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致起了,他就吹一曲下界学的曲子,然后笑着问他好不好听。
音都有些抓不准,高高低低的,并不成调。
但他依然回答,好听极了。
这样,刺客就会露出一点如同雪山初融的笑意,那双银灰色的眼眸,犹如盛着一束光,那么明亮,那么美。
他的指尖拂过手中的干花,抹去唇边沾染的血迹,心想,“我果然还是想活下去。”
他本来死意已决,把自己当做维护世界线平衡的工具,早就有了奉献一生的觉悟。
却不知自己在末路也会如此贪生怕死。
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作为人类。
与他的小朋友一起走遍这千山万水,听一些他口中的,关于他人类朋友的故事。
神山的摇动越来越厉害,失去了世界树支撑,不久之后就会坍塌。
辉煌的法神殿也开始震动,仿佛下一刻就会在剧震中毁灭。
他依旧身着一袭残损的黑袍,在把手稿烧尽之后,他合上了密室的门扉,把自己的书沉入暗无天日之中。
法师的步子很缓慢,却很坚定。
他要想办法逃出神山,去找将夜,若是他还愿意护着他,还愿意原谅他,他就能活下去。
被裁决之杖穿透的伤口无法愈合,血不断地顺着手臂,顺着法袍流下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能有这么多的血。
他看见了法神殿的出口,那一道明光。
“修——”
风中传来低沉而遥远的呼唤。
“将夜!”法师错愕,他从未料到他能在神山听到这个声音,继而他神色大变,立即想到了他还留在这里的代价,心脏狠狠一痛。
于是他心神巨震,回过头去,似乎要在这地裂天崩之中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确定他还无恙。
可他只看到了漆黑的鸦羽,学舌鸟有着尖尖的,如同恶魔的喙,却还在不断地扑闪着翅膀,叫着:“修——”
“学舌鸟?”他意识到有诈,浑身一僵,却已经错失了最好的逃离机会。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黄金权杖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口。而大法师犹如破碎的人偶,纤薄的身躯委顿下来,鲜血落了一地。
“咳、咳咳咳……”
力量在飞速流失,法师还站着,他颤抖着手,碰了一下从背后穿心而过的权杖,冰凉,却致命。金色犹如光芒的发丝也暗淡下来,散落在那张温柔的容颜两侧,而他淡金色的眸子紧闭着,唇瓣苍白的像是枯萎的花瓣。
身负重伤,面容却狰狞至极的神王露出快意的笑。
他被修算计,如今重伤在身,神力大半都用来抵抗爆炸,现在也只是强弩之末。
他的背后,是预言之神,还有许多只顾享乐,反抗不了权威,只能战战兢兢地跟在他们背后的神祇。
“汝为逆神,吾为神王,应当裁决你——”
“神山的叛逆者,罪神,修·萨菲利斯,应当上堕神台,受到万神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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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下章非常惨,有虐身情节,心脏受不了的可以选择跳过。
看之前和我默念,第一个世界是BE,BE,BE。
熬过这段就是狗粮,狗粮,狗粮。
深呼吸。
最虐的不是修一心想着赴死。
而是他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却一心想着活下去,他意识到了生命的美好,无私之人最后的一点私心,然后突然有了求生欲。他想为了什么活下去。
“你是我活着的动力。”大概是这样吧。
啊,其实第一个世界果然还是双箭头,就是至死两人也未说出口。
但是他这时的挣扎,将夜是不知道的。
第125章 传说十八
法师被扣上沉重的枷锁, 带向堕神台。
黄昏似乎要接近终局,将一切吞没。
堕神台那里的血还未擦净,是处刑试图逃离神山的神祇时留下的,他还看到了一朵沾着血的百合花, 散发着腥热的气息。
他刚被神使压着,跪上堕神台,战神的宝剑便从他的肩胛贯穿, 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痕。
“老子早就想把这个法师弄死了。”战神的脸上带着伤疤,笑了,“胆敢拒绝我,假清高, 倒向人类, 其心可诛,早该死了干净。”
修闷哼一声,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出声, 会更加激起暴虐的神明的施暴欲。
死神的镰刀接踵而至, 在他的背部划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死几个人类又如何,地狱空了我还少些工作量呢。”死神神色忧悒,道:“神王陛下的决策如此英明, 为什么要反对?”
