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突然病逝,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猫腻。
父亲和康京辞官回乡的堂叔祖谈过一夜之后,日渐沉默。
赵修石那时年纪半大不小,但足够他记得父亲的突然变化。
——从那一天起父亲突然很少笑了,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短短数月之间,鬓边华发已生。同时,连带着对他的要求突然也严厉起来。
他那时尚且不懂远在康京的事与他何干。
他只是抱怨着自己的课业辛苦,然后同母亲哭诉。
母亲看着他身上的青紫,红着眼圈去找他父亲。
他记忆以来,从来都没有红过脸的爹娘第一次争吵了起来。
他当时被吓到了,呆呆站在原地,一直到被家中仆人带了下去。
他却隐约记得零散的几句“乱世将起”“自保”……
那一次争吵之后,他也不敢再同母亲说这些事儿了。
母亲也会来看他,但她会红着眼圈给他上药、催着厨房给他准备补身体的膳食,却再也没有说什么“不做了”“放松一会儿”的安慰劝诫之语。
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就预见了如今的乱世景况。
秘密屯兵练兵,对他要求日渐严厉……
若说那个时候,父亲对朝廷还有多少忠心、愿意举荐贤才,赵修石是不信的……无非是搪塞朝廷罢了。
可如今,为了一个并非善意的举荐,徐郡守却却倾一郡之力以报答。这让赵修石实在是惭愧不已。
而且在演武场上围观几日之后,那惭愧又变成了敬佩。
他陡然明白了为何入城之时,徐大哥一点反击都无——徐大哥若是动手,自己必败无疑。
这几日瞧见演武场上,一众武将得到徐大哥的指点,赵修石也心底又泛着痒痒,十分眼热,一连好几日都想要央求徐淮济指点,却总拉不下面子来开口。
倒不是担心对方不答应,像是徐大哥这样高风亮节之人,必定不会拒绝他的,只是这话由他提出来,未免有些挟恩图报的意思,而且这“恩”还很有些水分。
故而他说完话,就面皮涨得通红,闭上了嘴。
那边,时越听见赵修石的请求,有些意外,但想想又觉得对方提出这个要求又合情合理。
时越倒是隐约猜到赵家军对他的误会,以为他是为了报效赵圭的赏识之恩才投的降。
实际上……
时越只是犯了一个快穿者经常犯的错误——被原主的记忆限制。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初到这个世界,原主的经历是快穿者了解这个世界最快、最直观的途径。但不可避免的,方便的同时也有弊端,快穿者的眼界更容易被囿于原主身上。
时越对这个有些经验,故而他从徐淮济记忆中找到对方号称二十万大军来围攻下聿之后,很不保守地把对方兵力砍了个半。
——至多十万。
事实证明,时越的猜想是正确的,但他还有一点没想到——就这不足十万之数目中,又有一多半是构不成什么战斗力的伤残,剩下的人中又有许多是刚从地里放下锄头的农民。
说实话,时越看着这些人的时候,十分怀疑他们能不能称之为“兵”。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流民”更恰当些。
不过降都降了,现在想这些也意义不大,时越默不作声地认了报恩这个说法。
——反正对他没什么坏处。
至于“传国玉玺”,还有原主的那个愿望……
那就先定个小目标——打下胥州。
无数次的经验告诉他,想要有所改变,首先要足够的话语权。
就如今的世道,没有比“地盘”和“兵力”更有话语权的东西了。
说实话,就时越来看,比起做“主公”来,赵修石做“武将”这个职业,明显更有前途。
但是……
现在不也没的选么。
好歹这孩子还知道求教。
时越抱着这个想法,甚至是有点欣慰的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赵修石松口气之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期待,连时越让他明日去的是府衙而不是演武场的说法都没有提出疑问。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看着桌上堆满的竹简,赵修石才隐隐察觉不对。
彼时他尚乐观地想着,许是徐大哥想要他先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再去演武场。
他想要问一问,但是对着徐大哥的那张严肃的脸,还有贾显的“少主终于肯上进”了的欣慰表情,不知道怎么的,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等晚些时候再提吧……
这么想着的赵修石,就这样从早坐到晚。
等第二日罢……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不知不觉间,演武场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这会儿的御寒衣物保暖能力有限,街上的人日益少了起来,而已经被关在府衙里大半个秋天的赵修石怏怏的瘫在桌前。
那表情,就像是被生生关在笼子里一个季度的狗子。
——非常生无可恋了。
但就是这种情况下,看到一份竹简来,赵修石还是差点跳了起来。
“秦洺要攻康京?!”
