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谢过,踏入院子,反倒比阿言还紧张二分。
院落不小,已三三两两坐了不少考生。
苏遥一打眼,只觉满目绫罗绸缎。
大多数绫罗绸缎都在温书,身边围住五六个仆从,擦桌子的,打扇子的,奉点心的,磨墨的……坐垫和茶水都是自家所带。
这奢侈的封建社会。
相比之下,苏遥这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考生。
真是简素得有点寒酸。
苏遥带着阿言默默寻个僻静处,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位青年学子前来:“公子喝茶吗?”
苏遥谢过,抿了一口,是清香的菊花茶。
“菊花茶去火。”这学子比门口那位活泼,低眉笑笑,“咱们院中好多人,正要压压着急的火气。”
他见苏遥这角落清静,索性坐下,十分自来熟地开始聊:“这孩子看着眼生,您是头回送他来考试?”
苏遥不免惭愧:“准备不周,该带的都没带。”
“不用带,待会儿什么都带不进去。”学子回头打量一遭,笑笑,“衣裳穿得不错,一会儿脱起来方便。”
这是要检查有无夹带。
那学子低声笑道:“去年来一小孩,衣裳一层一层的,脱了又穿,来回足足折腾两盏茶的功夫。末了却也没考上。”
这“没考上”听得苏遥又一紧张。
这学子不以为然地笑笑:“铺排那么大有什么用。您看,瞧您这模样,就是胸有成竹,一点儿花架子都没整。”
……谢谢,早知道我也整点花架子了。
苏遥愈发心虚,那学子却又看向小食盒:“这是什么?”
凑近几分,猛然笑了:“呦,真香,是吃食吧?”
这心直口快的学子讶异笑道:“我年年在这儿,还是头回见带吃食的。您心可真大,这都不止胸有成竹了,这是压根没当回事!您这弟弟指定能过!”
他声音略大,周遭不少人皆望过来,夹杂不少小声议论。
苏遥于众人或探究或嗤笑的目光下,局促不已,只得勉强笑笑:“承您吉言……”
正在闲谈,院门口却忽然传来两声轻咳。
门口那学子请入一位威严的中年夫子:“老夫姓徐,是本次小试的主考官。喊到号的考生过来排队。”
他面容端方沉肃,话不多说,院中顿时紧张不少。
“一号,任路修。”
不远处一个绫罗绸缎依依不舍地自仆从间起身,身旁管事模样的人将他带到徐夫子跟前,又出去传话,一辆马车的帘帐微微撩起,头戴帷帽的华服贵妇人向内瞧了一眼。
“二号,朱仰之。”
一样的流程,不过这次的小孩更紧张了,抱着一个红木小匣子。
十一二岁,还算是孩子。
这阵仗着实有些吓人。
一连叫了许久,才喊到苏言。
“五十二,苏言。”徐夫子都一个冰山语调。
苏遥登时心内一抽,反倒是阿言握住他的手,默了一默,轻声道:“公子,我会好好做的。”
这孩子甚少如此温声和气,苏遥心下一暖,千八百句嘱咐之言皆忘了,只脱口道:“吃食带得不多,可一定要吃完。”
院中此时已无多少人,皆敛声屏气,他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许多人都听见了。
连徐夫子都抬眸望了一眼。
苏遥再次尴尬得无地自容,阿言垂下眼眸,却蓦然笑了笑:“我记得了。”
阿言极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苏遥怔了下,阿言已起身排去队尾。
一身简朴衣袍,身量比其余小孩都单弱很多,却格外从容挺拔、沉默坚毅。
日光一轮,自轻薄流云后透出,苏遥眼巴巴地瞅着阿言走了,心底都一空。
他收回目光,复叹口气。
考场外的家长绝对比考生紧张,苏遥可算是明白了。
绫罗绸缎们去考试了,院子里的仆从也都去马车处侍奉了。
此处越发清静,苏遥待得无聊,无聊就更焦虑,只能扯出一地的狗尾巴草,编兔子玩。
傅陵来时,苏遥趴在桌子上,已百无聊赖地编了一桌兔子。
他面前一捧狗尾巴草,双肘支在石桌上,白皙修长的指尖上下翻飞,转眼就编出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头。
圆圆的脑袋,两只耳朵摇摇晃晃。
这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他玩得倒专注。
傅陵先是暗自笑笑,又略一蹙眉。
一旁吴叔低声道:“公子,暗卫跟着的,我瞧见了。”
傅陵这才点头,行至院中,轻轻点了下石案:“跟我来一下,考生有事。”
苏遥顿时一惊,手中兔子头吧嗒掉在地上。
他忙起身,一抬头:“傅先生?”又顾不上疑问:“阿言怎么了?”
