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跑回去朝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马车的车帘巍然不动,不知里头说了什么,老人家很快又转过来,和颜悦色地问:“小哥,那请问纪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衙役见他年纪大,不忍心他白跑一趟,就提醒道:“如果你们是公事,最好在衙门约个号,纪大人不常在家,你们就算等在门口也未必能见到人。”
“我们老爷是纪大人的亲人,特意来探望他的。”
衙役心里毫无波动,自从纪大人上位后,打着来投亲名号的人多了去了,可全南越都知道,纪大人无父无母是孤儿,只有一个师长还是断绝关系的,哪来的亲人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对,我们从北边来的。”
“吼,那你们消息挺落后的啊,纪大人可没亲人,投亲的人连纪府大门都进不去的,还是有事说事吧。”
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看门的衙役都这么难缠,老人家掏了一小锭银子塞给他,“那还请小哥帮帮忙,我们要如何才能最快见到纪大人呢?我家老爷身体不太好。”
衙役看到银子虽然心动,但并没有收下,如今衙门待遇好,给的月俸足足的,他们也过了见钱眼开的年代。
“这个忙我真帮不上,前头还有几十个人排着呢,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插了队,告到上头,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见谅啊。”
这时,马车的车帘被掀起来一角,有道沉稳的声音传出来:“尹伯,问问他顺王府如何走。”
衙役把纪府和王府的位置都告诉他们,他们爱去是他们的事,进不进得去跟自己就无关了。
老人家跳上马车,赶着马车调头走了,看样子确实是要去王府,衙役暗自嘀咕:难道是什么有来头的大人物?王爷岂是谁都能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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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煦正想躺下歇个午觉,就见刘树急匆匆跑来,手上拿着一份拜帖。
“谁来了?”李煦靠在床头问。
刘树脸上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凑过去把帖子递给李煦,小声说:“王爷,是宋望!”
李煦一时没想起这号人物,打开帖子看了眼,只见这个名字前头没加任何头衔,可见是没有官职的。
“宋望?”挺耳熟的样子。
刘树提醒他:“就是那位宋御史啊,纪大人的大师兄!”
“咦?”李煦诧异地挑挑眉,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当初纪韩宇极力推荐他来南越当官,可后来不是说不合适吗?
难道纪韩宇还是把邀请信寄出去了?那他能来的确是意外之喜了,教育主事的职位还空着呢。
他跳下床,换了一套整洁的衣裳,然后大步走出去,“你派人去找纪韩宇,问问他可知道宋望要来的消息。”按理,这么大的消息纪韩宇不可能不事先告诉他的。
刘树赶紧去办,李煦走进会客厅,就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欣赏挂在中堂的那副画。
那是一副山水画,气势磅礴,有高山峻岭,有小溪瀑布,有日出东山,也有庭院人家。
这幅画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是李煦在南下途中偶然看到的,价格也便宜,他就买来了,如果不是对方不想离开故土,他甚至想把画师直接带来。
“这位是……宋先生?”李煦开口问道。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国字脸,浓浓的眉,微微上挑的眼,高鼻梁,薄唇,面无表情,一看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
李煦和宋望应该是见过的,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他不记得情有可原,但后者不可能认不出李煦,他朝李煦行了跪拜礼,“草民宋望,参见王爷。”
“起身吧。”李煦请他坐下,他则坐在宋望旁边,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位,明显是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宋先生是收到纪韩宇的信才来南越的吗?”
