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响扬起几不可闻的沙哑嗓音,支吾道:“可我憋不住。”让他不说话,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说。
周玄澜轻笑:“师尊可以用元婴。”
沈流响眸光亮了亮,下一刻,巴掌大的元婴落到被褥,艰难爬起身,举起双手,将头顶摔歪的小金冠扶正。
由于近段时间,有大量灵气护养元神,元婴心智约莫成熟了一岁,模样也略有变化,软绵绵的白皙脸蛋小了圈,婴儿肥逐渐消失,五官变得越发精致。
突然被迫从丹田出来,也不像往常暗自生气。
浑身上下流露出乖顺二字。
沈流响几乎觉得这不像他,点点下巴示意,立在他掌心的元婴朝周玄澜道:“要喝水,要吃零嘴,还要看话本。”
周玄澜勾了下唇:“弟子去准备。”
待元婴报出一连串想吃的零嘴后,他起身出门,去弄这些东西了。
沈流响喝完水,将茶杯随手放下,躺在榻间一动不想动,室内过于静谧,百无聊赖时,就忍不住回忆起洞府内发生的事,顷刻红透了脸。
沈流响摇摇头,赶紧把记忆甩了出去,逗弄起小元婴来。
帝云宇说过,待元婴神智逐渐恢复,刻在元神里的记忆会随之浮现。
沈流响捏了捏元婴小脸蛋,惊奇的发现他不反抗,若搁以前,定然不高兴地嘟起嘴,试图拍开他的手,而此时,只是乖乖地坐在枕头上,任他揉捏。
也不像往常活蹦乱跳,时刻都要皮一皮。
沈流响与元婴心意相通,静下心,立即感受到缠绕在心头的悲伤,他盯着元婴,无声询问:“怎么了?”
元婴静默许久,垂在膝盖的两只小手握在一起,小声道:“我、我没娘亲了。”
沈流响心神一震,原身四岁就没娘了么。
沈流响莫名难受起来,露出与元婴别无二致的表情,半晌,抬手摸了摸小元婴的脑袋,“我知道了。”
元婴拥有的四岁记忆很模糊,仅隐隐知晓,这一年失去娘亲了,但他过得还算好,有名性情温婉的女子一直在照顾他,身边似乎还有个同龄小伙伴。
沈流响长睫低垂,将眼中憋泪的元婴收回丹田,难怪像霜打的茄子。
揉了揉青丝,沈流响想起正事,抬头望向悬在半空的卷轴,其上显示,另两张与他距离……
沈流响:“??”
为何重叠在一起了?!
沈流响倏地睁大眼睛,下瞬,榻前浮现出身影。
来人一袭淡青衣衫,长身而立,腰侧挂着两张卷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沈流响身上。
温润如玉的脸庞,随之露出一抹轻笑。
“许久不见,师弟可安好。”
第95章 “啊~啊~啊……
自从离开清凌宗,沈流响七年未见过凌夜。
当日帝云宇派人到宗门接他,凌夜只问他要不要走,想不想去,待沈流响点头后,送他到宗门口就放了手。
沈流响到帝宫后,起初两人一直有书信来往,多是凌夜了了几字的问候,而沈流响写十几页回信。
倒不是他话多,实在是初到帝宫的那段时间,沈流响人生地不熟,又是以流落在外的少君身份,周围的人对他态度暧昧不明,一举一动都要被人打量揣测。
尤其是徐星辰,对他满满敌意,整天哼哼,时不时给他使小绊子,星辰少君如此,帝宫跟风讨好他的人自然不少。
于是,沈流响整天大的麻烦没有,小的麻烦接踵而至。
那时沈流响无人可诉,给师兄回信成了唯一的抒发点,每到深夜,他就趴在书案磨墨落笔,今儿谁欺负他,又被他加倍奉还了。
后来,估摸是整蛊他的人,每次都偷鸡不成蚀把米,渐渐没人敢欺负他了。
沈流响在帝宫的日子舒坦了些,师兄的信就再没来过。
沈流响又锲而不舍写了半年,皆无回音,担忧是不是师兄嫌他烦了,也就慢慢停笔了,过了没多久,在妖界稍站稳脚跟的周玄澜,想尽办法把玉简递到他手中,两人才有了联系。
此时,凌夜冷不丁出现,带着两张不加遮掩的卷轴,云淡风轻地打招呼。
沈流响愣了愣,半晌没回过神来,“师……师兄。”
凌夜朝他点头:“听说你来妖都了,来看看你。”
先前凌夜从一处秘境出来,不经意望见路过的素白澈,一脸痛苦地揉脖子,骂骂咧咧间吐出沈流响三个字,便过去问了。
素白澈吓了跳,第一时间担心被发现体内炼化的朱厌,好在凌夜并未察觉,简单问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不过分离前,凌夜对他道,若是遇到麻烦,可与他讲。
素白澈有些意外,脑海中的童溪则登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嚷嚷道:“还好!还好!虽然没了森林,至少还有棵大树能靠着!”
