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大公子捧在心尖上的人,这还没进门,就能管起来大公子了。
大公子这个流水式的花钱方法,从小造到大,傅家上下没一个人敢管。
傅家反正有的是钱,老爷夫人管不动,便也随他去。
不想苏老板倒有这个本事。
虽然本质还没改,但大公子好歹知道收敛些了不是?
吴叔感叹连连,又忙去吩咐。
某些人既然敢作到大公子的心上人头上,就也别怪大公子不留手。
既做事前不计后果,那就担着吧。
苏遥尚于房中睡觉,某钱姓大人,已开始了为期五天的魔幻之旅。
钱大人几十年的人生观,于短短五天之内就崩塌了。
首先是当日傍晚,钱大人自府衙回家,发觉自家老仆卷铺盖跑路了。
这老仆连身契一并偷走,钱大人连家奴私逃的罪名都扣不到他头上,只得假以盗窃罪将他告到衙门。
衙门中人素知这位钱大人略缺心眼,明着安抚,暗地却嗤笑一番,立个案便放下了。
钱大人忿忿不平地从衙门回家,路上刚好遇到飞贼逃跑,一个不小心让飞贼推水坑里,栽一狗吃屎。
这怎么有个飞贼碰巧就能让他赶上呢?
钱大人愈发气恼,骂骂咧咧地回家,钱夫人心内嫌弃他的狼狈样子,却假意安抚,灌醉了他,竟哄他签好和离书,当晚便与旧情人跑路了。
钱夫人是个孤女,一直有个老相好,当初便是迫不得已嫁给他。
她这位老相好是个秀才,家中一贫如洗,却碰巧,于农郊路遇一位老爷子发病,救治一二后,竟得了一整袋碎金子。
钱夫人早就厌弃钱大人愚蠢浅薄,既有钱财,当晚即刻就走了。
钱大人一觉醒来,媳妇儿没了。
媳妇儿没有娘家,他都无处说理,也无从打听。
二人虽经年无子嗣,但一向举案齐眉,从无嫌隙啊。
钱大人忧愁焦心怀疑惊恐了一上午,下午又去衙门报个案。
衙中自然又看一遭笑话。
他晚上回家,已无娇妻,床笫冰冷,只能嘤嘤嘤地奔小妾房中来。
小妾已有四个月身孕,钱大人抱住温存一番,夜半时分,小妾偷偷起床,摸走他身上钥匙。
再一日钱大人去府衙上班,小妾大包小包卷了所有物件,雇上一辆马车,飞奔而去。
临走前还于钱府门外大骂:“杀千刀的姓钱的!以为当初救风尘很了不起么!我与王公子早已两情相悦,他马上要与我赎身,你却仗着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还有万家的交情,强买我来!”
说着,还声泪齐下:“若不是你,我和这孩子早就随王公子到苏州了!我已然怀了他的骨肉,如果不是你当初强插一脚,他怎会不要我!杀千刀的姓钱的,你家管事瞧不上你,你老婆也跟人跑了,我呸!”
小妾坐上马车奔苏州去了,给钱大人留下闪亮的两顶绿帽子。
钱大人傍晚回到家,家中啥都没了。
就一个老婆子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大人啊,咱们以后怎么活啊……”
钱大人有点让这三天的雷劈傻了。
他已成邻里间的笑话,越想越气,第二日便到府衙击鼓鸣冤。
很自然地,他成了满旧京的笑话。
但钱大人还有官职,旁人也只敢暗中笑话笑话。
他强撑出一腔满不在乎到了府衙,却发觉许大人身边的小厮在等他。
那小厮捧着数卷书纲,传许大人的话:“钱大人近日做事极不上心,这样污秽之物也给过?”
钱大人一惊:这不是几天前收钱通过的书么?
他当时被人好一通贿赂,又灌酒又送美人,被伺候得极其得意,顺势便卖一个人情。
此事从未有旁人经手,如何到许大人手中?
许大人身边的小厮严正道:“听闻钱大人近来家宅不宁,许大人说,请钱大人即刻回家收拾好内宅,再来做事吧。”
钱大人停了职,被顶头上司当众劈头盖脸训斥一番,里子面子都没了。
还被罚扣半月俸禄。
钱大人的副手送他走,笑得格外客气:“大人安心回家修整,校对司中,还有我呢。”
钱大人行出几步,才明白过来,跑回来指着副手大骂:“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暗中盯着我,在许大人面前……”
副手和气笑笑:“送钱大人走。”转身眼底冰凉。
忍这么个蠢货在头上作威作福多年,可算有上位的机会了。他既偶然知晓钱大人贪赃枉法,岂能不报?
