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又进畜生界。
此地却与修罗界十分相似,挑拣健壮活人,绞磨成泥,却是输入修罗界的。废弃者同样抛入饿鬼界——原来饿鬼界不过是个处置不合格杂物的废物处理场。
送往修罗界的是赤色管道,送往饿鬼界的则是黑色管道。
而地狱界,原来不过是关押看守诸如俱摩罗等反叛者、异见者的监牢。
二人顺着管道折回了修罗界,便入了魔域,见魔兽自送来的血肉中诞生。
而后同样有年轻健壮的魔兽,成群结队跳入魔域之眼,被绞磨碾压,送入天人界。
中途时与修罗众融合,生时相遇,总是刀剑爪牙相向,厮杀得你死我活。死后想不到却彼此融合,难分难解。
他二人便停在融合的粗大管道旁,遥遥望着黑色节瘤般的天人界,有天帝坐镇,纵是个幻影也是进不去的。
叶凤持便为他解说,“这些管道,实则俱是准提神木的根系——六道之中,只有一株准提神木。其余不过是神木种子四散,偶然发芽的子木。天上天下,只能有一棵神木,若子木成长,便要与神木争夺地位、寿命。所以天人四巡时,不遗余力铲除子木。”
沈月檀问道:“所以这些……收罗绞磨,全是在为准提神木供给养分?这神木究竟有什么来头……”
叶凤持肃容道:“此乃天人诞生之木。”
若干万年前,天人尚是胎生。
而阿朱那则是天帝唯一的胎生子、亦是整个天人界,最后一名胎生子。
在那之后,六道隔离,天人界再无子嗣降生。
帝释天与一众部下花费数千年心思,这才建立了六道体系,利用准提神木,催生了天人界卵生子。
人间界供养修罗众,畜生界供养魔兽。
修罗众与魔兽终年征战,彼此竞争,互为砥砺,打磨出优质的肉身、魂魄,经过挑拣,去芜存菁,供养准提神木。
准提神木吸纳足够养分,便在枝头结出尺余长的“卵”,一年开花,三年结果,又再七年方能孵化。
卵亦分九品,极上九品为金色,非王侯贵族不可求。
最下品为白色,供应寻常百姓所求。
天人结发后,便能进祈子神殿求一个结缘铃铛,夫妇二人需往铃铛中滴入精血,合力祝炼一年。
随后再上神山,在神官允准之下挑选一个卵,将铃铛系在果蒂处。而后卵在七年孵化时,会将铃铛渐渐吸收消融,从而诞生与天人血脉相连的卵生子。
叶凤持将砗磲佛珠撑开成圆,自珠串形成的环中看去,便彷如偷窥一般,显现出一株繁茂高大的神树来。
枝头七彩硕果累累,风吹时铃铛阵阵清脆敲响。
树下有看似寻常的夫妇来来往往,笑容淳朴而无辜,落在卵果上的目光温柔慈爱,与修罗界百姓并无区别。
然则,这些寻常天人习以为常的安康平和,却全是靠着压榨修罗众的血肉而来的。
然而叶凤持又道:“寻常天人一生辛苦劳作,泰半收入都耗费在十年供养神木的奉献之中,难有片刻清闲。阿朱那亦因此劝诫天帝,监督祈子神殿的权限,自然毫无作用。反倒连善见城的官员也嗤笑他,不过是出于胎生子的嫉恨罢了。”
自上而下、层层盘剥。
善见城盘剥天人百姓,天人界盘剥其余五界。
而细分下来,修罗界又何尝不是在盘剥压榨人间界、畜生界?
人间界魂魄若能多留存些时日,能滋养天地,能惠及子孙,如今一死就被抽离,连温养的余地也不留。
数万年前,人间界凡人寿数八百,如今活到九十岁便已堪称长寿。
沈月檀看完,只觉心乱如麻,静默许久才稍稍理出头绪,“如此说来,你烧了一条准提神木探进修罗界汲取养分的根?”
叶凤持道:“正是。剩余的根系,也要逐一去除。”
第106章 成全
叶凤持这一问, 周围轰然震响,漫无边际的黑暗不见踪影,二人又再度被冲天烈焰包围。
深坑底的青石磨盘静止不动, 原本堆积其上深如寒潭的血池肉泥, 亦被烧毁殆尽。
业火如拂尘, 遍扫人间疾苦。
沈月檀默然垂目, 叶凤持只安稳等他。
过了许久,沈月檀想得清楚了, 方才叹道:“斩不断的。”
天人要繁衍, 旧根系斩断, 新根系再生, 循环不绝, 如何斩断?