傅陵瞧他:“就紧张成这样?”
“阿言怎么了?”苏遥紧张得不得了。
看他真的慌乱,傅陵停一下,忙改了口,用眼神安抚道:“他没事,我逗你的。”
苏遥一顿。
傅陵只得又解释:“真的没事,看你一个人坐着玩,逗你一句。”
苏遥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傅陵心内一滞,不由感叹自个儿自作孽不可活。好端端地,逗人做什么。
他一时无趣,见当真吓到苏遥,又不自在,只能将掉的兔子头拾起来:“编一半被我吓掉了,这只就送给我吧。”
苏遥精神都崩成一根弦,让他吓了一跳,心下倒莫名松快不少。
他缓缓心绪,方端起平素笑意:“是我太紧张阿言了,不怪傅先生。”
这么好哄。
傅陵见苏遥一分脾气也没有,也不与他生气,不由更不自在了些。
二人间默了一会儿。
苏遥瞧他拿着兔子头不撒手,只好笑笑:“那个还没编好,这里有编好的,傅先生拿着玩吧……”
他说着,又觉得怪怪的,住了口。
停一下,又念起:“傅先生也来此处,是……家中有人赴考?”
“没有,我与此处山长认识,他请我帮忙阅卷。”傅陵也非小心眼之人,苏遥都不生气,他哪儿能不自在。
苏遥闻言怔一下,又觉得也对。
上次所见,傅鸽子和山长明显是认识的,这人字字珠玑、句句锦绣,阅个卷也寻常。
然又默一默,觉出不对来:“青石书院这小试,还考词赋?”
苏遥还以为,最多考个全文默写背诵也就得了。
傅陵不免笑笑:“好歹是青石书院,你以为那么容易进?旧京许多人家,考个三四次都有的。”
苏遥心内咯噔一下。
阿言的学业他从没指导,最多问一句“今儿读了什么文章”,偶尔和他聊两句文章释义。
词赋可从来没教过。
虽说店中也有教诗词格律的书,但阿言自己看能看得懂吗?
苏遥顿觉一阵泄气。
这把小试过不过可难说了。
这……
苏遥不由沉沉地暗叹一声,又只得心道,算了。
这次都怪自己,准备不周了。
考不上九月底还有一次。
不行再来一次。
反正阿言还小。再回去教一教。
课业那么累,早上学也没什么好处,吃好睡好身体好最要紧。
毫无追求的学生家长苏遥想到此处,瞬间从失落恢复成随缘。
过就上,没过就算了。早上学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心态调整得十分迅速。
突然也就不紧张了。
傅陵瞧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没当回事,没想到你方才是在紧张。”
苏遥一笑,现在是真的没当回事了。
傅陵却又道:“那当真是我的不是,平白无故吓着你了。给你……”
傅陵顿了下,挑眉:“给你把兔子编完赔罪?”
苏遥着实笑了。
从前也没觉得傅鸽子能这么……活泼?
苏遥支起下颌:“行。”
傅陵捏住兔子耳朵,又抬眸:“可我不会,得苏老板教我。”
苏遥佯作不干了:“哪儿有赔罪还让人教的?”
