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的两条眉毛微蹙,琢磨着要不要强行进去,一扇普通的木门而已,自然挡不住他。但又感觉这样不大好,他不禁有些纠结。
在棠明辉沉思的时候,他耳朵动了动,虚浮无力的拖沓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正是大门。
终于来了开门的人,棠明辉松了口气,省下了纠结的麻烦。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门内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男人裹着一身厚厚的绫罗绸缎,看得出是好料子,只是有些陈旧。
他两鬓斑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两眼浑浊,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此时他虚胖的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客官,小的来迟了,快请进、请进。”
这声音同样虚浮无力,轻飘飘的。棠明辉迈入大门,中年男人在他身后慢吞吞地关上门,他动作慢,走路也慢,活似七老八十的老人家。
中年男人在前带路,一边问他住几晚,要住什么房间。棠明辉一一答完后欲言又止,他已认出这中年男子正是这间酒楼的掌柜。
上次见时他正年轻,刚从家父手中接过酒楼。为人样貌端正,精神奕奕,行事雷厉风行。但现在的他面容沧桑,身材发福不说,背也驼了,整个人不论是相貌还是健康都大不如从前。
也不知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掌柜将棠明辉带到天字一号房里,棠明辉想了想还是没多说什么,毕竟这会天色已晚,有什么事还是明日里再说好了。
待掌柜将事情交代完,又问这位难得的新客要不要热水,棠明辉微笑着摇摇头:“不必,这么晚了,掌柜的早些休息吧,晚安。”
他温和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中年掌柜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诚了些,他点头哈腰着退出房间。
棠明辉将自己摔到了床上,床铺算得上柔软,被褥虽也有些陈旧,但足够干净,也没有什么异味。
他双手枕在脑后,闭目思索之后的行程。这次出行他毫无准备,历练什么的他更是毫无头绪。
他头疼地抓抓头发,长叹一声:“算了,明天先故地重游一番,后天再出发历练,后天的事就交给后天的我好了……”
棠明辉成功说服了自己,将那些烦恼瞬间都抛之脑后。他起身褪下上身的衣袍,而后趴在床上,又在斜上方凝出一面水镜。
水镜照出白皙的背部,还有漂亮的蝴蝶骨,弧度优美略带凹陷的脊椎。完美无瑕的背部很好看,就是少了点东西。
棠明辉抿着唇反手在背后又戳又摸,就是弄不出梅涯九留下的刺青。他顿时郁闷不已,他还没见过呢,也不知道师尊在他背上画了些什么。
又是一声长叹,只是短暂分开了这一会,他就思念起了师尊。岛外的世界再有趣,没有师尊在身边,他也索然无味。
还连睹物思人都不行,棠明辉越想越郁闷,还有点生气。他愤愤锤了下床,但不敢用力,生怕把人家这好好的床给砸出个洞,或是弄塌了。
等回了岛,他一定要跟师尊要补偿!
棠明辉握拳挥了挥,他记下这件事后催眠自己睡着。与醒来时的时间间隔尚短,睡着后他或许还能梦见那个温暖安心的怀抱。
怀揣着这个美好愿望,棠明辉很快沉入了梦想。
待他睡熟以后,梅涯九才显出身形。
他站在床边,思及小徒弟刚才的活泼,颇有点哭笑不得。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话虽如此,梅涯九的眼神不自知地软和了下来,没想到私下无人里的小徒弟也如此可爱。
梅涯九动作轻巧的替他理了理发丝,又盖好被子,随后隐入小徒弟背上的刺青。
沉睡中的棠明辉又感受到了那股亲近温暖,他不自觉向后靠了靠,粉色的唇瓣无意识动了动,似是无声地呼唤一个名字。
而后又转作一个甜美的笑容,任谁看到都能感受到那笑容里的幸福。他带着甜蜜的笑容,快乐的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身下柔软的床铺。
这一觉起来不仅神清气爽,棠明辉甚至爱上了睡觉,不知不觉直接睡到了中午。
棠明辉心情大好,他边快活地哼着歌,边伸着懒腰往楼下走。
中午日头正盛,大堂里只有掌柜在柜台后算账。除他以外,再无一人。
棠明辉愣了下,不止是酒楼里无人来吃饭,酒楼 外也很安静,大街上同样空无一人,只偶尔才走过一两个神色匆匆的行人。
这般空荡的寂静场景,同上次行人如织的热闹情景相差甚远。
之前的快乐登时一扫而空,棠明辉胸口有些发闷,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还是掌柜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客官起来啦,要吃点什么吗?不是我吹,我们家大厨的手艺是这个!”他说着竖起大拇指,“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
棠明辉回过神点点头,对掌柜道:“上两个招牌菜,我以前来过,你们家的饭菜确实味道很好。”
