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娘子只是为了不白拿那小袋金子。
做生意有来有往,平白无故多拿了钱,康娘子总想补回去。
不仅苏遥指的衣裳是店中最好的裁缝做的,剩下有一件,还是她亲手改的。
正是雪青那件。
苏遥拿出来于身上贴了下。
腰身收过了,正合适。
康娘子出于裁缝心理,实在是想看苏遥穿这件衣裳,思来想去,还是送了。
并且改了样更轻薄的料子,精心修了交领腰身袖口。
反正以后你们谁能看见美人,各凭本事吧。
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苏遥摸着料子,确实比当日试穿那一件薄。
但……似乎有些太薄了。
这倒是不太好在外头穿了。
因是送的衣裳,苏遥也没办法挑剔,只能收起来了。
正整理着衣裳,齐伯却来后院喊他:“公子,校对司的钱大人来了,说有要事,要您去见他。”
如今各地的校对司专管刊物审查出版监管,苏氏书铺从来没沾惹过禁.书等物,怎么校对司突然来人?
还是主事的钱大人来了。
苏遥不敢怠慢,忙至前店。
钱大人正带着一随从,坐在店中,慢条斯理地啜着龙井茶。
苏遥客气笑笑:“见过钱大人,大人前来,是有何要紧事?”
钱大人撇着瓷盏中浮沫,赞一声好茶,又缓缓道:“我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来苏老板店中坐坐。”
苏遥顿时打起精神。
这副架势,哪是随便坐坐的样子。
第41章 风波(三)
这位钱大人说罢一句“没什么要紧事”后, 便好整以暇地坐在苏遥店中, 喝茶。
也不知有没有喝出什么花来。
半晌也不说话,只晾着苏遥。
成安打眼一瞧,便知这是故意找茬的架势。
我家苏老板都站半晌了。
到底说不说话,不说赶紧滚。
成安又给暗卫丙使个眼色:快去把大公子请回来。
怎么大公子一出门便有人上门找事, 真会挑时……
成安念及此处, 蓦然心惊。
这该不是故意挑的时辰吧?
故意的。
为什么?
但成安一向待在傅陵身边,往来之人皆是宋矜这个级别。
钱大人这等小喽啰,后面是什么背景关系,他还真不知。
苏遥也不知。
苏氏书铺一向于旧京排不上号, 又规矩做生意, 平素也用不着同校对司攀关系。
也攀不上关系。
既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突然上门呢?
苏遥虽是位举子,但钱大人已是官场中人。
即便品级低,也能压住苏遥这种无权无势的平头小老百姓了。
苏遥只好打起精神应付。
正细细琢磨,近日是否得罪过何人,这位钱大人一杯茶终于喝够了。
他生得一副随和客气的好人脸,眼神中却总露出微微的刻薄与轻蔑,让苏遥觉得十分别扭。
钱大人慢条斯理地放下瓷盏:“苏老板家的茶饮不错。”
苏遥略微笑笑:“大人谬赞, 都是些常见茶饮。”
“怎么是我谬赞呢?”
钱大人抬眼笑笑,“苏老板家的茶饮一传十,十传百地好, 比您这书铺中的书, 都还有名呢。”
阴阳怪气大师。
成安最讨厌话里有话的语气。
但他尚有分寸。
还不清楚此人上头的背景, 不能轻易得罪。牵一发动全身,万一后头势大,是给苏老板和大公子惹麻烦。
傅相身边待久了,成安还是谨慎清醒。
他既不能动,便只能指望自家傅相赶紧回来。
但傅陵今日不止去了延庆坊的百宝阁。
小傅大人有数件朝中要紧事找他,暗卫丙赶到百宝阁,根本未寻到人。
暗卫丙只得联系其他暗卫,在外头急得一脑门子汗。
他这厢急,书铺中,钱大人依旧不紧不慢地与苏遥东拉西扯,还数次三番地提及皇亲国戚。
苏遥很有分寸,相关话题一律不接口。
不得不说,钱大人很会问。
但苏遥敏感度很高,且惯会打太极的。
来往数次后,钱大人明显有些薄怒,敛去笑意:“闲谈而已,苏老板如此敷衍,是不想与本官聊天?”
