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是我。”
小胡子朝他鞠躬拱手,十分郑重:“在下方城巡抚卓邦,敢问可否入内细谈?”
江舟眨了眨眼,避开他的行礼:“巡抚大人请。”
他又对刘二郎道:“等会就叫他们休息吃饭吧。”
卓邦进了工棚,摸了摸胡子:“实不相瞒,我请小友进来,是想商量一件事。”
江舟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事儿?”
“小友这个水泥,准备自用还是预备投入生产呢?”
“自然是要投入生产的。”
卓邦自然猜到了,转了转眼珠子,在心里想了一会儿,道:“那,不知道,小友可愿与我合作?”
江舟似笑非笑:“与你合作?”
卓邦轻咳一声:“其实不是我,而且……”他指了指天。
江舟秒懂。
穿越者看的那些小说里,那些主角大多穿的身份尊贵,不是什么小侯爷就是几皇子,他们有钱有势,造出来的那些水泥都是供给皇室的,多半都是当政者,由此换荣华富贵,换民心。
江舟不是没考虑这个问题,然而他一个偏远之地的小村镇,哪里来的机会接触那些人?若是交给员外,指不定就被丢哪了,人家未必搭理。因此也歇了心思,顶多想着,等以后水泥建房子流行以后,上头的人多半能注意到,顺其自然就好。
结果卓邦就来了。
他眨了眨眼:“我怎么信你?”
卓邦忽然想起来自己还穿的粗布麻衣:“这样,我这是出来办差,到你们这就得回去了,你看,能否给我一袋子水泥,我回程以后就献上去?叫上面看看?”
江舟思考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一袋水泥也影响不了什么,他又不能拿它修个新房子是不是?给他一袋也无所谓。
因此,江舟同意了。
卓邦眼前一亮:“必定不负所托!”
等卓邦走了,刘二郎才进来,语气迟疑:“那人真是巡抚?”
江舟语气不变:“谁知道呢。”
刘二郎哭笑不得:“那你还叫人搬走了一袋水泥?”
“一袋水泥罢了。”江舟不以为意,“我瞧他两袖清风,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也有风骨,而且你注意到一个细节没有?”
“什么?”
江舟笑:“他那双鞋,虽是布鞋,却十分干净,上面一丁点的泥点子都没有,像是咱们这样的人吗?”
但凡真是一个村里人,哪怕是镇上的人,鞋子也不会新成那个样子。
江舟特意观察过,他的鞋底子极软,看着就很舒服,一看就是精心缝制的。
刘二郎有点急:“若是他真的是巡抚,那这水泥献上去以后,还能有咱们生意的份吗?”
江舟摇头:“你想的太多了,若是真献上去,也是给咱们打名气的,你想,咱们这是第一块生产出来水泥的地方,人家一旦说起水泥,想的第一个就是咱们这儿,你说是不是?”
刘二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舟继续,把之前想好的说辞讲了出来:“更何况,咱们拿不下这么大的摊子。”
“若是只是单纯的做生意,咱们根本承包不来那么大的需求,以后需求水泥的地方越来越多,咱们根本满足不了,只能依靠最开始的先知,早一步占领市场,发展口碑罢了。”
其实若真有朝廷插手,他们以后的风险能小一些。
至少不会因为商业竞争,被恶意压低价格。
……
另一边,卓邦命人把那袋子水泥搬了回去,一到家,里面就有个少年人扑出来:“爹!”
卓邦摸摸他的头:“今儿去哪里玩了?”
小少年卓彦撇嘴:“那几个纨绔约我出去吃饭,我没去,就在家里看书呢!”
他们到这的消息根本就没瞒着,只是来得早了一些,但也被知道了,因此柳员外想来见他已经很多次了,只是卓邦习惯了先去底下村里逛逛,便暂时没搭理他。
卓邦这摸不着踪迹,他们便想法子来找卓彦——那天卓邦带着发高烧的卓彦去医馆的事儿他们知道了,觉得卓邦宠儿子,从卓彦入手也不错。
柳员外想的很简单,卓彦才是半大点的小少年,正是对外面世界好奇的时候,他儿子柳不平又向来酷爱交友,不如就让他去。
因此便叫柳不平约着人出去玩。
谁知道人家根本不买账,卓彦根本不出门,也一点都不搭理他。
这会儿卓彦正好奇地看着卓邦背后那个灰突突的袋子:“这是什么?”
