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声清晰剧烈的水声骤然响彻整个玻璃房。
等候在后面的几人眼前一花,几乎没有看清过程,就只见先前还站在水池边的男人已经消失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水渍,装着蓝紫色液体的试管跌落在地,咕噜噜地向脚边滚去。
他们赶忙向着池边跑去。
只见在水色和月光交织的水面中,皮肤皎白的人鱼将惊恐万状的人类死死地按在墙壁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人类脆弱的咽喉,他的面孔被阴影笼罩,但是那双蓝紫色的双眸却有种纯粹的野性和凶残,声音冷酷而漠然:“谁派你们来的?”
这……这真的是传说中性情温和的人鱼吗?
众人都骇住了。
被卡着脖颈的男人抬眼看向岸上的其他人,喉咙中发出沙哑而艰难的嘶声:“……试管……”
其他人如梦初醒。
其中一个机灵的人将试管捡起,然后脚下打滑地跌跌撞撞冲向池边,正准备继续完成之前那人未完成的任务,却没想那条人鱼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的都快,也更加敏捷。
一条巨大的蓝紫色尾巴从水面以下扫了过来,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凄惨的痛苦嚎叫。
那人脸朝下地翻倒进水面中。
装着药剂的试管从他的手中滑脱,在空中翻转着。
人鱼向着试管的方向冲去,但是在他的手接触到试管之前,它当地一声砸在了水池坚硬的边缘——“咔擦”。
原本就因上次掉落而蔓延着细密裂纹的玻璃瓶身不堪重负地骤然碎裂,所有的蓝色试剂瞬间全部无声无息地融入到了池水当中,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戈修愣了愣。
月色如纱似雾,静静地披散下来,漆黑的池水表面闪动着浅浅的亮斑。
下一秒,一种惊人的燥热犹如狂暴地席卷而来,啃噬似的麻痒感从他尾巴鳞片的缝隙中钻入躯体,那亲密无间地紧贴着皮肤的池水仿佛骤然升温,就好像将他直接扔进了沸腾的岩浆当中似的,这种近乎疼痛的感觉仿佛折磨,一寸寸地切割着他的皮肉。
“哗啦——”
戈修跌入水中,但是带起来的巨大水声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遥远而缓慢,几乎听不真切。
热度涌上,将他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仿佛变成了刺眼粘稠的血液。
猛烈的药效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本能的欲望在他的身躯中升腾,顺着神经蔓延。
在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就开始逐渐累积的暴躁和愤怒,在被刻意忽视了这么久之后开始疯狂地反扑,先前因罗维特而被转移的注意力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和禁锢。
嗜血的杀意伴随着欲望的燥热涌动着,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拧成一股无法控制的洪流。
在那瞬间,戈修能听到自己神经断裂的声音。
等到罗维特闻讯赶到玻璃房时,第一眼见到的,是肆意横流的鲜血和无数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躯。
那些肢体似乎都是被硬生生地从躯体上撕扯下来的,边缘参差,还能看到断裂的血肉和白骨,有的部分上还带着可怕的齿痕,通过伤口的模样几乎就能够想象到野兽锋利骇人的利齿,和毫不留情的残忍。
唯一的幸存者蜷缩在玻璃房远离池水的角落,面色苍白,瞳孔放大,浑身打着哆嗦,侧脸上满是喷溅式血迹,似乎被吓得已经神智不太清醒了。
他的嘴里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些词句。
譬如“魔鬼”“救命”以及“他杀了所有人”。
罗维特甚至没有顾得上在他的身上分出半点心神,只是大步地飞快向着池边迈去,完全不管背后侍从和士兵们疯狂的阻拦和呼喊。
月色从天窗间悄然划入,照在不断波动起伏的湖面上。
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在黑暗中辨认出来,那广阔的池面已经完全被染成了刺眼的血色,那鲜红的颜色甚至还在逐渐扩大,犹如一张致命的网,缓慢地向远处伸展开猩红可怖的触手,将水面一点一点地占领。
而在那种鲜血的中心,一条人鱼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温柔的月色抚摸着他的侧脸。
漆黑的阴影和明亮的月光在他的脸上交缠分割,犹如一场光与影的战争,黑暗与光明的撕扯。