苏遥温和笑笑:“事及贵人,非我一介草民可议论。”
“说两句能如何?天高皇帝远,还能有谁把苏老板怎么样不成?”钱大人抬眸一笑。
苏遥也笑:“大人说得是,自然不能如何。但我素来少出门,于君上国事,所知实在不多,只怕聊不得什么。”
钱大人自他口中撬不出半个字,眼下苏遥又搬出“一问三不知”,钱大人眸中阴沉明显一闪而过。
苏遥只当未看见。
钱大人瞧见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温雅面容,便满肚子暗火。
他顿了顿,勾起一抹笑意:“聊这么久,我也渴了。苏老板家的茶饮既好,再给我倒一杯吧。”
他随手一指:“就那个,甜牛乳茶。”
甜牛乳茶前店已没了,得去后厨倒。
苏遥客气地应一声。
钱大人伸手将瓷盏递过来。
苏遥伸手去接,成安正瞧出不好,尚未来得及托住,这瓷盏就赶在苏遥堪堪碰到之前,“哐啷”一声,于地上摔得粉碎。
余下茶水都溅苏遥一袍角。
成安就很想溅这人一身血。
钱大人装模作样地笑笑:“呦,杯子摔了。”
苏遥不动声色:“惊着大人了,我给大人换一杯。”
他转身要去再倒一杯茶,钱大人身后的老仆却开口:“苏老板,碎瓷盏还在地上呢。”
这老仆低声顺眼,语气也恭顺,但话一出口,就是讨人厌。
成安压下一肚子火,忙上前一步,笑笑:“我这就给大人收拾干净了。”
钱大人瞧他一眼:“我还等着茶缓缓口渴。”
成安心内一怒。
方才见此人专来找茬,苏遥便让齐伯回后院了。
眼下只有苏遥和成安在,这人又拦着成安不让动。
怎么着,溅我家苏老板一身茶水,还想我家苏老板给你收拾碎瓷片?
我们家傅相都捧在心尖上的人,就凭你也敢欺负?
不就是仗着身在校对司,我家苏老板不能得罪你么?
成安越想越窝火,又不得发作,只能强压住火气笑笑:“我马上给大人收拾干净,再给您倒一杯热热的茶来。”
钱大人却只不答话。
那老仆低眉顺眼:“苏老板家的下人很是没规矩。主子还在这站着,哪有一个下人插话的道理?”
宰相门房还七品官,从前即便在京中,敢给成安脸色瞧的人也不多。
成安暗怒,苏遥只得与他悄悄使个眼色,让他离开。
这人专门来找茬,怕是不好打发。
校对司卡着刊物出版,书纲过不过,左右全凭校对司一句话。这若是结梁子,苏氏书铺真没法做生意了。
苏遥只得先忍下。
不过收拾打扫,又不是要命之事。
苏遥便吩咐成安去倒茶,兀自蹲下整理碎瓷片。
成安自然担心,但那钱大人又开口:“你不去倒茶,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成安:苏老板要有一点事,你就死了。
他担忧地瞧了瞧收拾的苏遥,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钱大人想是惯会做这种于旁人家中砸杯子之事。
好好的一个瓷盏摔得粉碎粉碎。
苏遥低头小心捡一会子,还没捡干净。
钱大人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又笑笑:“近来有位三江先生很有名气,听说他的话本只在苏老板店中卖?”
苏遥客气:“大人说得是《海棠绮梦传》?”
“正是呢,就叫这个名儿。”
钱大人再瞧他一眼,吩咐身后老仆,“去给我拿一本看看。”
这老仆应一声。
书铺中宽敞得很,这人却非要从蹲着的苏遥身边过。
苏遥忙让开,却仍是让这人撞了下。
有个大瓷片,不知为何,正出现在苏遥手边,刷一下划个大口子。
苏遥一蹙眉,左手上便渗出一道鲜红血迹。
钱大人顿一下:“呀,家仆年迈眼花,不小心撞着苏老板了。”
这口子还有些深。
苏遥微微皱眉,有点疼。
成安飞一般地去倒茶,飞一般地跑回来,到底还是瞧见苏遥手上一个大口子。
成安将茶往桌上一放,忙忙地将苏遥扶起来:姓钱的,你真的死了。
钱大人只笑笑:“苏老板还是读书人,下人的活,一点也不会做。”
苏遥再好脾气,也不想说话了。
钱大人又瞧过来:“苏老板不快去包扎一下,站着做什么?你还在这儿陪我,让旁人瞧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为难苏老板。”
他大爷式地往店中一坐,早没有了其他客人。
苏遥转身就走,又给成安使眼色。
钱大人是客人,又不是傅鸽子,不能被扔在前店。
成安只能端出“你马上就死了”的美好笑容,留下招呼他。
苏遥回后院一趟,也没敢惊动齐伯和阿言,兀自收拾妥当。
真还挺疼的。
苏遥微微蹙眉,后院清静,苏遥平了半日火气,才复起身。
这钱大人来者不善。
但近日若谈及得罪,也唯有万家一个。
又是万家来找事?