耗损自然要向修罗界找补, 反倒加重压榨,愈发苦不堪言。
叶凤持却伸手出结界, 一股绝非属于六道之力从指尖散播开来,融入浓郁红雾中,周遭火焰仿佛添加新的燃料,腾地燃烧愈烈, 连结界也挡不住的热浪烘得沈月檀发梢焦曲。他收回手, 安静回道:“正如你所见,阿月, 你我合力, 催生天火, 能烧毁六道。六道灭尽,如何还斩不断?”
沈月檀微微发怔。
想不到叶凤持非但将阿朱那遗骨收为己用,更悟到了第八轮真知轮,就连弦力……竟也为他所用。
然而叶凤持口中所说,却分外令人心寒。
沈月檀缓缓道:“六道灭尽,苍生何存?你一心要斩断有情众生无边苦难,然而所作所为,与魔王立誓要屠尽苍生,又有什么区别?”
叶凤持道:“生存便是受苦,不如死后寂静安祥,方有无边喜乐。阿月,你怎么就不明白?”
纵使联合五道对抗,灭了一个天人道,以上克下、盘剥压榨总能后继有人。
天道从来不公,总有贫富不均,从来天资不同,但有差异,便有高低,强者恒强、弱者愈弱,年深日久,便又重现六界格局。
或是修罗界立于不败之地,奴役其余五界;又或是饿鬼界异军突起,一统六道……
无论如何演化进程,总逃不了苍生苦难、生灵涂炭的结局。
宛如逃不掉、醒不来的一场无穷噩梦。
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存活一事,又何必非要守着亿万生灵积攒无尽苦难?
倒不如一了百了,全归于混沌,无忧无喜、无痛无悲,至高喜乐,莫过如此。
叶凤持说了一半,突然抬手,轻轻抚摸沈月檀濡湿面颊,“此乃至福的正理,阿月为何要哭?莫非是喜极而泣?”
沈月檀只摇头,却转而说道:“上个月有一次半夜时分,沈雁州前来寻我。他在师罗城外的深山之中发现了一株鹤翼花,可惜长势不好,他便细心呵护照料了两个月,那日终于要开花了,便如献宝一般,非要拖着我前去赏花。”
“谁知我们赶到时,花却已被人连根挖走了……”
沈雁州十分恼怒,势要寻到那贼人。
找来找去,终于追上了盗花贼,竟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她却眉目含笑,捧着那株鹤翼花,小心地将其移植到一处悬崖边。那悬崖虽然陡峭,在修罗众眼里却与平地无异,纵使未生道种的寻常百姓,若是身手矫健,说不定也能攀登上来。
因其行动透着诡异,两人反倒生了好奇心,索性躲在一旁看究竟。
过了不久,便有个未生道种的寻常男子全副武装前来攀登悬崖,两手戴着厚实手套竟也磨得鲜血淋漓,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那朵鹤翼花摘到了手中。
那男子喜不自胜,小心呵护着花朵,一路策马飞奔。
沈月檀与沈雁州跟在其后,来到了师罗城外一个小村落中。
原来那一日乃是村中十年一度的蒸酒盛会,除了美酒佳肴之外,另有个习俗便是,年轻人要将摘来的花朵献给心上人。
那男子鬓边染霜,面容沧桑,早已不年轻了。却因为十年前妻子在修罗军中服役,错过了盛会,是以这一次便如论如何,想要摘一朵最好的鲜花献给妻子。
也正如他所愿,摘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鹤翼花。那珍贵花朵被阳光一照,莹莹生辉,仿佛活过来一般张开层层叠叠、犹若白羽的花瓣,足有脸盆大小,引来全村人赞叹。
人群挤挤挨挨,簇拥着他穿过整条村落,招摇过市。而喜气洋洋开了门接受献花的发妻,正是之前将鹤翼花移植过去的那名怀着身孕的妇人。
沈雁州瞠目结舌,沈月檀哈哈大笑。
到最后二人无功而返,沈雁州难免有愧,只说要设法补偿。
沈月檀却抬手勾着他脖颈,笑道:“雁州哥哥,我快活得很。”
随后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辽阔滩涂之中,仰头与沈雁州唇齿交叠。
温香软腻,柔滑纠缠,滋味妙不可言。
一个无道种的寻常百姓、一个仅仅双脉轮的低阶退役士兵,俱是罗睺罗域百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沈雁州若想略施薄惩,连手指都不用动便能成事。
然而至高的罗睺罗王却只是闷闷不乐,悄然离去,那二人……连同那村中庆贺盛宴的数百人,由始至终半点不知情。
叶凤持耐心听他说旧事,面色仍然毫无变化,唯独一双血眸眨了又眨,莫名自妖邪之中,透出几分无辜的气息,随后才问道:“此事与眼下有何干?”
