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越倒不意外:置身在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超然,屈家也是要押宝的。
李景信想起了临行前小先生和屈将军的单独相聚:是因为小先生帮他求的吗?
他转身向着时越,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时越虽然动作避让,但是心里倒是受得十分坦然。
——虽然和李小六想的不太一样,但是李小六确实该谢谢他,不然屈守疆那个脸盲,很可能将信将疑地随便给一队护卫就把他们打发了。
*
时越想的确实没错,但是他还是漏了一点——
“先生,药好了。”
护卫队的首领屈平,毕恭毕敬地端了一碗黑漆漆的中药,送到时越旁边。
时越:……妈的,失策了。
他微笑接过那药碗来,似乎觉得有些烫,没有立即饮下,而是端着轻轻晃荡着。
屈平趁势道:“上堰位于边境,常有胡商往来,有些内地不常见的药材,先生他日若是闲暇,可去看看,说不定有可以用的种类……”
时越:……
他这个是debuff,治不好的那种。
——这种解释显然说服不了他人,上辈子时越就领教过了。
于是,他照例让系统封了味觉,然后干脆利落地将碗里的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又同屈平道了谢。
屈平有点遗憾地拿着药碗告退,心里还想接着说说上堰的好处。
上堰真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姑娘也好看……若是想看大漠孤烟,城外跑马半个时辰就行了。
不着急,下次送药的时候接着说就是了……
这一路,务必要让时小先生对上堰留下个好印象。最好把那位皇子殿下送到京城之后,他们带着时小先生一起回去。
时越:……
不去、不去,打死都不去!再去第二次他改跟李小六姓!
#冷漠.jpg#
*
所谓中药,不仅喝的时候苦,喝完之后,那味道更是会在嘴里存留许久,让人慢慢“品味”。
时越喝完药,盯着马车矮桌上那精致的小点心看了几眼,又意兴阑珊地翻回身去、重新窝在马车的一角。
——要么他重新打开味觉,被那苦中混杂着酸的奇妙味道洗礼一遍;要么他继续封着味觉,眼前的小点心只能看不能吃。
哦,也不是不能吃,只是吃起来……跟嚼蜡似的。
李景信掀开车帘进来的时候,就正看见时越窝在马车的一角、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想到刚才端着药碗出去的屈平,他顿时心生了然。
虽然这一路上已经见过不少次了,但是每一次看见小先生这个模样,还是忍俊不禁。
先前小先生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是一副游刃有余、尽在掌控之中的态度,教人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他的年纪。
——如今这表现,这才让人想起,这终究是个少年人。
李景信顺手拿起了一块芙蓉糕,几乎同时,一道幽幽的视线就落到他身上。那糕点离他越近,那道视线就越发灼热……
李景信有点想笑,但是他忍住了,重新把那块芙蓉糕放了回去——一脸正经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刚才再刻意逗人。
他咳了一下,用哄自己拿五岁大侄子的语气道:“京城有好些个糕点铺子,等过几日到了京城,我带先生过去。”
……宫外有好些个糕点铺子,等过几年你年纪大些,我带你过去。
——连说辞都没怎么变。
时越不知道自己被当小屁孩哄了,只暗道李家小六还算懂事。矜持地答应了一声,行为上倒是很实诚地坐了直,拉开系统地图看了眼现在的方位。
又是一愣……
李景信看着他突然严肃起来的神色,不由也收了先前玩笑的心思,他端坐了姿势,问:“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对?”
时越:不对大了!
前面密密麻麻的红点,全是怪,额、不……全是敌对势力。
这景象,大概就类似于他在北沧被迫和李霍两人组队之后所见。
因为大盛人口密集些,这情形还更壮观一点。
李景信问:“可要立即停车?”
