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不是不能使用法术直接回到太上府,不过难得出门一趟,又有天时作美,两人便顺其自然地前往糖果铺旁边的茶馆,在一捧茶香中享受雨天的静谧独处。
茶馆环境清幽,出入皆是青衫纶巾的读书人。各人做各人之事,或品茶,或赏雨,或低声交谈,几乎不会打扰到旁人。
受如此氛围影响,程澹的心也静了下来,连平时尝不出什么深味的茶也喝出了别样滋味。
张玉凉与他相对而坐,见他托腮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便也不去扰他,自顾自地喝茶静心,心念一动,连通了圣殿内的日月星辰,徜徉于道海之中。
二人互不相扰,好像彼此不相识。
门外,暴雨仍在持续不停的下,云层间雷声涛涛,仿佛浪涌。而置身其中的风冽与阙天音却浑然不受影响,一人失了多年磨砺道心练就的沉静,一人犹自无奈。
“告诉我,他在何处?”风冽紧盯着身前好友,素来温和的声线染上几许肃杀。
“你看你,阻拦玉凉历劫,自己却迫不及待地往劫数里跳。”阙天音答非所问,并不是为了嘲讽,反而是规劝,“你为那人一句戏言转佛入道,已是根基俱损,还不肯停手吗?”
“我只恨,自己悟得太迟,入得太迟。”风冽握紧拳头,周身风雷激荡,和他的心绪一样波动剧烈。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那人笑吟吟地跟自己开玩笑道:“佛说,情本虚妄,故人间情爱如迎风执炬,灼手烧心,当远之。若你是道门的,我们说不定能发展出一段故事,可惜你不是。”
“好友莫要说笑,道门亦有太上忘情之说,可见情爱误人之深。我辈修行者,自应避之远之。”
“你真无趣。你是情本虚妄,我可非太上忘情。走了——”他一走,从此阔别千载,纵使风冽贵为三神之一,也无法从茫茫红尘中寻到他。
神灵与他的情劫,彼此皆不能主动找到对方。
“别人都是斩断情丝遁入空门,只有你自断慧根跌入红尘。”阙天音红袍猎猎,想劝好友回归正途,却不知自己所指的到底算不算正途,“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我思得够久了,一千年时间,足以让我看清自己的心。”风冽捏着手腕上深紫色的神木珠串,阖眼又睁开,神情已恢复平静,“告诉我吧,好友。”
阙天音知晓自己说不动他,叹息一声:“人间长安,玉清白。”
话音未落,风冽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躁动的风雨也随之逐渐平息。
阙天音摇摇头,到底还是没追上去。
人家历劫的心甘情愿,他有何立场阻止?
……
来时突兀,去时平缓,一场暴雨下了大半个时辰,总算云销雨霁,再现晴空万里。
桌上残茶已凉,程澹收回放空的目光,端起茶杯就要往嘴里倒,举到一半却被张玉凉拦下了。
“这茶凉了,我让人再上一壶。”见程澹疑惑地看过来,张玉凉随口解释道。
“我可是妖,你还怕我吃坏肚子吗?”程澹失笑,轻轻拂开他的手,将茶一饮而尽,“雨也停了,我们回太上府吧。”
张玉凉其实很愿意与程澹多坐一会儿,哪怕不做交谈,只是静坐饮茶,他也会觉得心中慰帖。
不知为何,他格外迷恋这种感觉,就如从前迷恋徜徉于大道之间感知万物一样。
但既然程澹想走,他也不会强求。
天色初晴,地面积起一层薄薄的积水,倒映出蓝天白云,映衬得天地透亮。
程澹与张玉凉并肩走过重新热闹起来的街道,一路上见到许多因骤雨而暂时收摊的小贩忙着摆出摊位,开始叫卖。
倒不是说这些场景有多有趣,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而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他们的心情变得很好。
确切地说,是让程澹的心情变好。张玉凉的情绪波动一直少得可怜,几乎全给了程澹和玉清白,对凡人的生活毫无触动。只是程澹喜欢,他才陪着看。
茶馆离太上府不远,两人虽然走得慢,但还是在两刻钟之内走到了府门前,从半开的侧门入内。
程澹这几日都住在太上府的客房,可能是因为认识了张玉凉的缘故,他在这里的待遇比在司妖监时好得多。
不过,他却是今天才知道自己隔壁住的人是玉清白。
“哟,你们也回来啦?”玉清白甩着白玉酒壶刚走到门边,一转头就见程澹和玉清白站在不远处,便笑嘻嘻地抬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刚才下了很大的雨,你不会在雨中睡到了现在吧?”程澹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摸了他袖子一把,干的,“看来是没有。”
玉清白勾住他的肩膀,玩笑似的说:“诶,我们修道之人,何惧区区风雨?我在沙漠烈日下都睡过,一场暴雨,不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程澹哭笑不得,“但在风雨和烈日下睡觉,总不会比高床软枕来得舒服吧?”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还有比这更高的床更软的枕吗?”脚步一转,玉清白揽着他走进他的院子,“来来来,今日我心情好,陪我下盘棋如何?”