曾经为他端过杯子的神使,举起了烛台上的尖锐锥子。
漂亮的女神举起了簪子。
就连最后未能成为神的侍者, 都向他露出了獠牙。
……
他们的脸上带着相似的狰狞, 那是对剥夺了他们生存机会的修的恨意。
“去死吧, 逆神!”
“还我们的神山!”
“背叛者——”
修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头颅低垂,半跪着,金发却散落了一地,往日温和的容颜上沾着血迹,鎏金色的眼眸依旧平淡无波,仿佛毫无生命的美丽珠宝。
他的伤口还在残存的神力之下缓慢地愈合,却又在下一刻被冰冷的兵刃贯穿。
法师想到,啊,这就是预言中万剑穿身的滋味。
比预想中痛一点。
他也清楚在魔法漩涡之中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他依然屈从了那一丝微茫的希望,毫无私心的法师想要活下去,一年,一月,甚至多一天也好,为此,他冒着风险启动了传送阵,想要去追逐一丝渺茫希望。
而如今,他面对万神的愤怒,也即将赎清自己的罪。
他是没什么怨怼的,因为他们合该恨他,是他断送了他们最后的生存希望,是他毁灭了神山的未来,亲手给诸神黄昏画上了终结。
刻入血肉的每一刀,都是他还清神族的命。
于是他合上眼眸,忍受着。
这是他的献祭,他的偿还。
神王似乎看不惯他死到临头还是这样一幅淡然神色,恶意地刺激道:“你知道那个叛逆的刺客现在在哪里吗?他就在神山脚下呀。”
法师的眼眸蓦然一睁,那有些失焦的鎏金色的光芒凝聚了。
“将夜……”他喃喃道。
“他在和人类冲击结界,想打上神山救你呢。”预言之神笑了,道:“多么不自量力啊,等到神王陛下收拾了你,便会去把他,还有神山之下的义军全数杀光,拿来填神山。”
众神附和着:“这是叛逆者的结局。”并且由衷庆幸着自己选对了王,跟着神王,不贸贸然下神山才是正确的选择。
而他们却看见那被利刃穿身也不形于色的逆神动了,他伤得很重,却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谁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力气。
修把身上的兵刃一根根拔尽,扔在地上,当啷作响。他身上有着许多狰狞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不了。
被无数神器伤成这样,任是谁都不能活。
众神却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窃窃私语:“他竟然把脊背也挺直了。”
“伤的这样重,他应该快死了吧。”
“前几个神,连这一步都没撑过就死了,这难道就是主神,神体被割成这样也还能活。”
“他想干什么?”
无人知晓。
法师带血的黑袍逶迤在地,双手缠着锁链,沉重而冰冷。血色犹如绮丽的花,绽放在他路过的地方。
他蒙蒙的眼眸,似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却还是下意识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仿佛要去见什么人一样。
他离开堕神台,走过人潮,有人想伸手拦他,神王却饶有兴趣,于是道:“看看他会去哪里。”
法师的长袍在石阶上摩擦过一片血痕。而他却向着神山的石阶走去。
那是通往神山之下的道路。
“他想离开神山?”
“就是离开了,他这种伤势也活不下来吧?”