时越立刻摇头否了。
不能停在这里,十数人的车队,都是青壮年,突然堵在路上才显眼,便是一开始没注意到,这会儿也会被注意。
他当机立断地对李景信道:“绕路!前面再走百丈远有个岔路口,走西边的路。”
李景信点头答应了一句,先是立刻掀开帘子吩咐下去,见时越拧着眉思索什么,他甚至都没有立刻打断他问原因。
时越见李景信这样,神色忍不住缓和了许多。
穿越任务做多了,什么样的“天命之子”都能遇见。有些天命之子甚至都让人怀疑那个世界的是不是眼瞎……
对比起来,虽然这个世界有debuff在身,但是天命之子实在是太叫人省心了。
大部分时间对他的建议都是从善如流地采纳,就算有异议,也有理有据地提出疑问,等被解释清楚了,再按照执行……
甚至遇到情况紧急的时候,也会先按照他说的行动之后,再询问原因。
对比起某些个对人不对事、偏偏要和他对着干的天命之子,时越甚至想给李昀打个五星好评。
——要是天命之子都是这样的,他也不用这么早就心力憔悴,只想着去干文职养老。
现在李家小六也继承了他爹这个优良的品质,虽然只是暂时同行,但是简直是太让人舒心了。
李景信觉得他竟然从小先生眼里看出点……慈爱?
他眨了眨眼,将那点错觉甩出脑海,又问了一遍,“先生?”
时越这才想起解释来,“我觉得前面那座城有点不对。先绕开,然后叫个人去城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事儿。”
时越只是含糊的一句“我觉得”,但是李景信神色立刻就凝重起来。
从北沧过来拿一路,这位小先生的“感觉”帮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避开北沧人的巡逻。
而且他每次虽然说是“觉得”,但是神情却总是笃定之态,像是天下间无人无事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每逢大宴,帝王左下首位定然是空置的。
崔司空在父皇尚未发迹之时便已跟随,数十年出谋划策,呕心沥血、劳苦功高,可这样的人甘愿居于那空位之下。
庞义勇庞太尉,追随父皇多年,南征北战,大盛的半壁江山由他打下,可这样的大功臣却也心甘情愿的往后挪了一个座次,并不与那空位相平。
至于其余人等,更是毫无异议……
他没有见过那个人。
不、或许见过,但那时候他实在太过年幼,一点零星的记忆都没有,那人也并没有画像留存。
——凌云阁三十六功臣中,第一张画像是空白的。
因为画这些画像的画师并未见过那个人。
父皇曾酒后笑言,他要苦练画技,日后亲自补上这个空白。
不过也只是酒后笑言罢了,毕竟只处理政务就已经足够父皇从早忙到晚,哪有空闲习练画技呢?
第7章 辞官归隐的军师07
去城内打探消息的屈家护卫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神色凝重。
李景信想着小先生刚才那句“去官府贴布告的地方看看”的交代,再看着那护卫手中的纸张,脸色亦是沉了下来。
他接过那张纸展开,一个占据整张纸三分之二的画像映入眼中,这张脸分外熟悉。
霍宽脸色一白,嗓音嘶哑道:“主子……我……”
这是一张通缉令,通缉的是霍宽,罪名是谋害皇子。
——被谋害的自然是好端端站在这里的六皇子。
时越挑了挑眉,心生猜测:到底是对方发现李霍两人没死呢,还是只是以防万一加个保险?
时越觉得是后者,毕竟这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什么搜捕。
只是不知道李小六到底拿了什么人的把柄,或者碍了什么人的路,值得对方这么做。
李景信也和时越想到一出去了,他拍了拍霍宽的肩膀,道:“他们应当只是以防万一……咱们不进城,只取小道,你呆在车内即可,不要出来。”
霍宽:“主子,带着属下实在危险……”
李景信皱眉:“霍宽!”
霍宽咬着牙道:“属下知您体恤,但如今实在危难之机……您同先生先行归京,属下就地躲藏,待一切事了,属下定当回京复命。”
李景信理智上认同这是正确的,但是他和霍宽这一路历经生死,早就比一般的君臣多一份共患难的兄弟情谊。
而且“一切事了”……这次回京,他都不知道这事情能不能了。
卢国公、刑部、兵部、西北守将……
若真是他料想的那样,回京之后,才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想到先生那日所言,父皇对卢国公种种赞许背后的深意,李景信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李景信和霍宽僵持之际,时越趁势观察的一下霍宽的长相,这个霍参将的长相虽然称不上秀气,但是也并不那种很难办的浓眉大眼、国字脸。
而且虽然身量高挑,但是却并不像屈守疆那样一身横肉,勉勉强强称得上纤细。
时越抬手摩挲了一下下巴。
#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jpg#
李景信也注意到正在一脸深思的时越,脸上的神色立刻一松,他开口问道:“先生可是有法子?”