下棋?
程澹想了想,没有拒绝:“我只会方圆,而且棋艺不精,若是玉先生不嫌弃,我愿陪你下两局。”
托着下巴,玉清白眼波微转:“棋艺先不说,你棋品怎样?”
“我觉得还行。”程澹一本正经地点头。
“那就成了。”得到满意的答复,玉清白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将他拉进房中。
张玉凉跟在二人身后,本想从玉清白那抢回程澹,但一脚刚迈出,他便察觉身后出现了熟悉的气息,身形乍然顿住,顺势转向后方。
竹篱外,一道白影静立,飘渺若闲云。
张玉凉挥袖施下屏声蔽影之结界,身影一闪,来到白影,也就是风冽身前。
“你怎会来此?”
“本是想来应劫。”风冽衣袂翻飞,目光越过那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看着坐在窗里的玉清白,“不曾想,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你又在说胡话了。”张玉凉一脸冷漠,却已对这个好友不说人话的行为习以为常。
屋内,程澹摆上棋盘,烹茶燃香,与玉清白坐在窗前榻上对弈。
程澹的棋艺是由第一个世界的张玉凉亲手教导,他学的不算认真,可架不住有个厉害的老师,故而棋艺颇高,至今未尝一败。
当然,和张玉凉下的练习局除外。
玉清白出身大家,琴棋书画皆精通,又有多年的经验积累,也是一个从无败绩的棋手。
两个高手的第一盘,开局就是杀机满布。
黑玛瑙棋子夹在如玉指间,程澹长睫低垂,安静思索的模样在淡淡轻烟中显得格外动人。
玉清白一手托腮,一手屈指轻敲桌面,看似悠闲,实则目光片刻不离棋盘,也是在暗自筹算。
盏茶功夫之后,程澹落下一子,直取玉清白布局破绽。
“小家伙,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这手棋艺还真是不凡。”玉清白笑著称赞道。
程澹这一步彻底打乱了他原先想好的安排,让他不得不另做筹谋。
不过,玉清白也不是好惹的。局面被打乱可以重整,而重整的过程,恰恰也是反击的过程。
听到他说自己“年纪轻轻”,程澹也笑了。
算上第一世的三十多年,他现在也已年过半百,即使比不得玉清白,也早就不是什么年轻人。
“话又说回来,你和祭司大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那样冷心冷情,难以接近之人,怎会对你这么好?”玉清白思忖着落下一子,好像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始与他闲聊。
“我与玉凉认识也才几天。”程澹回答的时候,默默在心里加上“这个世界”几个字,“至于他为何对我这么好,我不清楚,你得去问他。”
“是吗?可我总感觉你们已经相识了几十年。”玉清白端起茶杯喝一口,“我不相信神灵也会有一见钟情一说。一见钟情,钟的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觉,神灵看尽尘寰百态,要多强烈的触动,才能让他们一见钟情?”
程澹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静得出奇,像两潭凝固的池水。
“你的眼神也像极了他。”玉清白莫名的手一抖,“我是说像他的分神,他的本尊比分神好相处,也没有这种眼神。”
“能与神灵有相似之处,我应该觉得荣幸吗?”程澹摇了摇头,“玉凉那样的人,最好接近,也最难接近,全看一个缘字罢了。你说他的分神不好相处,但你不还是跟他处的不错?”
