“......不亲眼看过,我心里难安。”苏鸿宇看着易芝的眼睛,轻声问,“小芝肯定不会告诉易伯的对不对?”
易芝定定地盯着苏鸿宇看了好一会儿。明明眉目间的痛楚难耐掩都掩不住,偏偏一脸刚毅,让人一看就知绝不会改变主意。易芝撇开双眼,闷声闷气地说:“鸿宇哥就知道欺负我。”
这就是答应了。
苏鸿宇费力抬手揉揉易芝的头顶,牵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视线重新落回那一片黑暗中:“还要劳烦小芝扶我进去了。”
跨过木门,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了下来,阴冷的感觉爬上脊背,激得人汗毛倒竖。
这屋子原来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还挺宽敞。此刻空荡荡的房屋中央只在地上端端正正铺了五块儿草席,上面躺了影二他们,被白色的单子从头遮到位。另有一人被扔在墙角,连草席都没有,只是拿白布随便裹了不让他出来吓人。
苏鸿宇极快地掠过墙角那人,目光挨个儿看过厅中央的五人。
他还记得与他们最后说话的场景。影二影三和影六如往常那般向他道过别,就驾着马车披着血红的阳光上了路。影八扑到他身前,只留给他一个黑色的背影,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还有影九,似乎前一刻还剑锋冷冽以一搏十,下一秒就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
不知过了多久,苏鸿宇闭目昂首长吸了一口气,再睁眼,其中的痛苦悔恨与彷徨统统化为灼烧一切的烈火爆裂升腾,只一眨眼,就消失无踪,恢复如常,快得让易芝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苏鸿宇松开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掌,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嗯?哦。”
天色渐暗,来时的马车边原本的影四不知去向,站了一个苏鸿宇再熟悉不过的人,影一。
易芝拒绝了苏鸿宇一起走的提议,影一叫来一个影卫送易芝回去。最后,如来时那般,影一赶着马车,载着苏鸿宇往自己的住处走。
本以为会在门口看到易渊,苏鸿宇连挨批的心理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回来一看,门口空无一人。可能是天色太晚了?任由影一把自己扶到床上安顿好,腰间的绷带还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依旧雪白,没什么红色液体流出来。不管是苏鸿宇还是影一都松了口气。
在影一告退时,准备休息的苏鸿宇才想起答应影四的事,急急叮嘱了几句不要罚影四的话。
房间只剩下他一人。苏鸿宇精疲力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没多久就陷入沉睡。
这一夜,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易渊翻到的书籍,影一连夜提审张三,苏鸿宇破碎杂乱的梦,景凌之的伤,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夜色中,静待天明。
第二天一早,易渊求见,景凌之求见,影一求见。这几人似乎是商量好了,一个接一个敲响苏鸿宇的门。
春华打开紧闭了一晚的木窗,让阳光洒进屋里。又挽起层层叠叠的床幔。叫来侍女小厮服侍着苏鸿宇更衣洗漱,带他用过早饭后将碗筷撤下去,连同换下的衣物一起拿去清洗。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下人来报,有人求见。
先来的是易渊。
不过一夜,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加快了流动速度。他的身形没那么挺拔,眼神没那么精神,颓废地像是骤然老了十岁。
苏鸿宇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费力撑起身体坐在床上,简单行了个礼算是打过招呼:“见过易伯。易伯看起来精神不佳,是昨晚没有休息?”这话说出来他其实还有点心虚。万一是因为他昨天没尊医嘱让易伯生气了......
