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绿化带的树木一排排向后远去,沈双竹在心里抄着放大镜将关梦的话挨个地筛过去,把那几十个字掰开了揉碎了捧在鼻尖,连三十分都是香的。
已经比她预料中的好很多。在她原本看来,哪怕关梦能够有百分之一的喜欢都已是福分,如今拥有了五十九分的可能,沈双竹内心的喜悦简直要现场推门下车拔足狂奔才能挥发分毫。
好,这样就很好了。
“我明白,我明白的。”沈双竹点点头,如今她手捧五十九分的奖杯,举止变得拘谨很多,担心自己的唐突招来对方反感,一个不小心便降到五十八分。
她现在不再是赤手空拳,关梦于她而言不再是若即若离不可求得的幻想,那便试着放松一些,给她们彼此一个喘息的机会,给这份感情发育成长的空间。
关梦将车窗打开了一点,可外面吹进来的却是热风,将她本就潮红的脸颊吹得更热。
“都快九月了,怎么还这么热。”关梦重新将车窗关了上去。
“九月......马上要开学了。”沈双竹说。
关梦一愣,“是啊。”
“赵惊墨会是我们的老师吗?”沈双竹问。
关梦迟疑:“大概,有可能吧。”
“我觉得会的,他至少会挑你所在的班上课。”
关梦默然,估计八|九不离十。赵惊墨等了原主整整五年都没放弃,那部电影也是他帮忙介绍的,一声不吭给人家做了这么多事,仅仅一场开学面试就能让他死心塌地的坚信她一定是个好苗子?毕竟赵惊墨是那样一个清高到有些骄傲的长者。
关梦自嘲一笑,心想自己如今是草木皆兵了,看见个人对自己好都能浮想联翩。
车子开到片场,关梦和沈双竹在副导演的带领下来到化妆间,里面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戏服。
赵之棠胸口挂着个扩音喇叭,正在帮场务搬梯子,看见二人来了,也无尴尬之色,向她们点了点头,说:“一个小时之后试镜开始,分镜剧本三天前已经发给你们了。”
脸皮确实够厚,不过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架子,赵之棠帮场务搬完梯子又回到自己的凉椅上,拿着笔圈点勾画,一张年轻帅气的脸愣是给老头衫和大裤衩的搭配弄得看起来像个夜市摊子卖烧烤的,和唐遇一比简直糙得没边了。
进到化妆间时,唐遇已经在里面了。他坐在沙发上,看见两个女主进来,站起身和她们打招呼:“两位老师早。”
被影帝叫老师,关梦是真的受宠若惊,沈双竹也有些尴尬。
唐遇倒不觉有什么,只要是合作过的演员他都管对方叫老师,娱乐圈摸爬滚打出来的基本礼仪而已。
他让助理给关梦和沈双竹倒了别水,互相客气一番便各自各忙。按照唐遇的咖位,从男一降到工具男配肯定憋屈,他纵使再心胸宽广也多少有些不爽。然而合同已定,又受恩师所托,那便也只能接了。
关梦和沈双竹拿着戏服进了换衣间,唐遇眼中瞧着剧本,心中却不禁生出几分探究。他今天本不必来,但是他十分想看看待会儿她们的表现。
一个昙花一现的过气演员和一个半路出家的零基础新人,究竟有和亮点能让温柔刀大肆举赞?
