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抬眸,定定道:“不是我。”
又怕苏遥不信,低声重复一遍:“公子,真的不是我。”
阿言是不可能骗他的。
苏遥最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恐怕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苏遥又问:“今儿中午出了什么事?你说一遍给我听。”
万管事见无人理他,已气恼几分,闻言只接口道:“苏老板,众目睽睽都瞧见的事,还说什么说!”
又哂笑一声:“苏老板家的奴仆既买了来,就该放在家里好好调.教,何必送出来丢人现眼!青石书院是什么地方,如今什么没规矩的小兔崽子都招来了,还与我家公子一同读书!”
说着看一遭儿:“夫子呢?不是说夫子要来?看看你们招的什么人!”
他这话夹枪带棒,连青石书院一并骂上了。
书院学子虽讲规矩,却也是有脾性的读书人,暗自厌恶他这张嘴脸,也并无人开口。
厅中一时安静,万管事蓦然更尴尬,只气急败坏地望向苏遥:“苏老板,你家的奴才犯了事,你不给个说法吗?”
成安默默骂上一声。
也就得亏苏老板脾性好。
若是换成我家大公子,敢一口一个“奴才”地喊他身边的人,早就死八回了。
苏遥悄悄吸一口气,只拉住阿言的手:“阿言别怕,告诉我怎么了。你是我弟弟,只要你说,我就信。”
万管事一时面上青白不定。
阿言默默咬唇,低声开口:“今日午膳时,我原本在膳堂吃饭,万小公子忽然带人来,坐在我对面,说我的出身,不配坐在这里……”
毕竟还是小孩家,说出这样使人难堪的话,眸中泪花都不免闪了闪。
苏遥一时心疼,阿言只兀自咽下,又道:“我还没吃完,便想换个地方,可他们又拦住我,还打翻了我的饭,我……”
阿言却不肯说了,苏遥反应过来:“不是你动的手,是谁?”
阿言不肯说话。
他身后的一群绫罗绸缎也低头不言。
万管事仿佛突然得理:“不是你干的,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睁眼说瞎话的贱仆!”
苏遥淡淡打断:“万管事自重,苏言是我苏家子弟。”
万管事一噎,只十分轻蔑:“苏老板好歹也是个举子,何必自降身份?我听闻苏老板最好说话,想是不会约束下人。这样的贱仆,着实打一顿就懂规矩了,便是送了来读书,也学不出什么好品性。”
苏遥不免生气,又将阿言往身侧护几分:“万管事的主家想是家教好,那怎么就由着自家公子随意欺侮同窗?”
万管事似乎未想到苏遥会如此回口,只不屑一笑:“我家小公子最懂事,从不见他与旁人争执,怎么只与你家奴才动手呢?可见是你家奴才的问题。”
苏遥挑眉:“万管事一口咬定是我家苏言动手,那我们苏言怎么只打你家公子,不打其他人呢?可见,是你家公子有问题。”
“你……”
万管事气得只想破口大骂,他家的小公子却只偷偷看过来,又佯作垂着头哭。
什么装模作样的草包。
成安一万个不屑,又忙忙地与暗卫丙使眼色:想法子传个信回去。
厅中一时僵持,万管事只摆出不讲理的模样:“反正我家小公子伤着了,你家又没有,苏老板只说怎么赔吧。”
他话音刚落,厅门处便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我打的人我赔,万管事别攀咬旁人。”
苏遥看去,却是尚云朝。
那万小公子骤然畏缩一下,阿言蓦然垂眸。
尚云朝甩开身侧管事,与苏遥行个礼:“见过苏老板。”
又朗声道:“当时是我与苏言一道吃饭。苏言好性子,可我看不过眼,就把人打了。”
他承认得甚为坦荡,根本没管身后管事如何使眼色。
尚家与万家还算交好,尚家管事一听出事,就把自家五公子拉走了。
却不想五公子非要跑回来掺和这趟浑水,还十分气恼:“本来就是我动的手,我认就是,连累旁人算什么?”
你认了,咱们家怎么和万家交代啊。
尚家管事愁得一脑门子汗。
万管事倒欺软拍硬,尚未想到如何开口,徐夫子却于此时来了。
厅中行个礼,徐品略扫一圈,万管事正要开口,徐夫子却冷冷打断:“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厅中顿时安静,徐夫子先看白悯:“白大夫,人如何了?”