他的五官模糊在暗影中,唯有一蓝紫色双眸中倒映着分明的月光,穿透黑暗与光影向着岸边看来,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人鱼静静地向前游了几米,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生物似乎完全不该出现在凡间。
他是造物主钟爱的宠儿,神明最完美的作品,是世间一切美的具象化。
与眼眸同色的长发垂落于肩头,蓝紫色的鱼尾在洒满月光的池水中轻柔地摆动,珍珠白色的巨大尾鳍闪动着浅浅的光泽。
猩红的血迹早已被飞溅的水花冲淡,犹如一层浅红色的膜般覆盖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张脸则是纯白无暇,在冰冷的暗夜中闪着光,艳丽的潮红覆盖着他的颧骨和脸颊,顺着修长的脖颈蔓延至锁骨与胸膛,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那种近乎凶残的诡谲美感,令人本能地感到恐慌与畏惧,但却难以自控地被蛊惑和吸引。
犹如毒蛇艳丽的花纹,或是珊瑚剧毒的触手。
美丽而致命,邪恶而妖异。
人们震慑于这仿佛只存在与神话中的造物,大脑和双眼都被如此惊人的景象侵略占据,根本无从思考其他任何事物,仿佛身边的一切声音,一切画面都不复存在。
他们脑海中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倘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海妖……
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罗维特呼吸一滞。
——但却并非出于惊艳。
戈修眼下的模样非常不正常。他的神情看似清醒,但瞳孔却是涣散的。
那种不正常的病态艳红从他的锁骨一直蔓延到脸颊,仿佛有火焰在他的体内燃烧似的,他的唇上还残余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罗维特几乎能够想象到对方是如何用牙齿撕碎一个成年人的喉咙,好似扯开一片薄薄的纸张般轻而易举。
罗维特面色铁青地转过身,向着那个唯一的幸存者走去。
他几个大跨步就迈到了对方的面前,然后抬手将那委顿成一滩的男人扯了起来,然后粗暴地掼在地上。
“你们做了什么?”
罗维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压抑着暴戾的怒火,那双漆黑的双眼中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杀意,犹如刀锋般锐利残酷,仿佛能够直接用目光将眼前的人凌迟。
他伸手从其中一个护卫的腰间扯出枪,毫不犹豫地拉开枪栓,子弹上膛。
“砰!”
子弹呼啸着射入男人瘫软的大腿。
罗维特在男人的惨嚎中抬脚踩上他的伤口,用坚硬的靴底缓慢而残忍地碾压旋转,声音阴沉:
“——说。”
幸存者因剧烈疼痛而战栗着,鼻涕眼泪和唾液糊满了整张扭曲的脸,他颤抖着张开嘴,用尖利变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是药……诱导人鱼……人鱼……发情的药……”
“量呢?”
罗维特眸色狠戾地问道,脚下加重力道,换来了对方更加悲惨的一声惨叫:“一!一整管!本来准备,准备只倒半管的!但是!但是!被打碎了!就都……”
……一整管。
诱导人鱼发情往往只需要10毫克药量就足够了。
罗维特神情阴沉地松开脚,抬手让其他的卫兵将那人抬下去:“继续审讯,查出来他背后是谁。”
在对方逐渐远去的求饶声中,他招来其中一个副官,简明扼要地吩咐道:
“封锁周边。联系所有的人鱼专家,带着他们之前所有的研究资料,立刻赶到这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戈修并不是人鱼。
能够诱导人鱼发情的药剂在他的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没有人能够知道。
罗维特将手枪丢给一旁的卫兵,扭头向水池中看去。
月色下漆黑的湖水中,人鱼缓缓地向着池边游来,他的神情纯善而无辜,在浓艳的鲜血和一地的断肢中显得分外惊悚可怖。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唯有罗维特仍旧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戈修。
人鱼将两条柔白的手臂交叠于池边,雪白的皮肤和鲜红的血液色调对比是那样强烈,几乎能够刺痛人的双眼。
他歪了歪头,蓝紫色的眼眸幽深的仿佛能吸入光芒的漩涡,嘴唇动了动。
罗维特听到,戈修缓慢而机械地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里?”