他玩笑道:“那你得赔我两只。”
他双眸晶亮,傅陵瞧上一眼,只想把一辈子都赔进去。
苏遥便开始示范编兔子,他手指灵巧,傅陵却更聪明些,瞧一遍就会了。
傅陵顿了顿,偏故意编错好几处。
苏遥只道这乡野玩意儿,傅鸽子许是没见过,便手把手地教他。
傅陵轻轻一折,苏遥忙道:“不是这样动的。”
细细的一束狗尾巴草捏在傅陵手中,苏遥见说不明白,索性直接上手,握住傅陵修长的手指,反向一折:“对,这一道该这样饶……”
傅陵学得心不在焉,只稍稍偏头瞧着他。
日光明澈,书院内的苍松繁茂巍峨,将日头影影绰绰地筛下。
苏遥眼神专注,刚握着傅陵的手把兔子身体缠好,傅陵稍一错眼,就瞧见自书院门口立着一人。
白悯倚在门框上,目光自苏遥脸上,挪到二人手上,几分玩味,几分暗怒。
傅陵静静地瞧他一眼。
一把就反握住苏遥的手。
第24章 入院小试(二)
傅陵这手握得急了点,苏遥的手被突然一拉,刚编成的草兔子给摔地上了。
“诶——”'苏遥急忙弯腰,又从傅陵手里滑出来了。
傅相手一空。
白悯似笑非笑。
苏遥俯身一瞧:“编这么久,又摔散了。”
傅陵手内空空,索性握成拳,挑眉:“苏……”
“苏老板怎么坐这儿编兔子?”傅陵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悯截了胡。
这年头敢打断傅相开口的人不多了。
傅陵眼眸一沉。
“我送阿言来小试。”苏遥直起身,将那束摔散的草兔子仔细捋齐,放在桌上,又道,“白大夫怎么也在?”
“年年小试都有吓哭的小孩,还有急惊风的大人。”
白悯道,“山长请我在这院子看着点。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万一……”
这话不方便说了,白悯住口,又挑衅似的瞟傅陵一眼:“傅先生来这儿做什么?您也送考?”
傅陵抬眸,勾起嘴角:“我专程来陪苏老板。”
白悯闻言一愣,脑子都卡拍了一瞬,慌忙看向苏遥:“美人你不会……”
他话尚未说完,便见得先头那个活泼学子却跑来:“苏公子?您是苏言的兄长吧?”
苏遥忙应声:“是我。”又紧张:“是阿言怎么了吗?”
“不是。”活泼学子眉眼弯弯,“您是自己带的餐食,夫子要打开食盒试个毒,请您去看一眼。”
这人直来直去:“您弟弟吃自个儿的饭,银针试过毒,后头有什么问题,可都赖不着咱们书院了。您快跟我来,后头许多学生还等着呢。”
青石书院竟这样小心。
也是,遍地贵戚,谨慎些是应该。
这学子腿脚快,苏遥忙跟着去了,也没顾得上解释傅陵并非陪他而来。
他这一走,剩下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坐在一处。
傅陵接起方才的话茬,冷冷开口:“白大夫这个‘美人美人’的称呼是从哪儿论起?苏老板有名字,不是你能随口喊着玩的人。”
傅陵语气不重,却无端地有些慎人。
白悯长眉紧皱,桃花眼都快冒火了。
苍松上爬上只狸花猫,趴在树梢,喵喵叫了好几声。
白悯压了半日火气,终究忍不住:“你是专程陪他来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傅陵眼皮不抬。
一脸“你爱信不信,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白悯满肚子皆是火,又压上半晌,才轻松一笑:“便是又如何?未婚未嫁,往后还说不准呢。”
下战书?
吴叔于一旁听得敛声屏气,忍不住瞧一眼傅陵。
傅陵只微微勾个嘴角,依旧眼皮没抬。
没当回事。
白悯气急,桃花眼一斜:“你且看着,他身子不好,日后能离得了谁?”
傅陵稍稍挑眉,终于开口:“白大夫的医术比得裴仪吗?”
白悯一噎,又扬眉:“就是不如,却也差不几分。你们外行也就知道裴老。裴老先生自然华佗再世,你能请得动吗?”
请大抵是请不动。
能绑来。
吴叔默默想罢,果见傅陵一脸气定神闲。
懒得和你多说。
白悯最讨厌这副样子了。
他只得心下默念百八十遍“日后走着瞧”,勉强保持镇静。
苏遥却是去了好大一会儿,回来时,还捧来四个小食盒。
“倒耽误到现在。午膳的时辰了,书院给的吃……食。”
方才夫子们嘱咐过许多话,苏遥早忘记原本此处在聊什么,一回来,就看见两张黑脸。
这是……又怎么了?
吵架了?
……不能吧。
苏遥念起,上次生病之时,白大夫提起傅鸽子,确实语气挺不好的。
那也不能因为喂个药的事在这儿吵架,又不是小孩儿家,怎么可能在外头闹脾……
苏遥想了想二人的性子。
还真有可能。
苏遥心中愈发没底,只能暗自庆幸:幸好方才不在这儿。这两个性子同时炸毛,画面一定很惨烈。
他略微瞧了二人一眼,开始发饭。
四个红米漆盒长得一模一样,绘苍松白鹤,风雅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