“我听小芝说,你昨天去看了影二他们。”易渊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床上面色不佳的人。他从小看护着长大的孩子,在他无知无觉中不在了,眼前的不过是个赝品。一晚过去,最初猜到真相时的悲愤还在,却被理智牢牢束缚。那一页纸还在他怀里,他当然知道愤怒冲动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一心保护的人已经回不来了。那至少,让他好好看看,占据了这句身体的到底是什么。
苏鸿宇点头,低声道:“若非他们,我和凌之此次必定凶多吉少。就算易伯不同意,我......至少我该送他们最后一程。”
人老了,是不是就会变得心软?它、他在为逝去的影卫们悲伤、哀恸。这些情感是如此真实。影卫护主而死是荣耀,什么样的人才会为他们伤心,把他们的死当作是自己的责任?仅有的几次见面,再加上小芝的转述,足以让易渊判断出,他恪守礼仪、以礼待人的教养已经深深印入骨髓。什么样的环境能让一个人养成这样的习惯?易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论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是如何来到这里,他姑且算得上是个好人,不该如那个“同类”一般被一把火葬送掉所有。
或许他该再看看,再想想:“逝者已矣,节哀顺便。你身体不好,就该多加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就碰到带着影五正向这边来的景凌之。
“见过易伯。”景凌之弯腰抱拳一礼。
抬手将人扶起,易渊问:“去找......鸿宇?”他更想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转念一想,连自己都能看出来,这个曾和泓御朝夕相处的人又怎么会认不出?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景凌之不知眼前的易伯心中闪过的诸般念头,规规矩矩答道:“我也有些事想和您说。苗疆的蛊神秘莫测,想解开千难万难。我中的蛊与主人相同。若找到解法,可否请易伯现在我身上试试?行得通再为主人解蛊。”
“你这么做,鸿宇可知道?”
“主人伤及肺腑,需安心静养,我不想主人为此事忧虑。”景凌之垂首回道。
易渊静默了一阵,长叹一声:“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净会给老头子我出难题。”
景凌之喜上眉梢,连连道谢:“多谢易伯成全。”
苏鸿宇刚送走来得快走得更快的易渊,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敲门,竟是本该卧床静养的景凌之。
看样子不尊医嘱的不止我一个?苏鸿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想到挨批的不仅他一人,有景凌之作伴,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这么想着,苏鸿宇一面将人拉到床上休息。虽是皮外伤,牵动伤口总归不是好事。
景凌之刚想说什么,一阵急促敲门声后,影一闯入房间,单膝跪下,张口就是请罪:“属下无能,张三于影卫营地牢中自杀身亡”。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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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看似幕后主使的老王已死的现在,张三是唯一一条握在他们手里的线索。
这边刚刚下定决心彻查此事,还没动手就跌了个大跟头。这仿佛是两记耳光狠狠煽在苏鸿宇脸上,让他脸色骤然一沉,差点露出狰狞的表情。内力被制,影卫身亡,张三自杀,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个顺心。冷冰冰的现实拍在苏鸿宇脸上,仿佛是在嘲弄他的软弱无能。
一直不曾停息的怒火自心中蔓延开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映得血红。但,再旺盛的火焰也掩盖不了深埋在心底的无力。苏鸿宇不可抑制地想,若是他还在,若是备受景凌之尊崇的苏泓御还在,事情还会、还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吗?那个惊才绝艳至一出天下惊的武林第一高手,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衡教教主,怕是会在被伏击的那一刻,就将所有这些都掐灭在苗头。
赝品,终究是赝品,就算他再努力,再拼命,也还是个赝品。
“主人?”
衣摆被轻轻扯动,有人在叫他。苏鸿宇一扭头,正对上景凌之永远波澜不惊的双眸。
景凌之道:“主人不必焦虑。张三的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低沉平稳的声音奇迹般抚平苏鸿宇内心的波澜,他侧耳认真听下去。
“主人可还记得劫杀我等的那些黑衣人?”
苏鸿宇点头。刚发生过的事,他的忘性还没那么大。
“那时属下就有些奇怪。清阳县城距衡教所在的常山非常近,为了安全起见,常年有影卫驻扎其间。几十个携带大量兵器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那附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但属下并未收到任何清阳县城有异动的消息。若不是清阳县城的影卫集体叛变,那就是...”
“衡教高层有奸细。”话说到这份儿上,苏鸿宇了悟,“这个奸细身份必定不低,才能神不知鬼不觉送这么多人到衡教腹地。”
“正是如此。”景凌之应道。
一旁安静跪着的影一适此时向前膝行一步,叩首,道:“属下有事禀报主上。”
“讲。”
影一跪直身体,快速捋一遍思路,说道:“属下粗略检查过张三的尸体,嘴唇发青,面色惨白,指甲盖呈青紫色,与影十九以及老王的情况相同。”
影十九?苏鸿宇一愣。他从未听人说过,还有别的影卫出了事。与他打交道的多为排名九以内的影卫,连影十都没见过,此时竟回忆不出影十九是什么模样。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景凌之。
景凌之只是微皱着眉,反问:“他们三个都中了一样的毒?影十九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出事的?”
