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则眉尖若蹙,愁绪萦怀,低声叹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有劳陆郎君了。”
陈女士被口水呛了一下,觉得MRI不够,还得给儿子挂个精神科看看有什么毛病。
陆远非也被他一句“陆郎君”雷得头皮发麻,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一个人走错了片场。
要不就是这小子在故意跟自己逗闷子?
否则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不仅举止矫揉造作,开口更是把人雷倒。
胆子不小,可惜撞到自己手里。
陆远非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跟老板抖机灵是吧?有你哭的时候。
想当年他当排长的时候负责带新兵,再顽劣不驯的小子落到他手里都能操练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后来他被选入特种部队,惜别战友,今年因伤退役的时候回老营区看了看,才知道老营区仍然流传着他的铁血传说。
如今就算虎落平阳,收拾这么个不开眼的小羊羔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夏云则不知道自己即将享受新兵蛋子的火热青春,还抬头朝他笑了笑,瓜兮兮地透着憨傻,颇似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萨摩耶。
就是讨人喜爱的程度差出八条街。
夏家父母都在邻市,家境普通小康,虽然医药费有人掏,在这边住酒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夏云则醒来之后又在病房观察了几天,除了脑袋时不时疼一下,身体机能完全正常,也没留下什么走路绊蒜、同手同脚的后遗症。
早已心力交瘁的夏家父母总算能松一松紧绷的弦,给他办完出院手续,剩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打包塞到陆远非车里,如释重负地跟他挥手道别。
他妈还凶巴巴地警告他要听话,少给陆先生添麻烦。
夏云则点头如捣蒜,夹着尾巴做人是他的强项,完全不必担心他敢跟谁嚣张。
陆远非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医院停车场,偏过脸来皱了皱眉:“系安全带。”
夏云则一脸懵懂,实力演绎巨婴的品格。
问安全带为何物,直教人上车就系?
陆远非抿了抿嘴,一脚刹停,伸过手来拽开安全带给他扣好。
夏云则恍然大悟,被勒得不习惯,犹自低着头研究这玩意有何奥妙。
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是无奈,乘个车还要当成箱笼似地捆扎起来。
他慢慢拽出长长一条再松手让它缩回去,东摸摸西碰碰,万分新奇,拼命感知着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事物。
恨不得借一双眼睛来。
殊不知他旁边这位靠山正在心里给他扣分,而他这一波火星操作,已经让他濒临负分滚粗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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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我这种是不是叫肌肉娇娃……
第3章 有坑
他这几天住院被观察,也没少观察。
就像一块海绵,吸收了一肚子知识点,一边暗自震惊一边默默消化。
虽然囫囵吞枣消化不良,至少他会死记硬背呀。
例如床头埋着氧气管线遇明火会炸,拉完嘘完要按钮冲水,洗了手记得关水龙头,空调26度就行了没事别乱按遥控器,手背上的留置针再看不顺眼也不能拔,不然护士长分分钟亲临病房表演恶龙咆哮。
比他妈还凶。
他每天除了吃、睡、做各项检查,剩下的时间就是抱着手机看“他的”照片和视频。
感谢这个神奇的小东西,让他不必装失忆。
手机里有许多跟学员的合影和训练视频,衣衫不整,布料少得还包不住个屁股,让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恨不得自戳双目,连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一群男男女女露胳膊露大腿露腰露肚子,真是有伤风化有辱斯文!
而他以前竟然在干这种行当!
同乎流俗,合乎污世!
他躲在被窝里,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原本那点操守与坚持逐渐被打击得摇摇欲坠。
那个拉杠铃——他这具身体就是被这玩意砸死的——的小姑娘还是蛮好看的呀,可惜头发太短了。
这个被按在地上拉筋的汉子腰腿柔韧得不可思议,就是连喘带叫地让人听了都脸红。
夏云则大开眼界,叹为观止,想起陆远非说过的话。
所以他康复之后还要继续从事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职业来养活自己吗?
娇生惯养的九公主一时难以转换思想,更想像不出他给人揉胳膊按腿、抻肚子撇胯的场面。
本公主真的下不了手!
夏云则咬着指尖,无声地哀叹。
事易时移,大清都亡了,他是真的没有公主命了。
不赚钱安身立命,难道要喝西北风?