副手立刻接管校对司。
钱大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和老婆子一起坐在门槛上,喝着西北风,就很想大哭一场。
但他如今也并非一无所有。
他还有万家这个朋友在。
钱大人于第五日一大早,便收拾整齐,下决心要开启复仇模式,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万家。
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等上许久,竟发觉万家新换一位管事,满脸的高冷:“原来的管事说错话,被老爷打了几十板子,送去乡下庄子反省了。往西四十里,也不远,钱大人可自行去找。”
“砰”一下关上院门。
钱大人满脸错愕。
穿着一身好衣裳走在街上,大太阳晒着,心底哇凉哇凉。
这怀疑人生的表情。
暗卫丁于暗处叹两声。
其实他在调查钱大人时,和大公子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脑子这么糊涂的人,身边简直漏得像个筛子。能平平安安地在旧京做官,当真只靠了运气吧。
暗卫丁甚至只做了两件事,扮成老伯给钱夫人的秀才相好送一袋金子,把钱大人私收贿赂的证据偷偷给副手。
连飞毛贼都不是他安排的。
谁能想到,只是单单把现存隐患翻在明面上,效果就这么惊人。
没办法,没脑子是你自己活出来的,破洞是你自己漏的,运气是你自己作没的。
暗卫丁默默回府了。
他自幼在京中傅宅,多少还算排得上号的家族,只因一点点差错,两三代经营,便毁于一旦。
更何况钱大人这种,随手一抓,全是漏洞的门户。
暗卫丁见多了,回去只和吴叔复个命。
吴叔都没同傅陵说,因为傅相眼光高,一向不关心蠢货的人生故事。
自家傅相正忙着陪心上人。
许是让那条大口子吓出后遗症,傅陵这两日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苏遥,恨不得连个瓷盏都不让苏遥碰。
倒弄得苏遥非常地不好意思。
又颇为无奈,不断地劝傅陵放心,又拐弯抹角地与他表示:“不必陪我坐在柜台,不如去忙正事。”
正事。
傅鸽子懂:写文。
傅相为了陪在美人身边,大笔一挥:“柜台清静,我坐在柜台写文。”
硬是老老实实地写了五天的文。
太难得了。
把苏遥高兴坏了。
哄得心上人高兴,傅鸽子也高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撩美人的生活,傅相过得甚为开心。
要是苏老板能开点窍,傅相就更开心了。
没事,傅相不急,傅相有谜之自信。
可傅相不闻窗外事,窗外事却硬传到他耳中了。
准确地来说,不是只传给傅陵,而是传遍了整个旧京。
宫中那位朱贵妃失宠了。
五皇子与整个朱家,一夜之间,便完全垮台。
这背后的原因,说来却让人咋舌,乃是出在朱家养在旧京的那位才女身上。
一时间,整个旧京的流言,花样百出。
第43章 风雨(一)
已然入夏, 一场倾盆大雨泼下来, 连日暑气皆消散三分。
雨声惶惶,风却不大,苏遥贪凉,索性大开门户。
水汽自窗外漫入, 带起**的清凉。
雨天最适合窝在被中睡懒觉, 许是如此,今日书铺中客人甚少。唯有三两熟客,风雨无阻地日日前来。
汤公子便是这样一客人。
据说是在追求陶家某位小姐。
佳人是位资深话本爱好者,汤公子正为七夕赴佳人的约, 恶补话本知识中。
废寝忘食, 悬梁刺股。
还特别喜欢与苏遥交流阅读感想:“陶家小姐上个月与我说, 最仰慕《云仙梦忆》中江云仙那等飘逸出尘之人。可前儿又与我说,如今最欣赏《江湖一叶刀》中周戈那般英雄豪杰。”
汤公子一脸疑惑:“可我寻思,这二人性子并无半分相似,可让我怎么学?”
陶小姐这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全都要”的心态。
您再怎么学,也比不上二次元纸片人。
苏遥不忍心打碎汤公子追妹子的热情,便笑道:“如今《江湖一叶刀》才刚出第一卷 , 且一册书。依我看,您先不必学,万一写到后头, 陶小姐又不喜欢周戈了呢?”