两位女主的妆面都很清淡,化妆只需简单遮瑕和梳理眉毛,稍微涂抹一层浅色的口红即可,其余主要时间都花在了发型上面。
关梦扮演的师姐芸时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她一身蓝白棉质长裙,头发挽成一个妇人髻,没有发簪,只在脑后扎了一个绸布结。丰盈的发套让她的脸蛋更加显小,水汪汪的杏眼灵动之余又不失娴静,看起来温婉清丽。
沈双竹的造型要比关梦凌厉几分,她所饰演的女一号云初师从名门,武力精湛心怀宽广,是一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侠女。
沈双竹的眉毛被稍稍拉长些许,突出了眉峰,深邃的眉眼显得狭长了些许,如一把利剑,削铁如泥。类似于高马尾的发型,造型师为她修剪出了一个斜刘海,在发间斜插着一只血红宝簪,为她明艳的五官更添几分光泽。
戏服也是与关梦稍有不同的风格。沈双竹一袭暗红女式长袍,脚踏骑马靴,走起路来挟风裹尘颇有架势,翻身上马时衣袂飘飘,如谪仙入世。
两人从化妆椅上互相望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关梦说:“感觉像穿越了一样。”
“穿越了你也是我姐姐,缘分没办法。”沈双竹朝她眨了眨眼,小声说道。
她们化妆的功夫,唐遇也做完了造型。他原本就是寸头,戴上一个汗巾,将衣服鞋子换一换,现代影帝便成了一个古代平民帅哥。
唐遇看见关梦和沈双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前穿着便服时看不出来,现下换上戏服,以他演戏多年的直觉,她们那种人设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恩师的眼光还是够毒,至少在看脸这方面,唐遇自愧不如。
棚里的场景已经搭好,这场戏直接一上来就是大乱炖。按照赵之棠的话来说:“主演都定完了还有什么好试的?直接让他们三个把最纠结的那场演出来,我要看到两个女主是如何把握云初和芸时之间的感情的。”
这场戏份讲的便是云初与师姐芸时因为理想分歧大吵一架之后,芸时冷淡甩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云初如遭雷击,决意离开,却又在临行前一晚心有不甘,来到师姐房内。
她没想到芸时和丈夫竟是一直分房睡的。
于是从前许多暗生情愫,之后也许江湖不见,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化作了一夜沉沦。
第89章
三位主演拍摄定妆照的时候,赵之棠也过去看了一下。
相当好。纵是心里仍旧装着几分对关梦和沈双竹的不喜,可当看到她们的形象时,赵之棠乖乖地抛下了一部分成见。
沈双竹执剑昂首于镜头前,鲜艳明媚意气风发,眉眼在凌厉与绰约之间,处于恰到好处的位置。完全就是温柔刀笔下云初本人的模样,这个年龄段的演员当中找不出比她更贴脸的了。
关梦的扮相也很美,不是工业流水线的那种美,而至于是什么美,连赵之棠一开始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她和沈双竹分别拍完定妆照,一起从影棚里出来时,赵之棠终于明白了温柔刀一直坚持的意义何在。
两人的气质完全匹配,太搭了。
娱乐圈里演员们男帅女靓,美得各有特色层出不穷,可几乎每部戏在选角时都焦头烂额,除了演技之外,演员之间的气场也是尤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很多戏的海报看起来赏心悦目,可一到了正剧就哪哪不对劲,总觉得主演之间的氛围格格不入。
“可以。”赵之棠点头,给三位演员讲了一遍待会儿的镜头机位和大致流程。
“我今天主要试一个感觉,就不详细说戏了,只说一点我个人的意见。云初和云时一个热烈一个隐忍,这是她们感情上最大的矛盾,这场激|情戏的碰撞点不在于肉|体,而是两个灵魂的纠缠。”
赵之棠说完便坐回了导演的机位。他看着镜头里一切准备就绪,拿起对讲机说道:“ok,go。”
一盏瘦灯。
寒潮来得又急又烈,硕硕冷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窗棂摇晃,呼啦作响。
贺明生在夜里被惊醒,他坐起下床,趿拉着鞋子去关窗户。刺骨冷意迎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握拳于嘴边咳嗽起来。
芸时房内的灯还亮着。
贺明生搭在窗沿上的手一顿,她还没睡么?
那盏油灯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细瘦火焰东倒西歪,随时要熄灭。
芸时房间窗户大敞,而她一向畏寒,就算抄写佛经到深夜,也应该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贺明生扯过外套穿上,打算过去看看她。
窗户里闪过一双人影。
贺明生衣袖穿到一半,动作微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回头又仔细看了看。
这一看,便是满目震惊。
“师姐,你冷么?冻得都在发抖。”云初抵着芸时的额头,灼热气息如一张细网,轻轻罩在芸时的脸上,她的唇瓣上还泛着通红的水光。
芸时闭上眼睛,掩去其中挣扎之色,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她声线冷淡:“你该走了。”
“我不过想来见你一面,你却要赶我走?芸时,你好狠的心。”云初眼神痛苦,“放心,明天一早我便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让你回自己的房间去。”芸时将腰上的手拿开。
云初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笑容苍白:“你对贺明生也是这样说的?”
芸时吃惊抬头,低斥她:“你这是什么话!”
“我在医馆住下足足一月有余,你们从未同房过。”云初逼问,“为什么?”
“与你何干?”