卓邦笑笑:“这是我在一个村户那里发现的好东西。”
卓彦已经开了袋子,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以后瞪大了眼睛:“这……这是!”水泥?!!
卓邦哈哈一笑:“这东西叫水泥,用处可大着呢!”
卓彦心里已经慌了,有点不敢置信:“这……怎么会有这个呢!”
卓邦看他反应这么大,有点奇怪:“你知道这东西?”
卓彦只觉得他的目光能穿透自己,立刻调整了脸色:“不,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东西,这是干什么的?”
其实他心里有点慌,这个时候,哪来的水泥?!
卓邦不疑有他,只以为自己儿子发高烧醒来太累了,所以有些奇怪:“往后再和你仔细说吧,反正这东西是个宝贝,咱们得好好运回去,你爹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就看这东西了。”
卓彦虽然内心惊异,面上却没反应出来,尽管心里已经惊涛骇浪了。
卓邦叹了口气:“出去走了一天了,实在太累,饿的不行了,我在外头买了吃的,儿子走,陪爹吃饭去!”
卓彦跟着卓邦坐下,看着带来的小厮几样美食摆在桌上,差点跳起来。
牛乳糕,烤面筋,马蹄酥,米粉汤。
每一样都眼熟,然而就是这一份眼熟让他更加崩溃。
这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些!!
卓邦看他一动不动,觉得有些奇怪,实际上,自从儿子退烧以后,他一直觉得卓彦怪怪的,只是他没有说出口,只当他还是不舒服,这会儿也只是问:“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些?”
卓彦僵住:“没,没有,只是有点好奇,爹你去哪里买的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见过。”
原来是这个缘故,卓邦不疑有他:“这个啊,是之前爹路过一家食肆看到的,那里生意不错,许多人在排队,我打听了一下,说是味道不错的一家食肆,便买了这些回来尝尝。”
他给卓彦夹了一筷子米粉:“快尝尝怎么样?”
卓彦僵硬地吃了一口,发现这味道和他记忆里真的是完全一模一样,彻底呆住了。
同时,他的心里有无限的恐慌。
卓邦看他吃了一口就不动了,很奇怪:“儿子你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味道?”
“不是!”卓彦苍白着脸,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晕……”
他看起来十分不好受,卓邦立刻抛开了心里的疑惑,紧张道:“大夫本就说你磕到了头,若是实在不舒服就去休息,等会儿再吃东西行不行?”
卓彦飘一样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跳了起来,偷偷出了门。
他顺着人流慢慢地走,因为想着很多事情,走路便没注意,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
那人骂骂咧咧的:“走路不看人的啊!”
他匆匆道了歉,又想起什么:“对了,最近镇上开了一家食肆,你知道在哪吗?”
那人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也不好说什么,又听他说起江家食肆,便笑开了:“你说那家新开的江家食肆啊?就在丰泰茶馆那条街上。”
卓彦点点头,转身走了。
那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拍了拍脑袋:“嗨!这人是个生面孔啊!认不认得路啊?”
被他判定不认路的卓彦晃晃悠悠地就往丰泰茶馆去了。
他到的时候,江家食肆依旧很是热闹。
这一块地方平日里来往的人也算多,但大多都是路过,像这样许多人挤在铺子前排队的场景也是最近几日才有的。
卓彦飘飘忽忽地往前走,被旁边几个人拦住了:“哎哎哎干什么呢!后头排队去!”
他迷迷糊糊被挤到了队伍后面,听见前面有人在讨论:“今天你点什么?”
“那必须是汤粉啊,这个天气嗦起来多得劲。”
另一个摇头:“水太多,我等会还得做工呢,得吃那些实心的。”
“嗨!你们纠结这个做什么,总归这食肆啥都有,都能挑到合心意的就是了。”说话的人把手笼在袖子里,哈出一口热气:“再说了,你们这会儿想的好好的等会儿闻着味儿了保不准就想买别的呢。”
几个人随意交谈,卓彦就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轮到了他。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要吃点什么?”
