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哥替他挡去了漫天风雨,他再在温室里伤春悲秋可就太不知好歹了。
陆远非更诧异了,习惯这小子的作天作地,突然正经起来让人有点适应不良,他再度抬手测他的额温,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
夏云则气乎乎地把他的手拍走,拽起衣领掩下巴,靠到一边装睡。
对这种不解风情的臭男人,一开始就不该给他眼神。
他装睡也装不了多久,天色渐晓,列车员推着餐车翻山越岭,艰难跋涉过来,清亮的嗓门唤醒了沉睡的车厢——
“包子花卷茶叶蛋,馒头榨菜大米粥,来,腿收一收。”
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活动起来,厕所门口排起了队,有人去打开水,夏云则把自己这边的窗帘拉开迎接第一缕晨光,然后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渐渐接近的餐车上。
明明是那么狭窄的过道,列车员竟然可以畅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轮子吱呀吱呀地蹭着别人的脚转过来,距之分毫却相安无事。
夏云则盯着餐车上白胖胖的包子直咽口水,轻轻拽了拽陆远非的衣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示意他饿了。
他一装可怜,有人就要完,陆远非买了两个包子塞给他,夏云则刚要抱怨太少不够塞牙缝,就听他男朋友凶巴巴地说先吃着,吃完再说。
好吧,大概是前阵子乱发红包,陆哥哥又变成穷哥哥了。
带着对男朋友的同情和体谅,他低头咬了一口包子,然后脸色一僵,对上陆远非幸灾乐祸的眼神,输人不输阵,含着眼泪生生咽了下去。
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的最难吃的包子,包子皮厚得能当被子盖,就那一小撮馅还呈一盘散沙状,油多肉肥,咸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夏云则艰难地啃完一个包子,对商品的定价体系有了新的认知。
他在煌世虽然课卖得贵好歹货真价实,这破包子哪一点值它的身价?!
对面小两口看他一脸哑巴吃黄连的憋屈,吃吃地笑了起来,妻子喂完了奶哄孩子睡觉,丈夫从座椅底下拖过一个包,掏出面包蛋糕煮鸡蛋,鸡爪鸭脖卤牛肉,在小餐桌上堆起一座山,他媳妇抱着孩子腾出不手来,他就撕开包装喂她吃。
夏云则又羡又妒,想起自己遗落在家的一兜零食,真是悲从中来。
对面男的还招呼他们一起吃,看列车员走远了,笑着说他们乘车都自带干粮,火车上的又贵又难吃。
夏云则深以为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使劲瞪他男朋友。
这幽怨的小眼神让皮糙肉厚的铁血硬汉也招架不住,幸好这时列车员又回来了,这次小推车上没包子,而是塞着满坑满谷的预包装食品。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哈!”
这一嗓子如同天籁,陆远非赶紧把人招过来,勾住小教练的脖子让他自己挑。
夏云则一看价签就萎了,明明是跟超市里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敢贵那么多?
都怪陆哥这个粗枝大叶的家伙,拎一包零食能臊死他不成?非要上赶着来火车上挨宰,会不会过日子呀?
陆远非听不见他的心理活动,还以为他饿过了头丧失语言能力,就干脆自己动手替他挑。
面包蛋糕石头饼,鸡腿叉烧猪肉脯,花生瓜子大杏仁,酸奶橙汁苹果梨……要不是夏云则回过神来及时叫停,他可能会把小推车搬空。
对面小两口被陆远非空前绝后的冤大头气势惊呆了,默默地给他们腾出一半餐桌。
餐桌堆不下,剩下的直接放在腿上,夏云则吃着比超市贵一倍的食品,又爽又心疼,一边吃一边小声比比这种肉脯他装了好几包,酸奶什么的还没从冰箱里拿出来呢。
可惜他未雨绸缪顶不住人家坚定地认为买着最方便,还笑话他小家子气,气得他差点被一口蛋糕噎死。
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沦为守财奴呀!
狗东西不仅不领情,还敢反咬一口?
小公举气得要死,把蛋糕当成陆远非的肉一口吞到嘴里,抚着喉头直瞪眼。
陆远非把吸管戳进酸奶盒,上供一样捧到他嘴边。
夏云则猛吸了几口把蛋糕送下去,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绷着一张俊脸抱怨:“你插了管我还怎么舔盖?”