沈月檀道:“叶凤持,你还不懂?一亿苍生有一亿种喜怒哀乐,无人有权剥夺。沈雁州不能,你同样不能。”
他一面说一面退出叶凤持布下的结界,火焰腾地在衣摆烧起来,又腾地骤然熄灭。弦力顺着衣袍扩张,将火焰隔绝于外,佛牌里隐隐生热,叶凤持神色木然,立在原地的身形隐约透着几分萧瑟,只目送他退后,嗓音中带上了些许失落,“阿月,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
沈月檀断然道:“非因不懂,是道不同。”
二人视线相对,彼此毫不退让,这一息尚如木刻石雕纹丝不动,下一息便仿佛两道怒涛狠狠对撞。
轰然巨响中,连周围的热浪都被撞开到百丈之外,随即被更多火焰填补空隙,发出宛若龙吟的飓风狂响。就连远在鬼鸣山外的夏祯等人也看见异样,漫山遍野的火焰一瞬间矮了半寸。
风与火的乱流当中,砗磲佛珠缠上了青云鞭,佛珠崩碎、鞭身龟裂。
拳头对上了拳头,一撞之下骨骼咔咔错响,鲜血飞溅。
沈月檀的发簪亦遭震碎,一头青丝张扬缭乱,黑如墨,白如雪,时而被狂风卷缠在一起,时而彻底分开,却无论何时都是颜色分明,绝不交融。
短短数息功夫,两人交手超过百招,周身气息愈发磅礴如渊。
沈月檀面如白纸,脸颊染着斑驳血迹,一双眼却愈发清亮锐利,唇角咬出刚毅弧度。漆黑发丝披垂而下,手指紧握鞭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手中青云鞭碎裂得只剩一半,索性弃了鞭,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柄长剑来。
若是公孙氏有人在场,只怕要怒火冲天:你口口声声说不会用剑,眼下还有什么话说?!
叶凤持左手的佛珠白色碎裂了泰半,苍白右手亦是稳稳地拔出剑来,“阿月,你的剑术是我教的,如何能是我对手?你若不肯从,我不强求。只需袖手旁观便是,如今这是何必?”
沈月檀强行催动佛牌,调动其中蕴含的浑厚弦力,三脉七轮鼓胀饱满,因满溢而近乎开裂,生出仿佛直刺魂魄的痛楚。
手中剑则呼应一般,色泽从银灰转为青碧,仿佛化为潺潺活水,潋滟动人,清澈映碧空。
他苦笑道:“你要灭尽六道,岂非就是连我在内?既然迟早要为敌,不如眼下速战速决!”
叶凤持静默。
鲜血溅在脸颊,蜿蜒流淌,仿佛血眸垂泪一般。
不过少顷,他已下决断,轻轻点了点头,“与你为敌,绝非我所愿。然而行我之道,却势在必行……阿月,多谢你成全。”
二人剑锋明灭,再度交战。
方圆百里的火海因这二人厮杀,而生出无穷变化,一时朝外扩张成燎原之势,一时收缩内卷将熄未熄。只连累修罗军穷于应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灭火亦难有成效,反倒因火旺时撤军、火弱时行军,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刘昶也按捺不住,说道:“不如将此间事禀报王上。”
夏祯自然是全力不赞同,“沈雁州一个人应付三个阿修罗王,切不可让他分心,坏了大事。”
他见众人愁眉深锁,郁郁不乐,不由笑道:“你们太不了解沈月檀,那小子打小福气就好,气运加身,诸佛庇佑,必定能全身而退……”
他话音才落,天际金光一闪,瞬息即至,一支黄金箭矢如流星般钻进了鬼鸣山熊熊烈焰之中。
刹那间,山中土地翻起冲天泥浪,裹挟着炽热火焰,形成一股汹涌泥石流,自黄金箭落地处向四面八方掀起了地震般的巨浪。
夏祯痛骂一声,连连高声喝道:“撤退!撤退!”
成片修罗军慌张得如同丧家之犬,转身疾驰。
刘崇等人却不肯退,说道:“公子不现身,我们不能走。”只留在原地,张开防御法宝。
夏祯无法,只得自己先带人撤退。
漫天泥浪被烧得几近融化,滚烫地当头压下,将刘崇等人埋在数十万斤重的泥土之中。
这一场飞来横祸,好在修罗军不过在边界镇守,又撤退得及时,虽然慌乱,损伤却不重。
鬼鸣山大火因这一箭而几近熄灭,如今唯有惨白石头仍散发滚烫热气,五万余尸骨早已历经焚烧、箭矢冲力,化作骨灰吹散得半丝不剩。
这一箭连地形都改变,山体塌陷,平地成了深坑,又在四周堆起了大大小小的山丘。
叶凤持自新的深坑底部缓缓爬起身来,那支黄金箭仍然扎在他胸口,箭杆贴近皮肉的位置自行生出无数金色细丝,扎进皮肉之中,牢牢锁住箭矢,除非将身躯劈斩为两半,否则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