“而神王陛下会拯救我们。”
神王依然没有阻止,他方才处刑之时异常的苛刻,而现在,却显得十分宽容,甚至带着几丝嘲讽的快意。
他知道修走不到尽头。
传奇大法师眼瞳微微聚焦,他看到了无尽的阶梯之上有着狰狞的裂痕。
神山在晃动,灾难在降临。黄昏即将走到尽头,无人知晓,来临的是永恒的极夜,还是惯常的日升月落。
而他依旧走了下去。
一步一步。
他是凭着残存的最后一口气走到这里的,他若是没有这口气,他怕是早就在堕神台上死去。
但他还记着,自己要活,活着去见什么人。
他曾经答应过什么事,一定要办到。
他这一生都没有骗过将夜。
不能失约,不可失约。
如血的霞光给他的背影披上华彩,却分不清,那些流淌的是霞光,还是鲜血。
逶迤的黑袍摩擦着白玉一样的石阶,留下深深浅浅的血痕。
太过惨烈,也太过悲壮。
若是在人类的吟游诗人口中,他会被描绘为人类的火种,救世者,真正的神明,有着悲悯、博爱与仁慈的心。
慈悲的神明为了拯救人类,万剑穿心,却依旧担忧着神山之下人类义军的安危。
这是浪漫的史诗,是遥远的传说,是吟游诗人最爱的歌谣。
而他不过走了几步,便跌倒了。
他跪在台阶之上,金发散落了一地,显得黯淡无光。而他单薄的身躯之中,仿佛还有着些许力量,他用沾染鲜血的五指撑住身体,又一次站了起来,像一片飘荡的,脆弱的游魂。
耳畔是结界撞击的声音,上万年的结界,乃是神山最久远、最坚硬的存在,即使深渊入侵也未曾破开。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走的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染满神血。
可他还是坚定地向下走,那些孤灯照影,形影相吊的岁月,好像都已经离去许久,却又像是未曾离去一般。
接着染满他苍白过往的,是那银发白袍的少年。
一笑一怒,一嗔一喜,一个转身,一个回眸,都写在他的记忆里。
大法师从未有一刻,这样接近于“人”。
他在想,当年将夜走下神山,兴许也与他现在的感觉很相近。
举世为敌,孤独永寂。
但是大法师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他的功绩,他的罪业,无人评说。
唯有亘古长青的世界树,才会感谢他的意志,敬仰他的付出。
神力透支到尽头,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已经崩毁,他像是即将倾倒的山,微微仰起头,最后一眼,仍然在看着人间。
在永恒的黑暗降临之时,他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身体还未触地,便化为漫天细碎的光点,飞向天际,飞向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
神山的结界破开了。
在那一刻,神山脚下的联军陷入欢腾的海洋,继而意识到自己面临更大的危机,纷纷拿起了武器,准备冲上神山。
在他们面前浮现的,是横贯神山的阶梯,高耸入云,绵延至山顶,长的不见尽头。
而将夜却落在了阶梯之上,在万众欢腾中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穹。
他看见漫天金光飞向天际,如梦似幻。
忽的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挖去了一般,空荡荡的,透着风。
下一刻,他银眸一缩,几乎跪倒在长阶之上,捂住自己的后颈,只觉得有某种东西从他的皮肉之下生长出来,烙印在灵魂之上。
“呃啊——”
他捂住灼烫的后颈,却摸索到了一片痕迹,在皮肉之上烧灼着。那像是修的烙印——荆棘火焰。
同时,一股熟悉的力量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为冲击结界而使用过度的力量一瞬间恢复至巅峰,甚至还要强悍。
“你没事吧?刺客大人?”早有人认出了刺客的神明,对站在他们阵营的刺客万分感激,见他的脸上露出近乎痛苦的神情,连忙问道。
义军已经无形之中有了主心骨。
他们在等待着将夜,等着他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杀上神山。
将夜的手指嵌入石阶之中,捏碎朔朔石粉,一种几乎撕裂他胸膛的悲恸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预示着谁的离去。
有一缕金光没有飞上天空,而是流动到他的身侧,还在他的身边温柔地环绕着。
将夜伸手去触碰,那金色的光点在他指尖凝成人形的模样。
金发黑袍,眸色鎏金,面容温柔和煦。
“修……”将夜黯哑着嗓音,唤他的名。
他摇头,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拂过他的脸颊。
像是被冰凉的风拂过,虚幻的不可思议。
将夜的后颈还像是灼烧一样疼,可他满心满眼却都是法师的影子。
他彻底慌了,俊美的脸上露出无措的神色,试图把那些几乎破碎的流光拢在手心,可那是徒劳无功。那金色的流光犹如指间流沙,只是一拢,就散了。
他的表情还有些恍惚,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见了。
刺客自少年时期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无措的,犹如湿漉漉的弃猫一样的神情。
法师飘在半空之中,像是透明的影。
他想要冷静、理智地交代他的后事,可是看着将夜睁大了眼睛,正在无意识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