卓彦茫然地抬起头,正好看见温言坐在柜台边上,天气太冷,他围了绒毛织成的围脖,灰色的兔毛被门外带进来的风吹的颤抖着,一双眼睛平和温柔,见他没说话又重复了一遍:“要吃点什么?”
卓彦这会才发现腹中饥饿,随便点了碗面坐到了角落里,抬眼观察着温言。
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搓了搓手,拿着手里的单子进了里间,里面那人卓彦看不清楚,看背影觉得很眼熟,他放了手里的菜勺子握住了温言的手,细细地呵着气。
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温言笑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卓彦忍不住又探头看了一眼,正巧江舟转过来拿什么东西,一张熟悉的脸映在了卓彦眼里。
卓彦捏在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
江舟把手里的那个小热水袋塞进温言手里:“坐在外头也不知道拿个这个,手都冻成什么样了。”
温言看了看通红的手,有点无所谓:“没事,从前比这个时候还严重些,哪就有这么娇气,就是写字不太方便罢了。”
江舟瞪了他一眼:“再怎么都要注意点,从前是从前,咱们日子好过一点了,你也对自己好一点。”
“好。”温言笑得暖暖的,“看你太紧张了,带的我也更紧张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会?”
江舟摇头:“把这碗面下了再说,你要是嫌外面坐着太冷就去灶台那儿坐会儿,有火烘着更暖一些。柜台那里丁白看着呢。”
他边说话催温言,边把锅里的面捞起来,放上菜码,不让温言动手,自己端起来往外走:“快去坐会儿。”
他把面端出去,看了看桌上的号码牌,放在了卓彦的面前:“你的面。”
他准备走,却发现坐着的这个少年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
卓彦麻木地摇头,艰难开口:“没事。”
江舟觉得奇怪,却没说话,转身回去了。
一早上铺子里都忙,他没心情理会这样一个奇怪的少年。
等他忙完了的时候,那一桌的碗筷都被收走了,江舟自然把他抛之脑后了。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江舟的铺子开的越来越红火,几乎成了这一条街上的风景。
众人都有些可惜他这店铺都不再卖鸡蛋糕,连关东煮都少了,好在鸡蛋糕有鲁项西那个徒弟在卖,味道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一日,丰泰茶馆的陆德兴忽然来找了江舟。
几日不见,陆德兴仿佛老了很多岁。
他依旧坐在茶馆门口的小椅子上,揣着手晒太阳。
“你来了。”
江舟笑了笑:“怎么今天有空了?”
陆德兴慢吞吞进去泡了壶茶,用的是珍藏了许久的茶叶,绿茶性凉,挺翘的叶尖在杯中旋转着打颤。
江舟好似从那打着颤的叶尖上感受到了陆德兴激动的心情,于是他没说话。
倒是陆德兴自己怔住了,半晌叹了口气:“老了,年纪大了,连茶都泡不好了。”
“不瞒你说,我这一年里,叹的气比我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江舟便笑:“是您今年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所以觉得累。”
陆德兴看了他一眼,开了新铺子的江舟这会儿可以说是意气风发,浑身透着一股精神气,让他这个老年人颇有点羡慕:“你最近过得不错。”
江舟颔首:“嗯,虽然累了一些,但好在值得。”
“值得?”陆德兴把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好像在问自己,值得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能求助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你觉得,我这茶馆,开的值得吗?”
江舟诧异:“这……我说不出来,一个东西值不值得,得看对您有没有意义,如果有,那他就值得。”
他停了一下,或许是感觉到了陆德兴的颓丧,开口道:“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更何况值不值得这件事,问我一个外人,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您若是觉得值得,那他就值得。”
陆德兴若有所思:“其实是值得的。”
“嗯?”
“我二十岁的时候从我父亲手里把这个茶馆接下来,那时候我父亲告诉我,丰泰茶馆就是陆家的基业,是陆家的命,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从那以后开始研究怎么泡茶,各式各样的茶怎么泡能泡出最好的口感,致力于把这个茶馆延续下去。”
他的生意缓慢温吞,显然是在回忆些什么:“我学了很多东西,这些年也在为之努力着,但我前些日子有些茫然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么大的年纪,却像个二十岁的小年轻一样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