陆远非无语地看着他,也不用这么省吃俭用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除了宠着也没别的办法,他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哄道:“下次让你舔个够。”
后面又默默地补充了一句:想不舔都不行。
夏云则浑然不觉对方脑内正开出一列火车,只觉得陆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被哄得舒坦熨帖,下巴一抬,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傲娇样。
对面两口子见他俩气氛诡异,不知内情,还以为哥哥弟弟为钱斗嘴,就抱着以和为贵的念头出声劝解:“没事没事,穷家富路嘛!”
“就是就是,年轻人大手大脚不算什么。”
“等养了孩子自然就知道精打细算啦!”
碎钞机应景地醒过来,睁开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把小手伸到嘴里啃。
夏云则被他们说得心肝直颤,算了算自己那点收入,悄声对陆远非说:“哥,咱还是丁客吧。”
陆远非似笑非笑地扫过他的腰腹,反问道:“你有本事不丁吗?”
第62章 拜见父母
一路吃吃喝喝看风景,晃悠到忻河站刚过上午九点。
忻河是个小城市,每年回来都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与容江市的繁华不可同日而语。
夏云则在站台上活动了几下手脚,鼻头耸动,闻到一股暖烘烘的甜香。
陆远非给他买了烤红薯和炒栗子,让他趁热吃。
俩人在站前广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墓园。
冬天的墓园更加萧条,柏树森森,小径旁积着残雪,石碑林立,默默地看着两个突兀的访客。
门口开着个卖祭品的小店,虽然现在不允许烧祭,香烛纸蜡什么的卖不出去,卖花倒是还能维持生计。
纸花绢花塑料花应有尽有,还有成套的酒食鲜果,小碟子小碗装一篮,既方便又简单。
讲究一点的会选温房里养出来的鲜花,扎成一束束装在泡沫盒里。
夏云则鼻子灵,一进门就闻到花香味,然后这个买火车上零食都嫌浪费钱的家伙,硬是挑了一束比纸花贵十来倍的白菊花。
陆远非就不明白这冷风一吹就要凋零的玩意凭什么比永久保持美丽的塑料花贵那么多,不过他从不计较这个,能哄小教练高兴,这钱就花得值。
老板一见冤大头来了,又拿出一张天地银行发行的冥界黑卡,吹得天花乱坠,情真意切,好像不给祖宗送一张就枉为孝子贤孙。
“现在纸钱元宝都不让烧了,再说先人出门带那么多现金也不方便,对不对?”老板打开盒盖让他们看成份表,“这卡片,糯米纸做的,融到酒里浇下去就行,不用烧不用燎,纯天然绿然无污染,无限额度,先人购物拿出来一刷也倍儿有面子,对不对?”
夏云则被他绕晕了,感叹高手在民间,这推销能力拉到煌世,库存的卡都不够他一天卖的。
他上辈子被当成女孩儿养大,虽然裙子一掀是个带把的,但是被束缚久了,潜移默化,脑袋里多少有些三从四德的封建余毒,总想在“婆家”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讨人喜欢。
呃……现在这个情况,大概要换成“讨鬼喜欢”。
陆远非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认为人死万事空,什么“泉下有知”“轮回转世”都是扯淡,祭扫不过是寄托生者的怀念和哀思罢了,至于烧冬衣烧纸钱,在他看来都是智商税。
结果现在他掏智商税掏得心甘情愿,好像被小教练理所当然的态度影响了,甚至多年来坚信的唯物主义价值观也有点动摇。
他们拎着一堆东西往里走,石径空旷,脚步声隐约有回音,空气湿冷而凝滞,仿佛风都停止了。
在这种肃穆的氛围下,陆远非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才自在,他扭头问身边人:“你真相信人死之有还有灵魂?”
夏云则郑而重之地捧着花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有。”
不然怎么解释他这个借尸还魂的空降兵?
陆远非还是不信,不过此时此景触目伤情,他还没情商低到当场给小教练摆事实讲道理。
陆家父母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嵌着黑白合照,还是他当年从结婚证上翻拍的,照片上的人并肩微笑,时光永远定格在美好的青春年华。
陆远非闭了闭眼睛,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应该是他们生前的样子吧?