白悯系好布条:“扭伤而已,破了点皮。不用吃药,养两天就能好。”
徐品气场强大,瞬间接管场面。
他略点个头,又望向尚云朝:“你来说,怎么了?”
尚云朝再次不顾身旁管事的提醒,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从万家小公子侮辱阿言的话,到自己如何打哭了万小公子,全说了。
听得万管事面上青红不定。
比他脸色更差的,是徐品。
徐品的眼神在阿言,尚云朝,万小公子身上过一遍,苏遥不由有些紧张。
又深知阿言受委屈,不由揽紧他几分。
徐品声音冰冷:“今日多少人发生口角?”
尚云朝先往前站了一步,一脸坦然。
阿言默一下,握了握苏遥的手,也站出一步。
剩下几个绫罗绸缎互相看了看,也硬着头皮站出一步。
唯有这万家小公子抽抽噎噎,只装成听不见。
厅中默上一瞬,万管事还要开口,徐品打断道:“你们几个,停课十天,回家自省。”
几个小孩都垂头应一声。
徐品顿一下,缓缓看一眼万管事:“万小公子,请回吧。”
万家小公子猛然抬头,万管事却拎不清,仍道:“夫子,您看我家公子的手,只停课十天算什么处置?书院这规矩如此,我家小公子日后如何上学……”
万小公子忙扯住这管事,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口道:“夫子,我……”
“送他们走。”徐品眼皮不抬,干脆利索地转身走了。
苏遥自然立刻拉住阿言就走,白悯于身后跟上,又看阿言:“阿言没事吧?我都没仔细瞧。”
阿言摇摇头,愈发沉默。
苏遥心疼得很,只道:“白大夫若是不忙,跟我回家给阿言看看?”
这孩子又不说话,万一有磕着碰着,倒不好。
白悯点个头,身后却传来尚云朝的声音:“苏老板等一等!”
苏遥一顿,日光明朗,尚云朝追来,拱手一礼。
“苏老板,让我家的人送你们回去吧。万家不好惹,省得路上再找你们麻烦。”
这光天化日的,倒也不至于。
苏遥正觉得这小孩想多了,阿言却开口:“多谢尚公子,麻烦你安排,不用了。”
尚云朝很是一怔,却又听阿言低声道:“日后我的事,希望尚公子少插手。你是好意,我心领了。”
尚云朝猛然蹙眉:“苏言,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阿言语气平静。
尚云朝明显一怒,阿言已转身,目光黯然:“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遥心头一颤,只温声道:“好。”
又客气推拒尚云朝的人,便离开了。
白悯只叹气:“可惜咱们在书院中没人,不然怎么平白让阿言受委屈?”
万小公子的话难听,小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苏遥不好再提起,心下又替阿言难过,只转移话题:“今日怎么白大夫在?”
“我碰巧来与一位夫子看诊,近日换天气,许多人得风寒。你身子一向不好,也要小心些。”
说着,白悯倒从药箱小夹层中,取出一件披风。
他抖开,仔细披在苏遥身上:“你别换轻薄衣裳这么早,万一又扑着风。”
苏遥客气笑笑:“店中也无妨,今日是出来得急。”
白悯要给他系披风带子,苏遥让一下,正要自己来,便瞧见巷口匆匆行过一人。
苏遥奇怪,忙略大声些唤:“傅先生?”
傅陵脚步一顿,蹙眉望过来,沉声道:“你和阿言没事吧?”
第38章 旁听生(四)
午后的阳光格外晴朗, 衬得傅陵一双眼眸越发乌沉沉。
苏遥先是一怔:“傅先生如何得知?”
傅陵蹙眉:“我刚刚回了店中。”
原是齐伯说的。
苏遥收起疑惑,只点个头:“没什么大事,傅先生不必挂心。”
傅陵仔细打量一番, 目光掠过阿言袖口的尘泥,顿了下, 却只淡淡道:“没事就好。我们回家。”
白悯方才便是一愣, 如今更是讶异:“回什么家?”
傅相心情不大好,便没有理他。
苏遥略笑笑:“傅先生家的房子突然住不得了,在我家暂住一段时间。”
“暂住?”
白悯抬眸, 皱了好大一会子眉,才勉强问出一句,“什么叫突然住不得了?”