至少有陆老板收留,不用他再四处奔波找工作。
——陆老板真是个好人,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他。
为了避免露馅,夏云则变得惜字如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连护士小姐姐主动提出要到他们健身房办卡,他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平静,完全没有见了兔子就撒鹰一秒开卡顺便卖课的自觉性,以魂游天外的迷离态度无意间劝退了潜在的客户。
背后有人称他佛系私教,视业绩如粪土。
众人看向陆老板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同情,觉得这人八成被前任老板坑了才会接手这么个即将关门大吉的健身房。
以及买一赠一捆绑销售的不靠谱教练。
陆远非握着方向盘,心里其实有点悔。
他受伤之后在军区医院昏迷了几个月,几度在生死边缘挣扎才逃出鬼门关,出院之后自知无法再完成高强度的作战任务,也不愿意转到后勤去享清闲,干脆打了退役报告,不舍却坚定地脱下他穿了十年的绿色战袍。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打断骨头也不趴窝,鹰击长空,鱼入深海,换一片天地照样发光发热。
他能以白菜价接手“煌世健身”,说起来还得感谢夏云则这个倒霉鬼。
原来的老板经营思路相当急功近利,为揽客不择手段,季末冲业绩更是疯狂打折,甚至还搞过三年999的跳楼价促销,充满了随时卷钱跑路的魔幻画风。
我走后哪管洪水滔天,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所以看似花团锦簇的业绩背后是捉襟见肘的运营维护,就像一颗炸弹,终于在夏云则被杠铃砸头之后轰然引爆。
这事由于发生在周五人潮爆满的时候,有图有真相瞬间刷爆朋友圈,当地纸媒也闻风而来深度报道,还惊动了监管部门。
老板被约谈,罚单一开,勒令停业整顿。
没有源源不断的新增会员来让他们拆了东墙补西墙,煌世脆弱的资金链说断就断,入不敷出无以为继。
要求退课退卡的电话打爆了前台,老板挥泪大甩卖,可是任他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敢接盘。
大家心里都门儿清,那个喋血健身房的小教练要是能捡回一条命,煌世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他要真被砸到西方极乐世界,煌世也得跟着凉凉。
闹出过人命的健身房,谁敢接手经营?谁敢前来锻炼?不怕冤魂徘徊卫生间?
谢天谢地夏云则转出了ICU,虽然还没醒,但是有那个砸他的富二代花钱续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不过这终究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鬼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老板狗急跳墙,干脆使出了杀熟的绝技,攒了个饭局,在酒酣耳热之际,成功地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刚回本市没多久的老同学陆远非。
他还算有点良心,也怕被人秋后算帐,虽然吹得天花乱坠,好歹没敢漫天收费,以三瓜俩枣的价钱成交,把门可罗雀的健身房和相关的微博帐号移交给新老板。
陆远非念完高中就当兵去了,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对老同学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情谊,一腔豪情,毫无戒心。
这次因伤退役,转业到地方被安排到大学里面搞后勤,无聊到他都后悔打退役报告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部队呢,反正都是搞后勤。
他也想既来之则安之,三饱一倒早九晚五,奈何他天生闲不住,实在受不了这种一眼望到老的工作,没干几天就辞职出来打算自主创业,早日实现财务自由。
于是在饭局上姣婆遇到脂粉客,一拍既合。
陆远非对健身房的经营状况一无所知,被粉饰太平的财务报表和微博上百万僵尸粉唬得信以为真,痛痛快快地掏出积蓄。
旧老板办完各项手续,钱一到手就带着小姨子跑了,留下新老板陆远非把员工资料整理了一遍,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更让人激动的是,煌世一改姓陆,夏云则就醒了。
真是个锦上添花的好兆头。
