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恺摇头,轻笑着拒绝了宁非的好意。
“非弟不用客气,贵宗烧制水泥也要人力物料,这些想必都所费不菲,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为兄不能让弟吃亏。”
——想用些许水泥就抵扣救命之恩,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非弟可否明确告知水泥的使用方法,并容兄购置些样品。待我回雍西关禀报家父,封家或可与墨宗做笔大生意。”
——墨宗的变化太大,那之前捡漏的策略莫要再提,须得谨慎观察。
——有实力的合作者总是更值得尊重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心中对对方的忌惮又增添了一分。
不过既然双方都有心促成这次合作,在前期接触中也没有太过锋芒毕露,甚至还都适当地表现了各自的诚意。
宁非将水泥的用法详细和封恺说明,打包了十担给封恺带走。
封恺一谢再谢,承诺十天之后再访坞堡,并送了墨宗二十头羊做谢礼。
不管生意成不成,墨宗总算能见点荤腥,宁非表示暮野兄很上道,热情地招待封大公子品尝坞堡特产盐水煮土豆。
宾主尽欢,封恺同样对土豆表示了兴趣,不过距离土豆播种的时间尚早,雍西关的军粮也还算充裕,所以也只是问了几句就没再提了。
饭后,封恺告辞,拉着一小车水泥回了定安城。
他回去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远看雍西关城楼高大雄浑,墙高壕深,难怪令胡骑望而生畏。
可走到城下,距离产生的美感消失,一切就不那么好了。
雍西关虽然是北方第一雄关,可城墙和箭垛却是前朝建的,就算封家接手后代代修葺,墙面也早已经斑驳不堪。
更别说皇帝和世家的有意排挤,从业□□以后,每一代皇帝对封家都是又用又防,从没及时足量地给过军饷。
紧接着就是李太后乱政。
李家把持朝政十几年,大笔的银子和粮草都进了李家族人和姻亲的口袋,送到边关的十不足一。
若不是镇守北地是个苦差,又实在没人替代得了封家,李家的爪牙早就取而代之了。
如今隆成帝骤崩,朝中大乱,世家与藩王都在谋算大位。
就算明知胡骑扣边,军情紧急,该送来的补给还是看不到影子,摆明是让封家出血出力。
自己扛着。
不但如此,世家把持的刀剑坊,武器造价节节攀升,最精良的钢只供给家族内部,外人千金难求。
说好听的是相信戍边军的能力,说不好听就是封锁物资,做好了乱世自保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修筑工事有利于城防,封大都护但也只能先紧着武器和粮草,其他的都要放后了。
“大公子,我怎么觉得,咱们这墙看着这么破呢!”
走到城下的路勇伸手摸了摸墙面,忍不住抱怨道。
“墨宗那么穷,可人家的墙面都是又光又平整,比咱这看着气派。”
“不然咱也用这泥巴抹抹吧!”
封恺没说话。
其实他心中未尝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这水泥究竟怎样,还要他亲手试验一下才知道。
若真像墨宗小矩子说的那么神奇,那便是一桩大生意,值得他和那只小狐狸崽好好周旋一番。
封大都护收到消息的时候,封恺已经让人把木板车拉到了演武场。他听说儿子拉了一车泥巴回来,立刻好奇地跑去围观。没想到家中的子侄比他还要八卦,封大都护赶到的时候,演武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各个伸头瞪眼地朝着里面张望。
见大都护来了,众人便闪出一条通道,给他让了个最佳观看位置。
场中,路勇正指挥着几名匠人砌墙。
砌墙用的石砖可不是新烧的,而是从旧城某处废弃的箭垛扒下来的旧物,上面还带着箭眼和火烧的痕迹,看着比雍西关的外墙可破得多。
如今这些废砖,正被巧手的匠人一块块的垒起来,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泥巴粘合,然后再在外面涂上厚厚的一层,看着倒还平整。
大都护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他儿子大小就性格沉稳,喜欢读书练武,和一般只知道疯跑撒欢的臭小子不一样。
怎么人长大了反倒生出了童心,开始喜欢上玩泥巴了?!
