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点点头,他深呼吸了一下,终是鼓起了勇气,定定地看着燕殊的双眸,轻声问:“燕大人之前同我说,等白帝城这里的案子查完,就带我回京都,可是认真的?”
第70章 你得把他抱回去
燕殊看着钟离,笃定地点点头:“认真的。”
“大人……”钟离喉咙一哽,眼睛渐渐红了,“大人之于我,当真恩山义海,我此生无以回报。”
“言重了。”燕殊说,“此案结束,我打算久居朔方,专研兵法打仗,京都的宅子会空着,你便拿去住罢,当今皇上圣明,逐步恢复科举制度,以你的才干,定能考取功名。”
谁知钟离却轻轻摇了摇头,他目光落在地上,声如蚊音:“燕大人,可惜我胸无远志,怕是要辜负大人的好意了,大人,我想留在白帝城,留在锦瑟坊,虽然锦瑟坊是风月场,但是之于我来说,却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大人若觉得此地终归肮脏,想骂醒我,我也认了。”
虽然有些诧异,但燕殊还是立刻道:“我不曾这么想,能寻得安居之地,是幸事。”
钟离眼眶发红,感动地说:“燕大人的君子之胸怀,吞百川流,我等泛泛之辈,只能管中窥豹,大人,我之所以拦下大人,是因为……”
“我想替自己赎身。”
燕殊一怔。
钟离拿出个红木雕雀匣,递给燕殊。
燕殊接过打开,见里面是沉甸甸的银两。
“希望大人允我赎回自己。”钟离看着燕殊道。
“好。”燕殊郑重地点点头,收下木匣。
“多谢大人,那我不再叨扰大人了。”钟离行了礼,站直身告别燕殊,转身走回锦瑟坊。
燕殊看着钟离,心中感慨。
当初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钟离从满春院赎走,除了见不得无辜之人受辱,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燕殊觉得自己和他有些相似。
父亲一朝入狱,风云诡谲,跌落深渊。
可燕殊终是比钟离幸运些,他还有秦决明相护。
如今钟离落尽血泪,凛然立于天地间,终是闲庭信步,只为自己活着。
一句‘安身立命之地’,便令燕殊有些羡慕。
燕殊收好木匣,足尖轻点,朝客栈的方向跃去,瞬间不见人影。
他原本是想追上李长天,谁知都到了客栈,也没在路上瞧见人。
李长天的脚程什么时候这么快了?
破晓将至,晨光微熹。
燕殊走进客栈,见掌柜的正站在柜台后,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账本,眯着眼在那算账。
燕殊走到掌柜面前,问:“请问掌柜的,李长天可有在灶房?”
“啊?”掌柜的抬起头来,一脸迷茫,“这位公子,你问的李长天是何人啊?”
“就是身着墨色衣袍,说要帮您修灶台的那位。”燕殊道。
“公子认错了吧。”掌柜的满脸疑惑,“我从未找过人去修灶台啊。”
“……”燕殊眉头轻蹙,他想起李长天惨白的脸色,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身冲出了客栈。
-
雄鸡鸣晓,蜷缩在小巷子里的李长天抬起头来,灰暗砖墙上,苍青色的天穹正渐渐变得明亮。
李长天知道自己这么呆下去不行,他如今精神涣散,浑身发冷,极困极累,这一切都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他得赶紧处理伤口,不然就这么晕过去,很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李长天捂着腹部的伤口,长长吐了口气,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上辈子某次执行任务,军火冲突下,自己也是腹部受伤,但是因为怕耽误任务执行,李长天一直瞒着没说,直到任务圆满结束后,他当着队友的面,晕厥了过去。
李长天醒来后,被吓得心惊肉跳的队友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不把命当命,骂他再这样,以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长天自知理亏,挠着头听着队友们骂,并且连连答应,这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可如今再活一世,他还是这副莽莽撞撞,不知命重的模样。
“嗐……”李长天摇摇头,左手扶着墙壁,一点点地撑起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小巷子外走了两步。
忽然,一声怒不可遏的呼唤从巷口传来。
“李!长!天!”