“好勒!”掌柜应了一声,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尴尬,“没想到少侠以前来过小店,现在的味道可能和以前的有些不同。”
掌柜搓搓手,言辞间更亲近了些,他见棠明辉腰间挂着长剑,便以少侠相称。
棠明辉找了个座位坐下,温声道:“那我更期待了,只是城里怎么这么冷清?我记得过去来时,这座城市十分热闹。”
掌柜为他拿来杯子,摆好碗碟,倒上茶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用一种认命的无奈语气道:“少侠是其他国家的人吧?现在和过去不同了。自打先帝去世,新帝上位以后,天灾人祸就没停过。北边连年大旱,南边又是洪涝,西边数年来和蛮夷打仗输多胜少,东边还听说最近有了疫病,所以近年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实不相瞒,我这酒楼日日亏损,但这是我家祖产,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放弃,每天咬牙支撑罢了。”他苦笑一声,低头擦桌子,掩去脸上的神情,“之前就因为这事我妻子带着孩子跑了,但如今也快坚持不下去了。”
棠明辉沉默听着,难怪这酒楼只剩下掌柜一人。
他目光复杂,又跟掌柜打听曾买过糖人的老大爷,曾看过的杂技表演。
掌柜是从未离开过的本地人,这些他还真知道,他唏嘘一声:“卖糖人的老大爷我记得我小时候他就在街边卖糖人,刚好也姓糖,他手艺很好当时那一条街的孩子都爱买。唐大爷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可惜他的手艺没有传下来,”
“至于少侠说的杂技……”掌柜仔细想了想,“那一伙人我记得很快就离开了,之后再没回来过,现在也不知在哪讨生活。”
棠明辉沉闷应声,他食指搭上茶杯边缘,沿着 细细的边缘轻轻摩挲。他半垂下眼帘,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半晌轻声道:“物是人非啊……”
他没想到只是一个闭关的功夫,竟然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矮胖的掌柜想笑笑却没能成功,“是啊,几年前我也没想到现在会这样,但日子还得过,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棠明辉长出一口气,他目光闪烁,语气却很坚定:“很快就会结束的。”
掌柜这会笑了出来,只是有些苦涩。他经常用这般话语安慰自己,如今早已不抱希望,但他还是用轻松的口吻道:“那就承您吉言了。”
话落,店内又进来一名黑衣客人。
棠明辉下意识望去,他挑起眉,讶异自眼中一闪而过。
没想到来人竟然和他一样,也是修士。
第152章 天下第一(二十二)
酒楼掌柜见来了新客, 连忙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棠明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眼睛却还盯着新进来的修士没移开。
修士会进凡人的酒楼着实罕见,他难免多看两眼。这人的黑色长发由一个银冠高高束起, 穿着纯黑的贴身劲装, 背后斜背一把厚重宽剑,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配饰。
重剑无鞘, 通体漆黑,剑身和修士的背部同宽, 长度也和这修士差不多高,从这人的肩背起长至小腿。
棠明辉盯着黑衣修士背后的重剑看了许久,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这把剑上的锋锐之气, 一看就是一把神兵利器。自己那只值三两的长剑,同这剑比起来就是天差地别。
他内心幽幽叹了口气, 着实有点羡慕, 这就是别人家的剑吗。
抱着羡慕嫉妒的心,他的视线这才转向黑衣修士的脸,剑眉星目, 脸部轮廓硬朗, 小麦色的肌肤为他更添几分刚毅。身材也高大健硕,压迫力十足, 客观来说称得上英俊又富有魅力。
但棠明辉看来看去, 他心里下意识比对了番, 觉得还是自家师尊更好看。
在他身边隐去形体的梅涯九也在观察黑衣修士, 但和小徒弟不同, 他最先关注的是这人的修为。见只是半步渡劫,样貌也一般般,梅涯九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 实在不足为惧。
梅涯九虚虚坐到棠明辉旁边的椅子上,他左手手肘搭在桌上,左手支着脸,专注又温柔缱绻的视线一直环绕在小徒弟身上,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个人,再看不见其他多余的东西。
他微微眯眼,唇角轻轻翘起。他的小徒弟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从发丝到眉眼到脚尖,无一不令他痴迷。
黑衣修士声音冷硬,他直接打断了掌柜的话,“开一间上房,住三晚。”
见他不喜人多嘴,掌柜识相闭了嘴,只小心问道:“客观要用餐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掌柜立刻去安排房间。难得一下子来了两名客人,他转过身就笑开了花,跟弥勒佛似的,他暗道难道真要转运了不成?