“回统领,是在主上及统领出发后。属下曾命影十九监视老王,一有异动不问缘由即刻拿下。收到信号后,属下带人擒获张三,命影十前去协助影十九,这才发现影十九趴在房间的横梁上,已经断了气息。”
“检查过现场吗?”
影一迟疑了一下:“......属下并未检查,将此事移交给苏七教习后就带人援助主上......属下思虑不周,请统领责罚。”说罢,趴伏下上身紧贴在地上。
......
这么多天过去,就算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人处理掉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苏七能有什么收获。
除此之外......
景凌之离开温暖的床铺,赤脚踩在地上,两三步走到影一身边,不顾自己的伤势双膝跪地,深深叩首:“属下恳请主人下令,彻查横教总坛。”
彻查,意味着要调动影卫营所有深埋在总坛的耳目。这些耳目布置不易,潜伏时间有长有短,都是影卫营耗费心力培养出来的,为了防止衡教再次出现教主身亡后教众纷纷叛变的情况。
这些深埋在衡教各处的棋子,用过一次,也许就废了。重头再来又要耗费不少成本。
“可是你的身体......”查案是当务之急,拖不得,景凌之的伤也该静养。
影一适时请命,道“属下恳请主上给属下将功折罪的机会。”
景凌之能将影一选为继任者,想必能力手段都不缺。苏鸿宇点头表示同意。
影一大喜:“属下谢过主上,统领。”
看影一跳脱的样子,景凌之忍不住开口警示:“若是再有差池......”
“属下任由统领处置。”影一答得斩钉截铁。
“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手下留情。”景凌之道,“若没事,就下去吧。”
“属下告退。”影一准备带着影五一起,就算把地牢再掘三尺,也要找出了线索来。
苏鸿宇由着景凌之恐吓完影一,等室内没人了,才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若不是身体不适,苏鸿宇其实更想自己下床把人拽过来的。在拆掉绷带前,也只能想想了。
景凌之乖乖爬上床,很严肃的坐好,就被斜里伸出的手轻轻向后一推,顺势靠在床头一个柔软的枕头上。
“凌之,我昨天去看了影二他们。”苏鸿宇突然起了个话题。
这事儿景凌之其实知道。影四火急火燎来找影一的时候,影一正和他呆在一起检查老王的那根笛子。没想到主人会主动提起,景凌之这才记起,按照主人原本世界的安全程度,大概在这之前,从没见过这般惨烈的斗争,更遑论影八是当着主人的面......生在和平时期的人,骤然面对残酷的打斗,在对死亡都司空见惯的他都已经放弃时,还能不乱阵脚带他逃出生天,换做是他处在主人的位置,都不敢认为会比主人做的更好。感慨归感慨,景凌之认真想了想,低声道:“逝者已矣。主人请节哀。”
这话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刚刚分析来龙去脉时滔滔不绝的人,此刻像是个锯嘴的葫芦,越想说些安慰的话,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想让影二他们白白牺牲。”苏鸿宇打破尴尬,“一定有什么,是我能为他们做的。至少要揪出那个叛徒,以際他们的在天之灵。凌之,你会帮我的吧?”
景凌之臣服地低下头:“主人剑之所指,即为属下刀锋所向。”
“那就帮我重掌衡教吧,凌之。”这并不是一时起意。站在影二他们面前时,他想了很多,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想要还影二他们公道,想要守好原主在意的人,想要守好衡教,如之前一样成日里练字习剑是做不到的。他需要将衡教牢牢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原主对衡教了如指掌,即便半退隐多时,也没人敢噬其锋芒。他只不过接收了原主的一点点记忆,做不到原主那般胸有沟壑。如今变故已生,他既已被迫入局,何不趁自己还有些优势时主动出击?
“是。”景凌之答得干脆,心里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提前而已,“三日后是各位阁主副阁主例行向主人汇报的日子,主人可趁此机会,见过各位阁主。”
“好。”
留景凌之一起用过午饭,下午的时间在两人探讨衡教事宜中过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