时越又看了两眼霍宽,道:“有倒是有,只是……要委屈一下小霍了。”
霍宽连忙道:“先生随意,我不委屈!”
时越挑眉。
——这可是你说的啊……
时越转身跟方才进城的那护卫耳语了几句。
那护卫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一脸“我听错了”的表情看向时越。
时越却冲他点点头,催道:“快去罢。”
那人应了声“是”,走之前忍不住看了霍宽一眼。霍宽被他这一眼看得身上毛毛的,差点想要反悔,但是想到如今的情况,还是压下那点不妙的预感。
——先生总不会害他的。
*
那护卫这次去的比先前去城里打探消息的时间还久一些,毕竟时越让他买的东西,对一个还没有娶妻的大老粗来说,实在属于全然陌生的领域。
他回来的时候,涨得脸红脖子粗,急忙忙地把东西往时越手里一塞,然后就找了个空地自闭去了,时越连句谢都没来得及说。
时越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霍宽,“走罢,进马车里面。”
霍宽:……感觉更不妙了。
*
那边侯八想着方才买胭脂水粉、襦裙披帛时的情形,只觉得自己都要烧起来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静一静,然后把刚才的事儿全都忘了。
不过,他那一干兄弟显然没那么体贴的意思,没一会儿除了马车周围还留了几个人警戒之外,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猴子,先生都叫你买啥去了?还藏着掖着……”有个人同他关系不错,凑过来搭着他肩膀问道。
那人这么一提,侯八一下子就陷进了被大姑娘小媳妇打趣的窘迫中,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涨红了一张脸道:“你、你们问先生去!”
众人倒是没见过这小子这德行,兴趣登时更大了,嘻嘻哈哈地揶揄——
“这点小事儿,哪好去打搅先生?”
“都是兄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难不成你还买了个大姑娘回来?”
……
软硬兼施,但奈何侯八这次嘴实在严实,一群人挖了半天都没挖出来什么,只得了句,“待会霍参将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猴子咬死了不说,毕竟是自家兄弟,也不好来严刑拷打这一套,众人最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从他那问出消息来的想法。
不过,这下子闹得,把人的好奇心全都勾出来了,就是原本不太感兴趣的人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没什么动静的车厢,等着霍参将出来。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不是这里有位皇子殿下,怕是早就有人忍不住手贱去掀车帘了。
卫队的副手洪列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冲着屈平感慨道:“就是等新娘子出轿也就这架势了。”
屈·领着一队老光棍·平:……
还真说不定。
他正想该怎么回话,就见洪列张了张嘴,嘴里的那根新鲜泛着翠绿的草叶半掉不掉地黏在了嘴边,他却顾不得去抹,而是直着眼愣愣看着马车那方向、喃喃道:“亲娘嘞……还真是……”
周边有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都定了住。
不知道谁被自己的吐沫呛着了,撕心裂肺地咳嗽声打破了这静谧。
马车上出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姑娘,黑发绾成松松的发髻束在头顶,几缕零星的碎发落在脸侧柔和了轮廓,额头上的梅花花钿精致,薄纱覆面挡住了下半张脸。
可那马车里,只有霍参将和先生两人啊?!
——现在这个是……
……
…………
霍参将?!
!!!
——霍参将原来是个姑娘?!
啊,不对,前些天大家还一块儿撒尿呢,该有的东西都全乎着呢!
屈家的卫队正各自震惊着。
那边李景信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刚才一下子按空了的手臂,端正了自己刚才那瞬间空白的表情,可出口的话还是带了点飘忽,“……霍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