乱世必定是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回去,攻城一点也不稀奇。
但是攻城和攻城却并不一样。
就赵修石在胥州闹出这点动静,搁在全局,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但是康京却不一样了,那可是大昭都城所在、国运所系。
这世道乱了这么些年,但那政治中心却还维持着虚假的安稳之像。
各地虽早就无视了朝廷的政令,但总是还有一句“xx在当地推行有难”的应付之语,讲究一点的甚至会将这理由变得合情合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来。
这般背景下,还没有人旗帜鲜明地说出一个“反”字来,还是直接就冲着康京去。
这第一个动手的人,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洺,这个昔年朝廷亲封的镇国大将军。
第20章 故去多年的摄政王05
秦洺?
听见熟悉的人名,时越也不由抬头看过去。
赵修石见他好奇,连忙把这份竹简递过去,“徐大哥,你要看?”
时越也没有推辞,告罪后,抬手接了过来。
时越看着那竹简,赵修石则小心的观察着时越的脸色,以期能从中看出什么。
——过一会儿,徐大哥该考校他了。
赵修石没有从时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来什么,但他的猜测却没有错,时越是大概扫了几眼,就抬头看向赵修石,“你怎么看?”
没有从时越的脸上看出什么偏向来,赵修石只能硬着头皮说起自己的分析来,“秦将军麾下的西州铁骑常年与胡虏作战,战力非凡,远非朝廷军队可能比拟,我觉得……这一仗……这一仗……”
赵修石刚想说一句“结果显而易见”,看见时越微微蹙眉,他说话声立刻收了住,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秦洺为什么会败。
思来想去,总算找到个靠谱点的理由,再开口时,话锋一转,“秦将军虽然勇武,但是这一次’讨伐逆贼’的’厚林之盟’却是鱼龙混杂,就如那溱州祥冉,父亲就曾说过这个人心思不正、难成大事……其余人等也不过尔尔之辈。”
“徐大哥你曾说过,若要结盟最忌人心不齐,否则联盟之中个人使个人的力,反倒容易溃散。”
看见时越蹙起的眉头松开,赵修石大松口气,他觉得这次自己是说到点子上了。
正暗喜之际,却听时越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赵修石疑惑看过去,时越问他,“既然朝廷军队并非西州铁骑的对手,那秦洺为何非要做此联盟?”
赵修石愣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呃……嗯……或许……进攻康京,毕竟是大事儿,人多……也稳妥一些……”
他这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很不利索,说完又发现又同自己先前的说法自相矛盾,颇为难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时越在他把自己揪秃了之前,开了口,“这消息不是真的。”
赵修石睁大了眼,喃喃重复道:“不是真的?”
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这段时日他虽然学了不少如何根据手里的消息做出判断,但是都是在得知消息是真的前提下。
今天倒是碰巧,给他补上了这么一课。
判断消息是真是假,这里面的门道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但对时越来说,作出这个判断也是再容易不过了。
——因为他对秦洺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个孩子如果打算动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张旗鼓。
静待时机,一击必杀。
他好像是天生的猎手,在某些方面的天赋,就连时越也不由感慨。
而且现在是冬季,秦洺便是动手,也绝不会选择在秋冬两季。
胡虏南下,依照那孩子的责任感,绝不会在这个时节离开边境。
*
北方,司州。
如果说广平境内是尚可以忍受的冷意,那司州便真是大雪封路,冻死人毫不稀奇。
“将军,瞿州那边的消息,当真不管吗?”