他是听说过前朝有个皇帝喜欢干泥瓦匠,没事就在宫里砌墙完,还亲手给自己修了个金碧辉煌小宫室。
可那宫室是修完了,天下也丢了,业朝太祖为了警示后人,把那个小宫做了如厕的恭房。
他儿子,不会去了一趟墨宗,就被那些个大傻子给传染了吧!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就有些着急。
他在演武场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他玉树临风英武不凡的长子。
“儿啊,你这是从牛背山弄回来啥了?砌这一脚就能踢倒的玩意有啥用?!”
封大都护的问题各位封小郎君也想问,可碍于老大的威严,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封慷早就在一旁抓耳挠腮,听老爹问大哥,顿时来了精神。
“是啊哥,墨宗搞得这是个啥?”
“好好的一群人不炼铁不打兵器,天天玩泥巴算啥事嘛!”
他还记得上次被大哥教训的血泪史,说话也是躲在老爹背后。
可封恺是什么人,眼神瞬间锁定了弟弟的位置,吓得他一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爹。”
封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我正要和您禀报,这是墨宗新烧制出来的水泥,可以粘结砖石砂砾,加水后成浆一夜就能风干,据说干后坚硬如铁。”
嗯?!
大都护两条浓眉挑起来了。
水融,速干,质地坚硬。
虽然长子没说透,但大都护还是敏锐地想出了这玩意的好处。
若是这玩意真好用,那把雍西各处关卡、要塞、坞堡甚至城墙翻修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和人力,那可是抵挡胡骑的重要防线!
看到父亲似乎是想通了关节,封恺点了点头。
“不只。”
他一脸平静地说道。
“若墨宗没吹牛,我准把坞堡再向草原推进一些,一点点蚕食胡骑的势力范围,压制他们的生存空间。”
“好!”
大都护一拍巴掌。
“你想怎么做,爹都支持你!”
他对关外那群大傻子没啥信心,可他儿子却从不拿正事开玩笑,他早该知道,儿子是不可能没事闲的玩泥巴的!
这泥巴要是真有这样的妙用,他们今冬防守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哪怕来年胡骑卷土重来,他们也能多几分把握!
“啥时候能有结果?明天吗?”
想到这里,大都护有些着急。
“不然找人用火烤烤?反正都是干,怎么干不是干?!”
封恺摇头。
“那倒不必。”
他想起墨宗小矩子那双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唇角不自觉勾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本来就是为了测试性能,以后我们修墙也不可能一寸寸火烤。”
“倒是明日……”
男人的视线微转,最终定格在父亲身后的某一处。
“明日要测试水泥的强度,须得有人不断上手劈砍……不如就让阿慷来吧。”
听到自己被点名,封慷本能的身板挺直,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倒是不怕劈墙,他有得是力气,一把大刀抡得风起,胡骑的大车都不知砍了多少!
可是他大哥刚才笑了!
大哥笑了!!
封慷打了个哆嗦,心中蓦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哥笑了,别不是……在算计他吧!
第25章 坑弟狂魔
大哥一笑,封小弟一夜都没睡好。
天刚亮的时候他顶着两只熊猫眼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再去演武场摸摸情况。
这一晚上他偷溜去好几回,心里火烧火燎的,还差点让夜巡的府兵当成刺客抓起来,不就是为了搞清楚大哥砌的那堵墙有什么古怪么!
但,砖还是那些破砖,他亲眼看着从老墙扒下来的,除了逐渐变硬的泥巴,还真没啥特别。
平时城里修房子的砂浆也会变硬,而且人家那和得比大哥还稠不少哩,也扛不住他两刀。
大哥打架厉害,可他也没干过土木活,没准是被墨宗那群大傻子给骗了!
之前那个叫常山的不就是嘛,说能造天火雷,呵呵,墨宗要是有那么大本事,咋就能让人撵出关了呢?!
吹牛的!吹牛的!大哥一定是被傻子骗了!
封小弟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倒是没想过傻子怎么骗得过他鬼精鬼精的大哥。
可心里的不安始终不能平复。
他自觉预感神准,今天天没亮就有只乌鸦在他窗外使劲嚎,他出去轰鸟还被扔了一泡鸟屎,简直晦气!
呜呜,他的小淬云殒命大凶器那天也是这样的,难道今天又是破财又丢脸的一天?!