话里话外,皆是凌夜对他情根深种,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对此,素白澈一声冷笑。
凌夜给他的感觉十分怪异,说是喜欢他,行为举动却不像,但若不喜欢,待他又与旁人不同。
清凌宗时,沈流响每次明目张胆欺负他,凌夜得知,再繁忙都会过来看望他,但一边安慰着,一边说师弟顽劣要他多担待。
素白澈本指望凌夜替他教训沈流响,后面发现,凌夜总是重拿轻放,还没有执法长老对沈流响下得了手。
于是从那时起,纵使童溪再怎么说凌夜喜欢他,素白澈都绝不相信。
至于那时不时的关怀,倒有点儿相敬如宾的意思。
而相敬如宾四个字,在素白澈看来,很是危险,就像凌夜给他画了个圈,允许他在圈内随意走动,但是超过了界限,“敬”字就没了,剩下的东西恐怕没那么美好。
就像凌夜此时说遇到麻烦与他讲,但素白澈几乎可以断定,这里的“麻烦”绝不包括帮他解决朱厌,若向凌夜坦白自己修炼邪术,向他求助,结果可能比现在还糟糕。
于是素白澈温柔地应了声,在童溪愤怒尖叫中毫不犹豫走了。
凌夜大抵觉得做到了该做的,袖袍一甩,没什么不舍地离开了,神识在妖都寻了半晌,找到在榻上逗弄小元婴的沈流响,身形一晃,出现在房间。
凌夜眸光微垂,视线落在七年未见的师弟,模样如记忆中的一般,不过因为突然看见他,表情暂时呆呆的。
与少年时做坏事被他发现一样,先是呆住,然后可怜兮兮的求饶。
眼下,难不成又做了什么坏事?
凌夜细细打量榻上之人,乌发,眉眼,挺鼻,红唇……他眸光一寸寸划过,最后落在细白的脖颈。
其上景色,犹如红梅落雪,煞是好看迷人。
但不妨碍凌夜看见的那刻,眼角一敛,温润俊容上的笑意顿了顿。
他拧眉沉思许久,表情变幻莫测,像是一瞬间陷入某种困惑的境地,察觉沈流响疑惑的目光,方才恢复如初,“怎么来妖都了。”
沈流响没料到千方百计寻找的卷轴,就在凌夜身上,偏偏他还一副好似完全不知这东西重要性似的,明晃晃挂在腰侧。
换个人,沈流响早出手抢了。
可眼下……
沈流响为难的嘶了声,眸光在凌夜腰间来回晃荡,想了想,伸出细长的食指,朝两张卷轴试探性指了指。
“师兄……给我,咳咳,”沈流响嗓音沙哑,喉间艰难地吐出话来,“给我看一眼行不行。”
凌夜听见这沙哑得不像话的嗓音,皱了皱眉头,从储物袋掏出一瓶丹药,随后将腰间系结解开,与两张卷轴一起递了去,“是周玄澜吗?”
沈流响看着近在咫尺的卷轴,不可思议,又抬头看了看凌夜,心脏都跳快了几分。
就、就这么给他?!
沈流响百感交集,将两张卷轴拿到手,激动之余,完全忽略了凌夜没头没尾的问话。
迫不及待打开。
帝云宇教过他识别卷轴真假的方法,还有如何从其中看出封印穷奇之地。
最先打开的是假的。
沈流响放在一旁,立即展开最后一张,这时,立在榻前的人突然唤了他一声。
沈流响心头咯噔了下,该不会凌夜反悔了吧!
他抓着卷轴的手指微紧,谨慎小心地抬起头,鼻尖却嗅到一缕丹香。
“张嘴。”
凌夜打开被沈流响遗忘在手中的丹瓶,倒了一枚青色丹药,递到沈流响嘴边。
沈流响愣住,旋即将丹药吞下,“润喉丹……已经吃过了。”
“多吃无害。”凌夜说着,视线落在刚展开的卷轴,“这是从衡九阴手中夺来的,具体方位被他刻意抹除了,只能看个大概,帝宫也在找这卷轴吗?”
沈流响点了点头,手中卷轴有破损,有人用强大的法术毁了中心点,但能依稀看出封印穷奇的地方在——妖都?!