黑衣修士仇千丈跟掌柜说完话,冷厉的视线也投向了在场的另一名修士。刚好棠明辉尚未收回目光,猝不及防下和他撞了个正着,两双相似又不同的黑眸遥相对视。
一双清澈透亮,一双暗沉冰冷。如果说棠明辉的眼睛如黑珍珠一般莹润柔和,那么仇千丈的黑眸只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深渊,也只能想到深渊。
他深邃无垠的黑眸里仿佛蕴藏了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而在这高耸的冰山之下是神秘且同样冰冷的寒潭,好似深藏着什么不能诉之于口的秘密。
尚未进来时仇千丈就远远感知到了一个舒服的气息,现在他确定了,那暖洋洋的舒适气息正是从眼前这个面容俊美的白衣修士身上传出。
相由心生,白衣修士的样貌他也觉得顺眼极了。
仇千丈下意识又嗅了嗅,这股气息味道清新,让他仿佛回到了被绿植环绕的森林之中,这是属于大自然的味道。
又给他淡淡的温暖感,像浮于云端之上,整个人置身于太阳的照耀之下,但并不灼热,似冬日里的暖阳,温度恰到好处。又像是幼时回归母亲的怀抱一般,暖和又安心。在这个怀抱里,他可以抛却一切烦恼与包袱,像稚儿一样全身心的轻松欢快。
仇千丈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沉迷在这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气息里,以至于甫一见面就不由自已的对棠明辉心生好感。
偷看被人抓了个正着,棠明辉除了满心的尴尬外,再无其他。
他下意识对仇千丈笑了笑,仇千丈目光暗了暗,就见白衣修士遥遥举杯打招呼。仇千丈微顿,也向他颔首致意,而后就见他迅速回身坐好,明显没有交好的意思。
不过这样也好,仇千丈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现在的他不应与他人深交。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跟着掌柜前往他的那间客房。
棠明辉的眼睛一直规规矩矩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直到仇千丈离开,他才松了口气。
刚好这会饭菜也被厨师送了上来,棠明辉执筷尝了一口,刚尝了一口他便不由得摇头,暗中叹气。他一尝便知厨子换了人,同样的菜色,味道大不如从前,但量比之前多了不少。
棠明辉眉眼耷拉了下来,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却不是因为不满差劲的味道。只是想到上次热闹熙攘的酒楼,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珍馐,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光景,些许感慨油然而生。
凡人的数十年光阴,不过修士的弹指一瞬。
凡人同修士之间确实差距巨大。
棠明辉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几盘菜吃干净,而后在桌上留下几片金叶子后离开。
待掌柜再回来后,只见到空空如也的大堂,以及数片闪耀发光的金叶子。他一脸呆滞,哆嗦着手拿起薄薄的金叶子,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到嘴里咬了咬。
最后掌柜目瞪口呆地捧起金叶子,突然他疯了似的原地来回转圈,矮胖的身子时不时还又哭又笑地跳起来,嚎叫着:“竟然是真的!是真的!”
若是从前,他绝不会为这数片金叶子疯狂,但现在不同。这数片金叶子价格远超一晚住宿和几盘招牌菜,足够他度过眼下的难关。
金叶子在他眼里也就不再是单纯的巨款,而是一份新的希望。数年苦熬的痛苦袭上心头,过往望不到希望的凄苦日子历历在目,而今早已放弃希望的转机突然降临,掌柜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他更是惊喜欲狂,疯疯癫癫了半天才冷静下来。掌柜抖着手擦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但脸上的神情还因为过度高涨的复杂情绪而处于扭曲之中,他双手合十向着大门口的方向拜了拜,“好人啊……”
愿神佛保佑于你。
棠明辉身上没有凡人能用的丹药,便只留下了金子。岛上有座金矿,钱这方面他不缺。
他没急着离开,先在城里四处逛了逛。肉眼可及的荒凉,一片愁云惨淡之象,不见过去的繁华。偶尔几个行人也是步伐匆匆,眉头紧锁,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