“苏老板说得有理。”
汤公子琢磨一下, 又惆怅皱眉, “可即便我能学,也学不出几分样子。怕是东施效颦,陶小姐总归瞧不上我。”
瞧不上您,还与您聊什么话本子?
女神对于瞧不上的追求者都是“晚安我要去洗澡了”,哪能您一约就约得出来?
苏遥开导他一番,送人再度乐滋滋地埋头用功去了,方瞧见傅鸽子玩味的眼神。
苏遥挑眉:“傅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傅陵收回目光,又垂眸笑笑。
看别人情爱看得那么清楚,怎么就看不清自个儿呢?
这灯下黑的性子。
傅相喜欢。
傅陵此人,便有个毛病。
许是出身优渥,自幼又过于聪慧,唾手可得之事,总觉得差几分意思。
越难得手,他便越有兴趣。
若这事,还恰好是他想要做成之事,他便更有耐心。
苏遥如何撩都撩不动,傅陵反而更喜欢了。
总有一天是我的。
傅鸽子在老老实实日更几天后,越发拥有了谜一样的从容。
从容上一会儿,就飘了。
今儿又一个字没写。
自大清早便坐在柜台,翻本书稿,看了半晌午。
书稿是晨起,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送来的。
苏遥记得她。
上回傅先生的《江湖一叶刀》发售,她也女扮男装地来排过队。
小姑娘将书稿递来,只简短道:“苏老板先看看,我三日后来找您。若是尚能入眼,我就签在您这里。”
自朱老尚书的孙女儿,也就是女先生“湖心灯”名扬旧京后,据说许多闺阁中人,也开始写书了。
苏遥收到过不少书稿。
如今苏氏书铺也算颇有些名气了。
苏遥对女作者没什么偏见,只是陆屿上回的提醒在先,他每每收到,总不免念起,便不大愿意签下。
陆山长那次提醒他,不要与湖心灯这样的人物有何牵扯。
苏遥素来谨慎,总是能推便推:“姑娘,我这书铺暂时不收书稿了。”
他一时不防,直接点明小姑娘的身份,倒惹三两目光望过来。
小姑娘似乎微有薄怒,却并不羞赧,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前儿还听说,苏老板分明刚签下一位尹先生的书,怎么换成我,便是不收了呢?”
小姑娘淡淡蹙起两道长眉:“我原听闻,苏老板乃举子出身,便以为您断不会如那些鼠目寸光的书铺掌柜一般,因我是女子就加以轻视。却不想苏老板也是如此……您若不收,我再转投别家就是。”
外头瓢泼大雨,小姑娘就要赌气离开,傅陵却慢悠悠踱过来,缓缓笑笑:“湖心灯出名,近日所收书稿实在太多。苏老板倒也并非针对你,何必如此说话?”
傅先生便是挂着笑意,终究气势迫人。
那小姑娘不由错开他凌厉的目光,顿一下,复抬头,语气就平和不少:“那苏老板可是冤枉我。我与她们并不一样,她们不过贪个新鲜,或羡慕朱小姐的名声,提笔玩两日也便罢了。我却当真想做个话本先生。”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将苏遥逗乐了。
小姑娘瞧见他眸中笑意,又皱眉:“我并非在说笑,我连正经笔名都想好了。若您签我,我就叫‘月胧明’。”
这名字听得苏遥不由一怔。
傅陵只笑:“若不签呢?”
“不签便是这笔名不吉利。我如此好的文章都签不上,自然得换一个。”
小姑娘语气大得很。
生得一副温婉贤淑的眉眼,性子却张扬。
苏遥自然知道她张扬。
默一下,仍是忍不住:“姑娘是否姓何?”
小姑娘明显怔一下。
这表情,肯定就是了。
何皎,笔名月胧明,约莫十年后,名扬四海的大才女。
这是书中浓墨重彩的一位女子。
国朝虽推崇才女,却终究对女子言行加以束缚。许多人对所谓才女的欣赏,也如同看一样新鲜物件。赏玩而已,尚谈不上尊重。
何皎便是令天下人皆尊重的一位女先生。
她未出阁时,便以此笔名写书。嫁入京中后,于一场宴会上舌战许多老先生,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皆信手拈来,且大辩陈腐旧观,说出了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后因与侯府夫君脾性不合,毅然和离,再度闹得满城风雨。
何皎并未如何在乎,只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云游四方,于一场讲学中再次大辩各路酸腐鸿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