心烦意乱,忍不住就拐到后院。封家的女眷信佛的信佛,信道的信道,信仰不同不影响家庭团结,但封家爷们一般是不掺和的,只拜祖宗和武圣。
封小弟这次病急乱投医,把佛堂、家观和祠堂都拜了一圈,心里这才觉得安稳。
心满意足,又跑到封老夫人的院子里蹭了一顿早饭,吃得饱饱的封小弟振奋精神,脚步匆匆往演武场赶。
然后,他就看到了演武场围着的那一圈黑压压的人!爹二叔三叔四叔五舅六堂伯七姑八姨二堂妹三堂哥周表弟王表哥……常年神龙不见首尾的亲戚们都来了!
见封小弟出现,众亲戚立刻亲·蛮力·强行·切把他拉进场,直接推进了场地中央。
他丰神俊朗的大哥正站在一堵矮墙边,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微微皱起的眉头似是在责备他迟到了。
见他过来,封恺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武器架。
“挑一个。”
封小弟有点委屈,又不敢反抗大哥的淫威,只好蔫蔫巴巴抓了一支长矛。
昨天晚上不睡觉他也是盘算过的,大哥肯定不会给他准备好的兵器,他的宝贝小淬云已经废了,那只能矬子里拔大个,从兵器属性上找补。
长矛的发力集中于一点,比刀剑更容易造成伤害,只要他把泥巴墙刺出一个洞来,那是不是就能戳穿墨宗的牛皮了!?
想到这里,封小弟的精神瞬间好了很多。
其实他入手长矛时也有点小惊讶,没想到兵器架上东西的都是上等货,有几把还是某些堂兄弟的爱物!
他想到心爱的小淬云,有心让幸灾乐祸的混蛋体会一下晴天霹雳的感觉。嘿嘿,看眼神就知道是被凶兽大哥强行征召,那几个都表情扭曲,可心疼了呢!
“快点。”
封恺有些不耐烦。
他觉得这个亲弟弟养得有些废,简单好骗没城府,武艺练得勉勉强强,性子还拖拉不果断。
还得打磨!
封小弟被大哥的眼神吓了个哆嗦,本能抓紧了手中的长矛,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朝着泥巴墙扎。
咔!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封小弟倒退三大步,手中长矛脱手落地,手臂被震得酸麻不止。
而那堵破砖头垒起来的矮墙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
“换斧子。”
封恺冷着脸指挥小弟。
听到命令,封慷也顾不得手疼,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把铁斧。
一旁的三表哥呻吟一声,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那可是他用惯了的龙雀斧,跟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要不是老大发话,他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怎么好死不死,十二郎就挑中他的宝贝了!
封慷深吸一口气,现在他也看出这墙有些门道了,不敢上来就使蛮力,反而先绕着矮墙走了一圈,试图找到脆弱的连接点。
然而,这墙并没有连接点。
所有的砖都被灰色的泥浆包裹,缺损被补牢,接缝被粘合,牢牢融成一个坚固的整体。
草!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封小弟心中暗骂,但他不敢违逆大哥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抡斧子。
一下,两下,三下,龙雀斧很快卷了刃。
三表哥双眼泛红,碍于封恺的淫威不敢吭声,只死死盯着场中的封小弟,恨得牙齿咯吱作响。
封小弟如芒刺在背,但大哥不发话他不敢停,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表哥的怨恨。
他有种预感,今天他是不容易离开这个演武场了!
他扭头看向亲爹,含泪求助。
救救孩子吧!
然而他爹封大都护的两只眼就只盯在矮墙上,见他半天没动作,封大都护还不耐烦地开口催他。
“换锤,换那个大锤子啊!使点劲抡!兔崽子早上没吃饭是咋的!”
封小弟绝望了,默默拿起了一把金瓜铜锤。
“再用棒子试试,我看有点意思了。”
封小弟又咬牙挥起了狼牙棒。
水泥墙并不是无坚不摧,在封慷泄愤一样的折腾下,表面很快出现了裂纹。封慷似乎看到了希望,把一根狼牙棒抡得虎虎生风,专门照着裂痕的中心招呼。只听“轰”的一声,矮墙终于完成了使命,碎成了一地的砖块。
封小弟瘫坐在地上,感觉人生从未如此艰难。
可他爹还嫌他碍事,伸脚踢他,让他快点滚出碎墙区。封大都护带着几个兄弟围在墙边指指点点,封恺则接过文书刚递上来的记录,一行行仔细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