李长天吓得一个哆嗦,抬头看去,果见燕殊站在前方,赫然而怒,目眦尽裂。
燕殊疾步走向李长天,仿佛要生吞他一般,吓得李长天一个后退,趔趄两步,差点跌倒。
燕殊瞳孔骤缩,伸手扶他。
“你先别皱着眉瞪我,你一瞪我我就慌。”李长天苦笑,攀着燕殊的肩膀,勉强撑着自己站立。
“你伤哪了?!”燕殊咬牙问。
“腹部,哎……得麻烦你送我去医馆了……”李长天长叹一口气。
忍了这么久,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李长天觉得有些挫败。
燕殊不再多言,拉起李长天左手架自己肩膀上,揽着他往医馆去。
-
医馆,年过花甲,一头白发的老大夫边给李长天的伤口上药止血,边念叨:“哎呦呦这狼凶啊,哎呦呦这伤口深的呀,哎呦呦小兄弟你命大啊,这爪痕要是再深上三分,你可就没命了!!”
一旁的燕殊忽然抬手重重地捶了木桌一下,吓得老大夫和李长天一起抖了三抖。
“对不住。”燕殊低头道歉,起身走出医馆。
老大夫拍拍胸脯:“这公子看着斯文温润、淑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还挺有脾气的啊。”
李长天讪讪地干笑两声。
老大夫给李长天包扎好伤口,将站在医馆外的燕殊喊了进来,燕殊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火冒三丈只是他人的凭空想象。
老大夫将一堆瓶瓶罐罐的药递给燕殊,嘱咐他如何用后,大手一挥:“可以了,走吧,死不掉的,放心。”
燕殊点点头,收好药走向李长天。
李长天坐在躺椅上,根本不敢拿正眼瞧燕殊,结结巴巴地喊:“燕……燕殊……”
燕殊平静地说:“我背你回客栈歇息。”
一旁的老大夫听闻,连忙喊:“不能背!不能背啊!腹部有伤不能背啊!抱回去,把人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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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这样可会暖和些
听闻老大夫的话,本想背李长天的燕殊连忙站起身,将他抱起。
因为怕颠簸到李长天,燕殊不敢用轻功,就这么抱着人往客栈方向走去。
好在时辰尚早,还是清晨,街道上也没什么百姓,不用担心被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
李长天双手捂着腹部,心想燕殊会什么时候开口训斥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燕殊看着温润如玉,美人似璧的模样,这臂力会不会有点过分了,抱着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能走得这么稳当?
李长天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见燕殊喊他名字:“李长天。”
燕殊的语气虽然平静,落在李长天的耳朵却犹如惊雷。
李长天连忙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挨训模样。
来了来了,李长天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燕殊会说什么。
比如‘让你不要去比武,你偏去,你看你自己弄得这一身伤’,又或者是‘你能不能别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之类的话。
李长天明白这些话该怎么回。
只要诚恳地回‘好的,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莽撞了,我其实很重视性命的,这次是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这样,对方就会少念叨两次。
李长天清清嗓子,准备等燕殊一开始训斥,就给他来一个‘对不起,没下次,我发誓’的忏悔三连。
可谁知燕殊喊完他的名字,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未说话。
李长天疑惑地抬头,突然听见燕殊对他说。
“谢谢你。”
李长天一瞬愣住。
“多亏有你,才能拿到花阁信物,你受苦了。”燕殊声音温柔,说得极为诚恳和认真。
李长天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张口想回答燕殊,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急急地深呼吸了两下,才将心情平复。
“怎么了?”燕殊察觉李长天的异样,心疼地问:“伤口疼?”