苏遥压下不平,正出去,却瞧见桂皮“喵呜喵呜”地扒开了他的门,坐在门口叫上两声。
桂皮竟会开门。
挺聪明一大橘。
苏遥蹲下,摸摸软乎乎的猫脑袋,桂皮舔他一下,苏遥躲开笑笑:“别碰,伤着了。”
桂皮“喵呜”一声,并没有听懂,却一路跟着苏遥的脚步跑到前店。
傅先生的猫,倒很是粘苏遥。
苏遥只得由着它。
又平一口气,掀开前店帘子。
这两位想是冲苏遥来的,倒并没有为难成安。一个安静看书,一个安静立着。
苏遥走近几步,那钱大人正要开口,他身后老仆却猛然一惊,慌忙扯了钱大人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傅相的猫吗?!
京中许多人都知道傅相养猫,却不知傅相养的是一只金灿灿毛绒绒的大橘。
但这老仆随原来的主人家碰巧见过一次。
他原来的主家也是个小官,贬谪外放,他不愿跟去,便来到旧京。
这老仆年岁虽大,记性却好。
这肥头大耳的模样,不就是傅相家的猫吗?!
傅相的猫为什么会在此处?
这老仆念起万管事上门时怒气冲冲的模样,从脚底到心底都冒凉气。
万管事说的,那个暗算他,故意让程老将军为难他的人,不会不是这位苏老板,而是傅相吧……
这老仆原本便十分奇怪:一个没名没姓、无权无势的小老板,又是个落第书生,怎会与侯门世家的程老将军有关系?
那若是傅相,有关系可就太正常了。
傅相是什么人,便是程老将军见面,说不定还得给他三分面子……
老仆顿时一阵战栗。
钱大人被他扯一下,本就疑惑,瞥见他惊恐的眼神,又十分地莫名其妙。
他只瞧向苏遥,张口:“苏老板,你这茶……”
那老仆又慌忙扯他一下。
这回动作大得,连成安都瞧见了。
钱大人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他刚给苏遥了点颜色,正要顺势开启第二波敲打,却数次被自家老仆打断。
老仆心底一片颤抖:您可憋说话了啊!
他自来到钱家,便察觉这位钱大人性子轻浮急躁,但旧京本就太平,钱大人又算个不大不小的实权人物,便也待下了。
今次前来时,虽觉得奇怪,也觉得自家钱大人轻易便受人挑唆,但念着万管事无缘无故吃一哑巴亏,对方又是个小人物,来一趟也无妨。
谁能想到,旧京竟如此藏龙卧虎……
这可比京中危险多了。
起码京中不会有位傅相啊!
这老仆慌忙扯住钱大人,也顾不得许多,直接附耳低语数句。
钱大人听完后,默一下,却不以为意道:“什么个玩意,没听说过。”
老仆浑身都一抖。
您喊傅相什么?
知道您出身偏远,入仕晚,傅陵傅大人您不能真不知道吧?
老仆急忙将他扯开几步,又细细地解释一遭。
钱大人微微蹙眉:“哦,想起来了。”
老仆方松一口气,又听得他轻松道:“不是退隐休养几年了吗?如今不就是个白身,有什么好怕的?”
老仆:……
您要作死,您尽管作,可憋带着我。
老仆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地后悔:早知道便不来这一遭了。
今儿出门时心口就突突地跳。
早该知道没有好事。
老仆只得与他家这位不怕死的大人拼命解释:“大人,他如今即便不在朝中,但家中势力深厚,一门数位子弟皆在朝中,单论世交情面,便能压死人了。”
又硬着头皮劝道:“敲打也敲打过了,咱们见好就收,成不成?左右这事,又与咱们家有什么干系?”
“如何没关系,万管事与我交情可深了。”钱大人蓦然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