“一半吧,草民半年多前就收到了师弟的信,他说了他这几年的经历,也说了他如今高居南越郡守之职,当时草民心里想,顺王是多少缺人才,居然连个小年轻也敢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当然,我那师弟是个有才的,只是初出茅庐,没经验没阅历,担此大任还是早了些,不过正巧草民打算出门游历,就想来南越看看他,这一路走走停停,到今日才进城。”
李煦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诚恳地说:“不瞒宋先生,当时本王急需一人来主管南越教育一事,纪大人就推举了你,但考虑到你的才能与履历,又觉得大材小用了,因此就取消了这个念头。”
宋望抬头看了他一眼,青年依旧异常俊朗,剑眉星目,朱唇白牙,与他记忆中的人相似又不一样,他记忆中的太子殿下虽然也是温润的,却少了一股亲和力。
不过虎落平阳,会有些改变也正常。
“王爷是怕我不乐意屈居师弟之下吧?”宋望直白地指出要点。
李煦对宋望的第一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干脆直说:“这确实是主要原因,宋先生的才能毋庸置疑,人品也上佳,但南越郡守是纪韩宇,你们又是师兄弟的关系,难免有隔阂。”
宋望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多虑了,草民如今就是一介平民,无官无职,又岂会在乎屈居谁之下这个问题,不过草民无意官场,并不想重新入仕。”
李煦原本也没抱希望他会答应,加上对宋望不够了解,并没有太多的感想,便拉着他聊起了南下之路上的风土人情。
两人走过许多相同的路线,见过相同的风景,甚至吃过同一家酒楼的饭菜,睡过同一家客栈,越聊越有意思,连宋望的脸上也多了许多表情,不再死板板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树就进来了,给两人续上热茶,又提议说:“王爷与宋先生可要挪步去湖边的观心亭坐一坐?那里更适合畅聊呢。”
李煦看了下时间,发现两人聊了一个时辰,这还只说了一部分,难怪古人会有秉烛夜谈这个成语,他觉得他也可以和宋望可以聊一晚上。
宋望起身说:“来的路上就听说王爷即将大婚,草民厚着脸皮求一份喜帖。”
“这是自然,婚礼就在三日后,宋先生在哪落脚?”
“草民刚进城,还没见过小师弟,如果他愿意收留就住在纪府。”
李煦倒是想把人留在王府,不过这几天家里忙着办婚礼肯定照顾不到宋望,干脆让他们师兄弟作伴去。
“那好,稍后本王让人给你送帖子,明日王府开始设宴,宋先生可以来找本王喝杯酒。”
这时候办婚礼除了迎亲当天的大宴,前前后后要办好几天的宴席,请的都是关系亲近的人,李煦让宋望明天过来,显然是很看重他了。
“那草民就叨扰了,王爷事忙,草民先告退,改日再与王爷闲聊。”宋望以前没机会和太子殿下坐在一起聊天,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健谈的人,而且隐隐有相谈甚欢的感觉,就像两人是同辈人一样。
李煦亲自将人送出门,又派了两名侍卫护送他去找纪韩宇,回头问刘树:“见到纪韩宇了吗?”
“是,老七去的,说纪大人与城中几名富商在酒楼用午膳,听到宋先生来的消息也很诧异,他说他确实有邀请宋先生来南越,但没说要来当官,对方也没给他回信,他以为这事情不成了的。”
李煦与宋望聊了一会儿,确定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南越,不存在顺路过来看看这样的事情,不过不知道他能否猜中纪韩宇邀请他来南越的用意。
他说自己无意官场,但在李煦看来,他身上摆脱不了官僚气息,字里行间也都是民生社稷,这样的人,如果脱离官场,就像鱼儿缺了水,是过不好的。
“你再去打听打听,他进入南越后的轨迹,查一查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刘树当即应下来,只要宋望进过村镇和城市,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以如今南越各县镇之间的联系,也许宋望这个人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再说纪韩宇那边,听到王府的人说大师兄来了,还去了王府,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急忙解决中午的应酬,紧赶慢赶来到王府,却得知大师兄已经离开了。
他立即掉头回纪府,深怕大师兄会被拦在门外,家里守门的奴才被人奉承惯了,免不了有些捧高踩低,万一把大师兄得罪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他的马车比较快,又是抄近路,在家门口正好与宋望碰上了。
纪韩宇看着多年不见的亲人,眼眶发热,大步跑上前将人抱住,“太好了,终于见到大师兄了。”
宋望没料到会有这么热情的迎接方式,抱又不是,推开他也不是,人有些怔愣。
好在纪韩宇也没抱太久,表达了自己的想念后就拉着人进府,边走边说:“大师兄也真是的,您要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而且家里也要收拾收拾,来的这么突然,我都吓了一跳。”
纪韩宇在宋望面前难得露出一点孩子气,这是在亲人面前独有的神态,哪怕他年纪再大,也是盼着自己有亲人的。
宋望与纪韩宇其实不算太亲,当年纪韩宇被收徒后没几年他就入朝为官了,等他罢官回去,和纪韩宇同在青穹书院,又因为恩师的问题不常来往,等他离开书院就更没见过纪韩宇了。
他也听说了纪韩宇被逐出师门的事情,理由非常难以理解,于是他先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你与小师妹是怎么回事?”