“不疼!”李长天蓦地喊出声:“一点都不疼。”
说完李长天将头抵在燕殊胸膛上,竟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好似遇见了天大的喜事,以至于乐得合不拢嘴。
可他的眼眶是红的。
“李长天,此行带你来江南,本是劳烦你助我一臂之力,如今害你受伤,我已满心愧疚,可你却连病痛都不愿与我说,是要看我深陷自责哀叹中么?”燕殊轻声问道。
“啊?我……不是,我没……”李长天有点绕不过来。
燕殊循循善导:“那以后若是伤着哪了,或是哪疼了,求你与我说,莫要再藏着掩着了,我希望如此,也本该如此。”
李长天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燕殊将李长天带回客栈,抱着他回到厢房,轻轻放在床榻上。
已是天光大亮之时,两人都累了整整一宿没睡,燕殊替李长天铺好床被,将人塞进被褥里,又从自己厢房里拿了棉布床单来,围住床榻,给李长天做了个遮光的帘子。
李长天都不好意思了:“燕殊,你别折腾了,没事,我睡得着的,没那么矫情。”
燕殊没吱声,坚持弄好帘子,随后伸手轻轻抚了躺床榻上的李长天额头一下:“伤口疼吗?”
李长天一迭声地应道:“不疼,不疼。”
燕殊轻轻蹙眉。
“真不疼啊!就是冷得很。”李长天见他不信,急急地说。
“冷?”燕殊伸手掖了掖被角,忽然发现李长天在微微发抖。
“嗯……嗐……失血过多嘛……”李长天往床榻里侧缩了缩,他揽紧被褥,蜷缩着身子,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燕殊沉思片刻,随后侧身在李长天身旁躺下,左手肘将上半身支起,右手将盖着被子的李长天揽进温暖的怀里:“这样可会暖和些?”
李长天瞬间瞪大眼睛:“卧槽,会会会,卧槽,兄弟牛批,太体贴了,谢谢兄弟。”
燕殊:“……赶紧睡。”
-
李长天又困又累,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燕殊一边搂紧李长天,一边想着赈灾银两消失一案,他在脑海中一遍遍梳理着查案以来的线索,希望能发现遗漏点。
想着想着,燕殊左手渐渐麻了,以至于撑不住他的身子。
燕殊怕惊扰到李长天,屏住呼吸,动作极轻地侧躺了下来。
李长天‘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额头靠在燕殊的胸膛上,但是并未醒。
燕殊吁了口气,右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李长天的背部,继续想着案件。
如果诗华年并未说谎,那徐大人为什么要随身携带着一颗头骨?
难道那头骨是三十三名锦衣卫里的其中一位的吗?
倘若真是其中一名锦衣卫的,可距离赈灾银两消失至今不过半年,还历经冬日,那锦衣卫如何会这么快就化作了白骨?
难道是……
毒?
燕殊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在驿站的所见所闻。
那些驿差告诉他。
“锦衣卫里有人精神颓废,脸色惨白,掩唇咳嗽,如行尸走肉一般!”
燕殊突然想到什么。
他曾听闻北狄有一种奇毒,中毒之人会长时间感到疲惫,最后暴毙而亡,死的人尸体腐烂得极快,短短几天内就会化作累累白骨。
但这种毒是一种慢性毒,需要人在至少一个月内,每日都去闻这种毒药,才会使人死亡。
如果三十三名锦衣卫真的是中了这种毒,那只能说明一点。
毒被涂抹在了赈灾银两上!
三十三名锦衣卫日夜守护运银车,所以才会中毒身亡。
那为什么同样护送银两的徐大人却安然无事?
这毒和原是北狄公主的诗华年又有什么关系?
燕殊越思索,眉头皱得越紧。
就在此时,他怀里的李长天忽然颤抖了起来。
李长天应当是做了噩梦,紧紧闭着双眼,额头冒冷汗,手脚并用地扑腾,嘴里大喊着。
“别打我,对不起,求求你们不要打我。”
“李长天?”燕殊被吓了一跳,扶住李长天的肩膀想将他晃醒。
李长天没有很快清醒,他迷迷糊糊中,死死咬着牙关,忽然一把抓住燕殊的肩膀,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燕殊疼得眉一蹙,但是并未拉开李长天的手。
“队长!”李长天忽然哭嚎,“人还在里面啊,还有孩子,有孩子啊,你让我去吧,让我去!”
第72章 初窥心事不堪看
大约是受了伤的缘故,李长天很难得地做梦了。
还是噩梦。
这个梦一开始有些混沌不清,李长天梦见年幼的自己穿着脏兮兮的破衣裳,蜷缩在街角被其他孩童打骂,丢石子。
与其说打,不如说更像是作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