“你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禅意。”玉清白拈着棋子敲击桌面,心中推演局势,嘴里还能巴巴说个不停:“其实我也觉得味道仙缘不错,不过和你一比就不算什么了,毕竟,我可没有一个神灵追求者啊。”
“那可不一定。”程澹随口说道。
话音刚落,两人突见张玉凉黑着脸脚下带风地走进房内,身后跟着一位白衣道者。
“玉清白,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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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江湖有妖气
程澹和玉清白战至正酣,突然听到张玉凉的声音,思路齐齐被打断,不由得一人拈着一枚棋子茫然转头看向声源处。
张玉凉身后站着一位白衣道者,衣如雪,发如墨,眉眼精致几可入画,额心一点灵光凝成朱砂,美不可言。
他在红尘间,却不被人间烟火侵染,依然超凡脱俗。
但程澹总觉得他看玉清白的眼神不对劲。不仅不对劲,还不对劲得很明显。
“祭司大人,这位是?”将棋子抛回玉盒,玉清白敛衽起身,却好像被道者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下意识避开了他。
“本座好友,龙神风冽。”张玉凉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句,脸色还是很黑。
闻言,程澹和玉清白同时一惊。
“原来是龙神驾到,玉清白失礼了。”对着另一位神灵,玉清白的态度相较与张玉凉相处时更加拘谨客气,一本正经地向风冽行了一礼。
“你……无需如此。”风冽侧过身,并不受他的礼,只一味地看着他,仿佛想将他的身影深深烙入眼底,印进心中,“你不认识我了吗?”
听他突兀一问,玉清白不禁讶然:“这……龙神从前见过我吗?”
风冽清澈的双眸在得到他的否定回答之后暗淡成一潭死水:“好友,我们不过才分别千载,你便忘了我,你可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玉清白木住了,愣愣地看了他片刻,转而朝张玉凉投去求救的目光:“我不太明白龙神大人的意思,莫非我们以前认识?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张玉凉轻哼一声,别过头佯装没收到他的求助讯号,反而还在风冽背上推了一把,将其推到他面前。
“……”
张玉凉你人干事!
程澹发誓自己在玉清白眼中看到了这句话,还是带感叹号的版本。
“别磨磨唧唧了,要说什么出去说!”张玉凉估计对自己的坑友举动也有点心虚,一手一个把两人扔出门外,“风冽,别忘了你府上的天风两生石,玉清白若是遗忘了过去,你带他去看一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自知道玉清白的存在以来脑子就一直堵得死死的风冽蓦然思绪畅通,不等玉清白回过神来,便轻轻握上他的手腕,化光离去。
从风冽进门到他带着玉清白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时间,程澹捏着棋子呆呆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直到张玉凉在自己对面坐下,“啪”地落下一子,才将他惊醒。
“玉凉?”
程澹下意识低头,就见张玉凉走的那步棋令局势滑向与自己先前谋划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时间兴致大增,暂时忘了玉清白被带走的事,专心下起棋来。
张玉凉很高兴自己夺回了他的注意力。
二人你来我往,一盘棋足足下了两个多时辰,或周旋或拼杀,终于在入夜之前结束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对决。
程澹许久没有与人这么激烈地交锋,虽然最后输了,太阳穴也因用脑过度而抽痛,但心情却是畅快欣悦,挂碍尽去。
“你的棋艺不错,和我一抹留在人间的分神风格极似。”张玉凉端起冷茶,就着燃尽的一缕檀香饮下,以闲谈的语气说道。
分神吗?玉清白方才也说过相同的话。
或许前两个世界的张玉凉正相当于这位妖族祭司的分神,程澹由他照顾了二十年,有一两处和他相似的地方倒也不奇怪。
说起来,第一个世界的张玉凉性情清冷高雅,第二个世界的张玉凉偏向淡泊温和,但大部分性格还是很像的。
反倒是这个世界的妖族祭司,虽然身份更加高贵,性子却纯粹得多,会与人斗嘴,会乱吃飞醋,莫名的孩子气,也莫名的可爱。
简单对比了一下同为一人的三种外在表现形式,程澹眼中盈起笑意,慢悠悠地问:“你的每一个分神都是独立的存在吗?”
“分离在外时确是如此,但回归本尊之后,他们只是一段记忆。”残茶太苦,张玉凉喝了一口便将剩下的倒掉,挥手变出一套茶具重新烹煮,“我在悟道的空隙,偶尔会翻看分神们的记忆,以做消遣。其中不乏趣事,你若想听,我可以挑一些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