周捷也收到消息,瞿州那边一群乌合之众,竟然打着秦洺的旗号招兵买马,想要进攻康京。
秦洺只冷着脸磨着手中的刀刃,一语未发。
周捷看着他这脸色,就觉得脑后汗涔涔的,等看到秦洺抬起那刀刃比划,他更是觉得脖子一凉。
“我说……秦大将军,您要是真看御座上的那位不顺眼,您就直接扯面大旗反了不就成了!”
“……朝中的兵粮都多少年没到了,兄弟们吃的是谁家的粮,究竟是替谁卖的命,大家伙都心里有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忍什么?!”
秦洺拿着那刀比划了半天,就在周捷以为他就打算这么闷不吭声的身后,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嘶哑,“他当年教我‘忠君为国,守土护疆’,我来司州之前……他说……说让我为大昭守好这边疆,让我护佑百姓,再不受胡虏侵扰……让边疆再无我娘那样被胡虏玷污的女子……让我……”
周捷听他说一开始那句话,就脸色不对,等他一句句说下去,周捷的神情也越来越冷。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高声截断了秦洺的话,“那教你的那个人呢?!教你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秦洺胸膛起伏,却只紧握着手中的刀,一字不发。
周捷却不饶过他,质问一声叠着一声,“突染时疫过世?这话你信?!我信?!”
“整个康京的人都安安稳稳,偏只有那位?只有国公府?!这病怎么就这么不长眼,怎么就不往宫里落?!”
秦洺的手在发抖,“你闭嘴!!”
周捷冷笑,“我闭嘴?!就是因为这世上闭嘴的人太多了了,所以……所以那一位才是病逝,所以罪魁祸首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皇位之上!”
秦洺扔下手里的刀,一下子掐住了周捷的脖子,直把人掼到了墙壁之上,他眼中都是通红的血丝,声音冰凉发着寒气,“你懂什么?!”
周捷却不怵他,语气仍是嘲笑,“我懂什么?!我懂血、债、血、偿!!”
“那是义父的心血!”秦洺的手忍不住收紧,“他知道、他知道……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所以……他和我决裂,将我远调边关!让我守着、替他守着这大昭的江山!!”
他知道仇人是谁,可他却只能看着、看着那人假惺惺地哀恸,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场大戏,然后……然后舒舒服服地继续坐在那高贵的龙椅之上。
他恨吗?!他都要恨疯了!!
他只恨不得提刀将御座那人的头颅砍下,供于他的灵位之前。
可他不能……
他知道,凭借义父的本事,那小皇帝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的,可他的义父最终却死了,悄无声息地死了……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崩溃至极是极度的冷静,记忆中的蛛丝马迹突然变得清晰可见。
——义父早就知道……知道小皇帝容不下他。
他为每一个人都布置好了退路……然后,自己毅然决然地奔赴了那个结局。
秦洺恨极了,他恨那个薄情寡义的小皇帝。
——当年是谁,冒着死罪,从冷宫之中将还是皇子的他抢出!是谁,为他扫平一切障碍,助他登上地位?!又是谁,替他挽救了这颠破流离的破败江山?!!
可到头来,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可他更恨自己,明明、明明都察觉到那些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深想一下?!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义父落入那么一个结局?!
他想要报仇,但又清楚地明白,义父是为什么赴死的——
他想要这山河安稳、百姓顺遂……为此,他宁愿悄无声息地死去。
杀了那狼心狗肺的皇帝固然简单,但……江山若是就此陷入乱局,那义父的死又有何意义?!
亲手毁掉义父一生心血、毁掉这个义父宁死都要护住的安稳盛世……秦洺做不到。
但要他为那狗皇帝效力,更是想都不要想!!
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看着那狗皇帝一步步走向毁灭。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会亲眼看着,直到看见那狗皇帝下去给义父赎罪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