云初眼中的期望一点一点消散,“与我何干?好,你真好......当初是谁将我从山涧中捡回,教我读书引我入门,在我贪玩的时候用藤条抽我让我改邪归正,在我颓丧的时候带我下山游历告诉我要心怀苍生,同我一起约定将来并肩战斗!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本事是你教的,我连心是照着你长的,而你却说,与你何干?”
云初觉得可笑又可悲。她拼命追赶了那么久的人,只敢放在心里偷偷喜欢的人,曾无数次同乘一匹快马,踏过春夏秋冬的人,却在一天突然不告而别,抛下她们的所有约定誓言,躲到这里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云初眼眶通红,“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你和他根本没有感情!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和别人在一起?”
云初没有掉眼泪,却泣不成声:“你当初不辞而别抛下我,现在又要赶我走,芸时,你知不知道痛不欲生是什么感受?”
芸时的强硬几乎快要伪装不下去,她何尝不知道痛不欲生的滋味?
“你武艺与云初平分秋色,却不擅长群斗,难当天下大任,是以为师没有将紫玄剑授予你,望你能够理解为师的苦衷。”
“我与云初不分你我,她得到紫玄剑,我自是为她骄傲的。”
“初儿天生奇才,加以磨砺定然铸就一把尚方宝剑,将这浑浊世间重归清明。她是不世出的英雄,决不可被小情小爱缠住手脚,芸时,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初儿如今正处功力瓶颈期,若是分心恐怕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芸时,你如今已学成,可以出山了。江湖险恶,你要多加小心,若非不得已不得施展武功,如今门派林立,仇敌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多谢师父提点,弟子明日便下山。”
她在云初的及笄礼上隔着人群远眺一眼,看着少女焦急面庞,转身不过一念之间。她解下贴身玉佩拜托师弟转交给云初,从此一剑一衫孤走天涯。
这一别就是五年。
芸时熟读医书,她不能拔剑御仇敌,那便妙手济世人。面对病患伤残撕心裂肺的呻|吟,她心生悲悯,却也稳坐如钟。日复一日,芸时自己也渐渐分辨不清,她是习惯了将别人的疮口揭开又缝合,还是在长久的痛苦中终于逐渐麻木。
她走过很多山水,始终没有遇上那朵云。
芸时不知道云初是如何找到自己这里,只记得师妹来的那天,奔雷如电,大雨滂沱,她在沙漠里几乎快要溺毙。
“不过被我骂了几句,没了我这个师姐你就痛不欲生了?云初,你这个样子如何堪当大任?”芸时挥手,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开。
“我不堪!不堪的我爱上了更加不堪的你,是你给我树立的理想,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就一走了之,那我又实现给谁看?我本就是贱命一条,早该死在山涧里,天道不来救我我又为何要去救它!”
“啪!”芸时伸手便是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她脸上,恨铁不成钢,“口出胡言!你早已不是个孩子了,手握紫玄剑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是想羞辱我,羞辱师父,羞辱整个师门吗?”
云初的眼泪终于落下,凄惶又无助地:“对不起......可是,师姐是不是也欠我一个解释呢?”
屋内烛火摇晃得更加厉害,芸时的半边肩膀被窗外冷风吹得刺痛,她转身想将它关上,却被云初欺身上来从后面抱住。
“芸时,”她叫她的名字,“我不怪你,你丢下我,丢下一身武艺我都不怪你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你告诉我好不好?”
“明生伤重,我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向我求亲了。”贺明生是外地人,在医馆住了一段时间,男人俊俏女人貌美,风言风语便这样传了出去。
芸时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在这之前人们私底下便有不少闲话,许多妇人视芸时如狐狸精。战乱时分,病患本就以男性居多,可到她这看病总是顾虑重重,拖死了不少人。
贺明生为人稳重敦实,且向她立下誓言,若非芸时心甘情愿,夫妻便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绝不会逼迫她。
芸时握剑枯坐一夜,第二天她打开房门,点头应下这门婚事。贺明生果然信守承诺,芸时渐渐安下心来,将他视作挚友。
她垂眼道:“我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他是最合适的。”
芸时终于肯回答云初一个问题,可答案却犹如再一个巴掌更加用力地扇在她脸上。
“就因为我是女人,不能娶你?呵,芸时,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云初满眼失望痛心,“你有通天的本事,大可行走江湖快意一生,何必拘泥于一纸婚约,旁人闲语更是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