“就是……塌了来着。”苏遥颇为无奈。
虽然仍不知道为什么塌了, 但确实塌了。
白悯一脸震惊。
傅陵只唤苏遥:“外头起风,我们先回家。”
苏遥却有些为难:傅先生与白悯的脾气素来不对付, 没想到傅先生早早便回来了, 可还想要白悯帮阿言瞧一瞧……
苏遥默一下, 只对傅陵笑笑:“傅先生,我还想麻烦白大夫给阿言仔细看一……”
话方说出口, 便猛然觉出不好。
果然白悯眉心微蹙:“傅先生不过是暂时的住客, 我去不去的,还要向他解释?”
傅陵勉强压住火气:“我找了人, 用不着白大夫。”
白悯静静挑眉:“傅先生找了谁?裴仪么?”
苏遥微微一愣。
那自然不可能是裴仪的。
裴仪还没能绑来。
念及此处, 傅陵愈发不悦, 苏遥却连忙推辞:“不必麻烦傅先生了, 不是什么大事,请大夫看看就好。”
知道傅鸽子有钱也有门路,但裴仪也能随口提,这当真出乎苏遥意料了。
书院中事出突然,却又算不得小事,恐怕旧京立时便会有些风言风语。
万一傅先生给请了位家喻户晓的有名大夫,怕是更惹眼了。
阿言已是很委屈,若是再让满旧京的人茶余饭后地议论此事和他的出身……
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傅陵从暗卫处知晓事情始末,自然也想到此层,并没有从外请人,而是着一名暗卫扮成大夫。
他身边之人也精通药理,小孩子打架也不会多严重。
此刻听苏遥这般说,便只默了默,略一点头:“那就麻烦白大夫吧。”
给阿言看诊要紧。
许是数人心中都惦记阿言,一路上倒平静,并无人说话。
傅陵瞧见苏遥身上那件披风,也只眼眸沉了沉,没有开口。
回至店中,白悯带阿言进房间,傅陵吩咐假扮大夫的暗卫离开,才顺手给解下来,又瞧一眼成安:“外面起风,你家公子出门,不记得给带件披风么?”
成安:……果然大公子每次和我说话,都是从骂我开始的。
成安立时认了句错。
苏遥便替他分辩一二:“刚才是我走得急,突然来人说阿言有……”
说着又反应过来:“傅先生如何知道阿言或许受伤,还提前寻了大夫?”
“我猜的。”傅陵面不改色,“书院喊你去,还能出什么事,左不过同窗拌嘴打架。”
苏遥不由叹口气,又简单与傅陵说上两句。
傅陵愈发蹙眉。
苏遥正忧心,白悯便出来了,瞧见搭在一旁的披风,终究咽下,只对苏遥道:“阿言一点事也没有,皮都没擦破。”
又顿了下:“只是瞧着难过,说想睡一会儿。”
傅陵面色越发不善。
苏遥只道:“我还是去陪陪他。”
苏遥明显更在意阿言。
留下这两个人于店中,互相对视一眼,白悯先拎起披风,对齐伯道:“济仁堂忙,我先走一步。若再有什么事,齐伯喊我一声便是。”
齐伯自然送他,再回头时,傅陵也回房间了。
傅陵面色阴沉地于房中坐上片刻,吴叔就回来:“公子,弄清楚了,是万域他们家。这位万小公子的父亲万读,现任长州司马。”
傅陵稍一皱眉:“原是万域的孙子。万域倒是个规矩人,怎么养出这样不成体统的小辈?”
“万读大人长年外任,子弟未养于身边,祖辈未免疼爱几分。”
吴叔低声道,“万家从万域大人才稍有起势,孙辈便如此不成器……”
“他家怎么教养子孙我管不着,左右败得是自家根基。”傅陵蹙眉,“这家的下人,又怎么回事?”
“仗着自己年高,从前略有几分功劳,万家又一时得势,作威作福的刁奴罢了。”
吴叔低声细语地说到此处,却不由提醒:“公子,万读大人的夫人姓朱。您若是动手,万一惊动京中……”
“你以为今上不知道我在旧京么?”傅陵冷笑一声。
吴叔低头:“知道是一回事,公子做不做事,是另一回事。”
傅陵只挑眉:“吴叔多虑了。这种子孙与下人,还不值得我动手。万家既纵容,自然自食其果。”
又缓缓瞧吴叔一眼:“不是仗势欺人么?万家才是个什么门户,在旧京又算什么东西?如今也不过敢欺负白身,换一户人家,再让万家长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