总不该像那两具烧焦的尸骸一样残缺破败。
他试着回想他父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
两个人总是忙忙碌碌,白手起家,带着十几个工人弄起一座小厂子,既要应付监管又要开拓市场,赚一点钱又投入进去,辛苦又充实,几次甩手抱怨累得要秃头,不如卖了厂子早点享清福,结果吵吵闹闹的,反而越做越好。
儿子疏于管教却始终没长歪,从小就独立,自律性极佳,就是脾气不太好,是个脑力体力都充裕,耐心却一点没有的暴躁小青年。
当时他父母还觉得肯定是成长过程中缺少关爱导致他整天跟吃了炸药一样,也乐观地认为忙完这一阵子多陪陪他,他就一定能克服这些青春叛逆期的小问题。
可惜他们没有忙完这阵子,就带着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永远离开了他。
没看到他从一个火药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大概也是很遗憾的吧。
从这个角度来讲,陆远非倒希望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可是转而一想,死了还要看到人间那么多糟心事,这灵魂也不如归去。
夏云则将鲜花放到墓碑前,摆开酒食,把冥界黑卡浸入酒液中慢慢融化。
平时在家连碗都不爱洗的甩手掌柜,难得忙前忙后地亲自干活。
陆远非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觉得这场景要是放到电视剧里,他应该对着墓碑热泪盈眶,告诉父母他找了个全天下最贤惠的男媳妇。
不过他依然是个坚如磐石的唯物主义战士,既不相信有灵魂,也不好意思将那些肉麻的言语说给墓碑听。
倒不如反反复复地倾诉给还能听到的人。
夏云则洒了酒水,忽然腿一弯,像是要蹲下去,却在半途一把扶住墓碑,硬生生地止住身形。
“云则?”陆远非赶紧扶住他,“冷吗?还是累着了?”
夏云则神情古怪,缓缓地站直,推开他的手,然后对着墓碑毕恭毕敬地三鞠躬。
他没法跟陆远非解释他本来打算大礼展拜,幸好突然想起这跪拜之仪早成了历史的尘埃,何况真要循古礼,他一个万恶的统治阶级,只拜天地君父,对驸马双亲磕头怕是要折了他们的福分。
举头三尺有神明,夏云则虽然总踩在陆远非的痒点上疯狂试探,在这种重大事项上却不敢贸然作死。
倒不如怜取眼前人,给他很多很多爱,再帮他赚很多很多钱。
他鞠完躬,拉住陆远非的手,轻声说:“别难过,你父母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
陆远非:……这就不用了吧。
不太想要这样紧迫盯人的亲子关系,而且以他父母那蓬勃旺盛的事业心,估计在阴间也能经营得风生水起,才没功夫围观他这个亲儿子。
陆远非这么一想又释然了,眼看太阳挪到头顶,他带着小教练离开墓园,准备去市中心尝尝当地特色小吃,晚上再搭绿皮车晃悠回家。
“一定要买足干粮。”夏云则一想起车上的物价就痛心疾首,活像在割他的肉,“就算不养孩子也须克勤克俭。”
如果陆远非一定要养个孩子才懂得柴米精贵,那他不介意牺牲小我,喊男朋友一声爹。
忻河一小是陆远非的母校,门外是滋润了他整个童年的小吃一条街,后来搬到容江市上初中,还念念不忘家乡的美食,一到节假日就自己乘车回来吃。
那时候他父母跟亲戚们关系尚好,每年年礼丰厚,他这个儿子到哪都是个宝,去各家蹭吃蹭住没有不尽心款待的。
可惜好景不长,人走茶凉,他跟亲戚断了来往,也不登门自讨没趣了。
这么多年过去,美食街许多老店仍在经营,堪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小学生。
陆远非带着他从街头吃到街尾,吃得夏云则肚皮滚圆,打包了一堆还舍不得走,想散散步消消食再吃一回。
陆远非让他看看时间将近四点,夏云则擦擦嘴上的油,不解地问:“火车七点才开,急什么呀?”
陆远非伸手敲敲他的榆木脑袋,让他朝小学门口看,问:“你没觉得人越来越多?”
“好像是这样。”夏云则心不在焉地瞟过去一眼,又扭回头来,“老板再来一盒墨鱼丸。”
陆远非无语了,提醒他过不了多久将有一群小学生蜂拥而出,加上接孩子的家长,会把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夏云则恍然大悟,羞愧地低下了头。
又获得了新的知识点呢!这倒霉的世界怎么处处是陷阱?
陆远非接过墨鱼丸,还要笑话他:“你想说不当小学生很多年,所以忘了放学时间?”
夏云则脚尖搓着地面,心虚地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眼看街上私家车和电瓶车越聚越多,俩人打算先撤再说,刚走到街口,突然听到有人低叫了一声:“远非?是远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