沈流响心下骇然,若其他地势还好,不难找,可妖都周遭成千上万个秘境,没有具体指向,穷奇藏在哪一个秘境皆有可能。
他揉了揉眉心,将卷轴合上,“师兄可知这里面记载的是什么?”
凌夜道:“封印凶兽的地方。”
沈流响握紧卷轴:“师兄为何知晓……另张卷轴哪来的,”凌夜之前现身八荒,应当就是受假卷轴的指引。
他想做什么?
“你不记得了?”凌夜指向旁边假的那份,语气莫名,“很久以前,有次出宗,你用它卷了两个糖人送与我,我以为是废卷,直到前不久,它突然产生异样,我发现是帝君的东西,调查下去,才知晓与几百年的凶兽有关。”
沈流响愕然。
竟然原身送的,拿帝君的卷轴包糖人……
他轻咳了声,沉默片刻,问:“师兄既然知道与凶兽有关,特意从修真界赶来,是何目的?”
凌夜道:“加固封印。”
沈流响微睁大眼,松了口气,他就觉得,凌夜应当不会有将穷奇放出危祸世间的想法。
略一思忖,他道:“我想把卷轴给帝父,或许能修复。”
凌夜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帝君不知凶兽在何处了,否则不会让沈流响来寻,能从卷轴知道的消息,他已经掌握了,留着也无大用,便让沈流响拿了去。
凌夜近日已寻了不少秘境,来看沈流响纯粹意料之外,见他安好,便打算继续去城外寻凶兽,只是眸光又一次瞥到沈流响脖颈,脚步微顿。
他沉默几许,再次问:“是周玄澜吗?”
沈流响将三张卷轴收好,闻声疑惑道:“师兄指什么?”
凌夜一言不发地指向他脖颈,沈流响愣了下,抬手纳闷地摸了摸,从储物袋掏出铜镜,目光朝内探去。
“?!!”
顷刻,镜面俊美白皙的脸颊,染了一抹红晕。
沈流响忍不住低下脑袋,恨不得找条榻缝钻进去,他将被褥拢起裹紧脖子,嘴上磕磕绊绊的说:“啊……这、这个……被蚊子咬了,只是这个蚊子恰好姓周。”
末了,他想幽默的呵呵两声,但见凌夜一声不吭,也笑不出来。
“师兄……”
沈流响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师兄为何非要取他性命,若因为妖族,当今世上那么多妖,他只是其中之一,为何偏要针对他。”
凌夜眼神淡漠:“因为他不是当今。”
沈流响心里一紧,旋即听到凌夜语气微缓,像哄小孩一般对他道:“师弟换一个如何,会有更好更合适的。”
沈流响脸色瞬冷:“不换——不要——”
凌夜大概没想到沈流响会突然生气,眉头微皱,片刻轻叹了声:“除他之外,你选谁都可以。”
“这话似曾相识,”
沈流响微眯起眼:“师弟记得,师兄说过谁都可以,唯独素白澈我不可喜欢,如今成了周玄澜,师兄怎么变得如此快。”
凌夜怔了下,仿佛才想起有这人,“对,他也不行。”
沈流响:“为何,师兄喜欢他?”
“喜欢……什么感觉……如你对周玄澜那般吗?”凌夜唇角噙起一抹轻笑,语气却很是寡淡。
“我没有这样无用的情感。”
“至于为何不让你喜欢素白澈,”凌夜解释道:“他是我命定的道侣,师兄没法让给你。”
沈流响脱口而出道:“是三生石吗?”
见凌夜点头,沈流响略一蹙眉:“师兄何必把这东西看得如此重,己要随心,师兄不喜欢他,让他做道侣有何乐趣,以后若是遇见喜欢的……”
“错了。”凌夜出声打断。
沈流响:“哪错了。”
“这是你的道,不是我的,”凌夜面色严肃,“修道者,有人顺应天命,有人逆天而行……我的道是前者,是顺应天命,是天道。”
此言一出,沈流响便知多说无益。
既然顺天命是凌夜的道,若他有所违背,才是犯了修真大忌,多年修为会毁于一旦。
他最后问了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除掉他,也在师兄的道里面吗?”
凌夜:“在。”
沈流响无奈:“既然如此,师弟来日就得与师兄为……”
凌夜静静看着他,脸上没了一贯的温和笑容,而“敌”字,沈流响却是说不出口了。
他想起梦魇兽挖出的记忆。
本以为,自己不是原身,没有与凌夜数十年的师兄情,也没有从小到大追在师兄身后的乐此不疲,“为敌”两字没那么难说,但话到喉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般,最后一字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