罗维特一愣。
这是……先前他在醉后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并且,一字不差。
第65章 人鱼
罪犯脑域的稳定值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整个研究所都响彻了刺耳的警报声,令人耳膜生疼,头昏眼花。
所长身披睡衣匆匆地赶到监控大厅,暴怒地冲着研究员吆喝道:“关掉警报!”
警报声在研究员急急忙忙的摸索下关闭,大厅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是屏幕上的波动线条却并没有随着警报声的解除而恢复正常。
所长面色沉重地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一旁的研究员面色苍白:“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在刚才所有的数据都在疯涨,罪犯的脑域波动在瞬间超过了正常人脑波范围的千倍……现在技术员正在试图调取潘多拉内的具体数据,但是……”
“但是什么?”
所长严厉地盯了一眼面前的研究员。
研究员胆怯地咽了下唾液,说道:“但是……潘多拉的指数似乎也同样受到了罪犯脑域波动值的影响,几乎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获得其中的内部数据……”
他低头检视了一遍眼前的数据报告,然后扭头看向所长,请示道:
“要不要强行将罪犯脑域和潘多拉断开?”
所长脸色不太好看。
他缓缓地摇摇头:“不行,现在太危险了——罪犯的脑域和潘多拉在之前的两个虚拟世界中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同步,虽然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理是什么,但是倘若这种情况下强行切断链接,一旦发生什么意外,造成的结果是我们无法承担的。”
“那……?”研究员六神无主。
所长面色沉沉的地说道:“调集一切人手,监视罪犯脑域活动,一旦离开危险区域,即使没有进入正常水平,也立即断开链接。我们经受不起第二次损失了。”
“是。”研究员用力一点头,转身向远处跑去。
所长神情挫败地咬紧牙关,低头在原地转了两圈,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金属机器人藏在黑暗当中,外壳上覆盖的保护色令它完美地隐藏在周遭的环境当中,几乎无人发觉它的存在,它的头顶亮着两点小小的绿光,犹如眼睛般闪烁了两下。
所长在自己的光脑上点按了几下,一旁的金属墙壁上,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缓缓地敞开。
他快步地向门内走去。
那个小小的金属机器人紧随其后,和他一同消失在了紧闭的大门后。
·
戈修混混沌沌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知觉就是热。
实在太热了。
仿佛浑身的皮肉都被上千度的炽热火焰炙烤,焦黑的皮肤蒸发出所有的水分,干枯开裂的肌肉中流淌出组织液和血液,却在流到皮肤上之前被立即烤干。
这种炙热的感觉仿佛是从身体内烧起来的。
五脏六腑,全部都被丢在沸水岩浆内翻滚,脊髓和骨骼在高温下发出咯咯的声响,带来难忍的瘙痒和痛楚。
好热。
戈修感到痛苦。
狂躁和暴戾的情绪被高热催生,惊人的毁灭欲掀翻了理智造就的牢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杀戮和侵略,毁灭每一个挡在他面前的存在,扯碎每一个造成这种难忍痛苦的罪魁祸首。
他的躯体和精神仿佛被分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戈修漂浮在空中,茫然地听着自己的躯体机械地询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句话……如此耳熟。
就像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听到过一样——听到过——或者是从自己的喉咙里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在听到这句话时,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庞大情绪却无从作假。
这些情绪过于复杂,也格外陌生。
戈修几乎无法分辨出其中的具体内涵。
他只知道,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种疼痛比起上个世界剥皮抽筋般的折磨苦痛还要难熬,它使得戈修的头脑深处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冲破樊篱,回归到他的躯壳中来似的。
水池中。
刚才还神态平和的人鱼骤然烦躁了起来,眉头仿佛暴怒似的紧紧拧起,被血色染红的鲜艳唇瓣抿成一条绷紧的直线,蓝紫色的艳丽眼眸紧缩着,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折磨似的。
但是他却牙关紧咬,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尖利的指甲在池边挠出深深的爪痕,巨大的尾鳍在水中疯狂地拍动着。
被鲜血染红的池水四溅,顺着水池周边的地面上肆意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