纪韩宇嘴角一抽,不提这事他都忘了小师妹这个人了,于是实诚地说:“她想嫁给我,我不想娶她,于是她就陷害我,说我始乱终弃什么的,师父信了她的话,就把我逐出师门了。”
这可真是……一言难尽的理由,宋望眉头皱的紧紧的,沉声骂道:“荒唐!男婚女嫁,这种事居然也能拿来算计,小师妹确实是被师父宠坏了,那你就因为这个跟顺王来南越的?”
纪韩宇点头,“那时候不知道该去哪做什么,正好遇到顺王,又觉得投缘,就一路跟着来了。”想到那段路途,纪韩宇还心有余悸呢。
“那他提拔你做这个郡守可是真心实意的?”宋望当心自己的师弟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不过顺王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王爷孤身南下,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恰巧我在王府教小公主,就被王爷拉来做壮丁了,王爷继续有人能稳住郡守府,便提拔了我,师兄不用担心,王爷是个雄才大略的主子,不会过河拆桥的。”
“嗯。”宋望赞同,等跟着纪韩宇走进内室,觉得这府邸新奇的很,许多事物都是自己没见过的,刚才在王府就有这种感觉了,他还以为是王府特色。
“你这院子修的不错,挺稀奇的。”
纪韩宇略有自豪地说:“这大部分都是王爷的发明,等有空了再慢慢告诉你,师兄长途跋涉过来,赶紧去休息吧,我让人送热水热食过去。”
宋望这几天着了凉,确实不太舒服,此时有些头昏脑涨的,也就不与他客气了。
等安顿好大师兄,纪韩宇想了想,换下官服去见了李煦,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对待大师兄,还得看顺王的意思。
第275章 人约黄昏后
“人既然来了,就好好招待,如果能将他留在南越就好了,其实本王一直想着手改进官场的监察系统,以前的制度不够完善,你瞧瞧各个地方的考评,有几个是真的几个是假的?”李煦对纪韩宇说道。
纪韩宇对官场摸的很清,犹豫着说:“无论是哪,官场不可能上下清廉,欺上瞒下、贪污受贿在所难免,但自从您新增了年底绩效奖,又重新选用了监察官,已经有进步了,而且如今百姓要民告官也方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官府,总比以前好。”
这是事实,想要肃清官场没那么简单,水至清则无鱼,李煦深知这个道理,但他不仅要杜绝官场的大贪大恶,还要对官员的政绩有更清晰的评价。
并非官员清廉就不一定是好官,以前雷家里就有几个年轻一辈在各地做县令,他们家族算是有钱的,也看不上一些小恩小惠,廉洁自律,但实在太懒,从上任开始就没做过出彩的政绩,只顾自己逍遥不管百姓死活,这样的官员比贪官更可恶。
但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要循序渐进,就像纪韩宇说的,目前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不可能一步登天。
李煦是看到宋望才又想起这件事的,宋望当年就是御史大夫,才能本事不愁,性格刚正,有一是一,是做监察的料,而且他是纪韩宇的大师兄,又是顺王请来的,所以不怕得罪人。
“我大师兄这人,有些……脾气有些大,让他监察百官确实合适,以前他也做到这一步了,可是作为御史就必然会得罪许多人,时间长了,说不准就被人害了,下官私心里并不想他重蹈覆辙。”纪韩宇说完看着李煦说:“王爷是难得开明的主子,下官信您不会偏听偏信,但若有一天,十个人里有九个人认为他有罪,甚至掌握着证据呢,您是判还是不判?”
“你这话说的很没道理,无论谁都会面临着这个问题,包括你,你挡住了不少人的路,破了不少人家的财,肯定也会有不少人把你当成眼中钉,你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着这些危险,包括本王,眼前不就有这样的危机了吗?”
纪韩宇苦笑道:“您说的对,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要想青云直上就必然会触动一群人的利益,结仇在所难免,这样吧,回头我试探下师兄的口风,如果他愿意留下,到时候再与王爷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