老同学把这小子吹上了天,爱岗敬业的金牌教练、煌世的颜值担当、俄挺小王子、师奶杀手师叔之友,就差说得此人者得天下了。
陆远非又看了夏云则一眼,眼中带了几分暖意。
人才难得,希望这人有几分真本事,让他这健身房蒸蒸日上。
理想很美,现实悲催。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旁边坐着的,是他平生所遇最棘手的坑爹货。
第4章 蜗居
夏云则在医院除了恶补生活常识,也顺带了解到一点社会现状。
他抛弃了关于陆老板家亭台楼阁轩窗水榭的幻想,觉得三进的宅院也勉强能住人。
虽然有些局促,但他一个蹭吃蹭住的不好再挑三拣四。
“陆郎君”也不许再叫了,陆远非一脸便秘的表情要求他要么叫“陆哥”要么叫“陆大哥”。
他满头雾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最后还是查房的护士实力论证了“大姐”和“小姐姐”的区别,才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悟。
你们新时代的年轻人也是讲究。
他一路暗自雀跃,系着安全带还不老实,东张西望,扭来扭去,对街上的行人评头论足,不是诧异这个小青年满头绿毛好似水龟,就是惊叹那个大姑娘踩着三寸钉细的鞋跟还能健步如飞。
直到陆远非驾车驶进小区,穿过独栋别墅区,穿过联排别墅区,最后停在一幢高层住宅楼前。
夏云则眼中的火苗越来越弱,最后熄成一缕青烟。
以他那何不食肉糜的眼界,就觉得陆哥真是穷得可怜。
理想中的三进院落变成三室两厅,车位还只租不卖。
跟这么多户人家挤在一栋楼里,上下都要等电梯。
低层几户人家的阳台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婴儿尿布,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奶腥味随风飘来。
车位前挡着辆乱停乱放的电瓶车,陆远非停下车,开门下去挪电瓶车。
夏云则忧伤地看着他老板,差点要掬一把同情之泪。
这么穷还要收留自己,真是高风亮节昭如日月。
他眼圈发热,视线追着陆远非的身影,等人家把电瓶车挪开了才后知后觉地要下去帮忙,结果光顾着开车门忘了解安全带,身体往外一探,勒得白眼乱翻。
陆远非对他这动不动就要丢人现眼的天兵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无语地叹了口气,招手让他下车。
夏云则面红耳赤,讪讪地解开安全带下车,陆远非利落地停车入位,下车正要招呼他回家,谁知这个天兵想起一出是一出,握住已经挪到车位线外的电瓶车车把,试图再往远处挪一点。
九公主虽然常识欠缺,却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觉得刚才陆远非专门下车来挪而不是开车直接撞过去,大抵是这玩意儿撞坏了要赔很多钱?
陆哥已经很穷了,这种贵重物品还是离得远些,万一挂倒了,他赔不出钱来拿自己抵债怎么办?
夏云则不懂装懂又思路开阔,兼之想讨好靠山,于是兜着一腔雄心壮志,握住车把往上一提。
悲剧了。
脱胎换骨的八尺躯,提不起一辆小电驴?
他没想到这看起来轻轻巧巧的电瓶车竟然这么沉!
重伤初愈加上轻敌大意,夏云则不仅没把电瓶车搬起来,自己还被带了个趔趄,“哎呀”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
那个倒霉的电瓶车也跟着摔倒,重重地砸到他腿上,车把还挂到陆远非的车,伴着一声让人齿寒的摩擦声,在锃亮的银灰色车身上刮出一道丑陋的划痕。
陆远非头皮一紧,赶紧下车英雄救汉。
电瓶车压在他身上,毫发无损,夏云则就比较悲惨了,脚踝被砸了一下,蹭破皮肤,渗出一片血珠子,疼得嘶嘶直喘。
陆远非赶紧挪走电瓶车,蹲下检查了下没有伤筋动骨,这才松了口气拉他起身。
夏云则多此一举弄巧成拙,红着眼圈低下头,想掀起下水道盖子钻进去躲躲羞。
陆远非看他这怂头怂脑的可怜样,到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拎着人,恍然产生了喜当爹的错觉。
等电梯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特别想知道这个小天兵的心路历程——
“你动那电瓶车干什么?”
夏云则抬头看看他的脸色,小心肝怦怦乱跳,羞得无以言表。
可是人家问了,他也不好装聋作哑,只好臊眉耷眼,哼哼唧唧地说:“我怕万一撞到它了要赔好多钱……”
结果他先把“贵重物品”弄倒不算,还给人家当了肉垫。
夏云则又郁闷又委屈,想想自己以前虽然不受宠,好歹也是锦衣玉食养得身娇肉贵,何尝受过这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