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那姿势,和眼前这个也差不多嘛!
他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扒袜筒那个动作,于不经意间杀人,简直防不胜防。他阿爸以前讲过南石雪原上有种雪白的大猫,专门跟在猎物后面,只要稍有放松就会被咬断喉咙,和这个秃头一样!
“什么下毒!”
宁非敲了他一个爆栗子。
“徐大叔那是脚臭。”
他指了指徐进的鞋。
“看到没,他因为在铁匠坊工作,天天都要穿这种不透气的鞋,现在天气还不算冷,铁匠坊又是高温,脚出汗很正常。”
“鞋子里面有很多微生物,汗水会营造出适合它们生长的环境。如果不及时清洗消毒,人的脚就会被感染,出现发痒脱皮水泡化脓等症状,很痛苦的。”
哦。
小孩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听懂了,这个大叔不爱干净,不洗脚不洗袜子。
他现在有点鄙视徐进了。
虽然他之前也是好多天没洗澡,可那是因为羊角洼的水又咸又涩,洗了浑身都不舒服。
他以前和娘亲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可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小孩,天天都洗脸洗脚的。
他正想着,就看到他的矩子小哥哥朝不爱干净大叔走了过去,克雷马上跟上,一脸警惕地瞪着大叔的秃头,生怕他再暴起伤人。
宁非倒是没想那么多。
上次柳铁跪着他没拉动,这次换徐进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干脆省了点力气,直接对徐进开门见山:
“徐大叔你起来吧。”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矩子说话没什么分量,想不听就可以不听了?”
此话一出,徐进马上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脸惶恐。
“矩子恕罪!徐进没有不听,我就是……”
“这不就得了。”
宁非可不爱听他那套万死不辞的话。
他这个身体有点娇贵,稍一使劲就容易留下印子。手腕上的痕迹虽然看着吓人,其实很快就会消退,他也不觉得怎么疼痛。
“你先跟我说说,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激动?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徐进老脸一红,神情有些扭捏道。
“矩子哪有说错,是我听了了不得的东西,脑子一热,就……”
他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在心虚。
宁非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急忙追问道:
“我说什么了?”
“就……就那个炒钢法啊。”
徐进小声回答。
“炒钢法怎么了?”
宁非有些不明白。
他不是搞冶金专业的,但也大概了解一些古代冶铁发展的历史。
炒钢法和百炼钢在很长一段时间是并存的,墨宗的铁匠坊既然能造出百炼钢,那炒钢法应该也掌握了吧。
听他这么说,徐进的表情转为肃然。
这个秃头中年大叔,一旦说起打铁,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愧是铁匠坊这一代的大师兄。
“炒钢是龙泉剑坊的不传之密,薛氏靠着龙泉剑坊掌握着天下的精钢,据说连朝廷想要精钢刀剑,也要皇帝娶了薛家的女儿才能成行。我宗苦苦研制多年,虽然勉强制出百炼钢,但锻造过程花费太多人力物力,根本不能量产。”
“我和师父也曾推演过炒钢之法,可试验了几次都摸不出门道。天下像我们一样想窥探秘法的匠房无数,没听说有谁从薛氏手中套出机密,炒钢炒钢,一个“炒”字难为住太多的匠人,没有哪位像矩子一样说得如此清楚。”
的确,徐进的激动不是没原因的。
如果宁非只是说出“炒钢”两个字,那他只会为矩子的博学赞叹,毕竟对于一个傻了十年的少年来说,一醒来就了解如今最热门的冶炼技巧,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是,他家矩子直接说出了“炒钢”的方法。
那一瞬间,徐进像是被雷劈到一样,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脑中不断播放的是宁非的声音。
“就像你炒钢的时候往里面淋矿粉,里面的杂质会在高温中和氧气反应变成另外一种物质,让碳量降低到钢的成分范围……”
他不知道矩子说的这些是不是真正的炒钢法,可却是他们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一种新路径!
就像……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墨宗的藏书阁,面对那叠放起的无数根竹简,虽然完全开不明白,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新世界的大门,它又打开了!
第33章
徐进这个人, 看着大喇喇的,其实心细如发。
尤其对于他自己专注了半辈子的打铁事业,那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松懈过, 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是以当宁非不经意说出“炒钢法”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精神先是有一瞬间的紧绷, 然后在脑中迅速推演了一下流程。并不是不可行, 只是之前没有人想过要这样做!原来炒钢的“炒”法,竟然是这样的吗!?
徐进感觉豁然开朗, 以往以为被困住的瓶颈区, 忽然有了新的通路可以绕行, 原来世间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达到目的,就像他爬这两洞凹的山洞,绕路或是直达, 都能找到羊角洼。
想通了这一点,徐进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觉得通透。矩子的话在他的心中放了一把火, 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沸腾,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 恨不能马上捕捉到那点滴的细节, 亲手试他一试!
炒钢!炒钢法!被薛氏和龙泉剑坊视为不传之秘的炒钢法,一把普通精钢刀抵得上他们铁匠坊辛辛苦苦锻造十几把的价格, 而且没有薛家人的关系,还根本买不到!
他们贴工贴料, 日夜劳作, 还卖不上价格,只能以数量求温饱,说不羡慕是假的, 但也没有人真动心去投了龙泉剑坊。
别的不说,能学得炒钢法的匠师,那都要和薛家签世代卖身契,不但自己,子子孙孙也要一并卖给主家,从此生死由人,才能窥得薛家的不传之秘。
当然,薛家对这些匠师也是极好的。不但报酬丰厚,而且还给予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在主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在刀剑上镂刻自己的名字,这些匠人被世人推崇为“铸剑大师”,名利双收,风光无限,龙泉剑坊也成了所有铁匠学徒们的向往之地。
可徐进一点都不动心。
他是眼馋炒钢法没错,人家打出来的东西就是比自己的强,这没什么好不服的。
可龙泉剑坊也好,薛家也罢,没有一处能像墨宗这样,真正无私地传授技艺,不要报酬也不用卖身。
所以他把一颗心都给了宗门。
现在矩子在他心里放火,他不能不翻腾。
“矩子,这可是龙泉剑坊的炒钢之法?”
徐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炒钢法是薛家把持多年的绝密,矩子您……”
他话没说完,但已经足以让宁非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时代的炒钢法还没推广开来,成了独家秘方!
幸好他直接说了工艺,未必和薛家的秘方相同。其实就算相同也没什么,反正除了薛家没人知道他们的钢怎么炒,就说是巧合好了!
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宁锯子的心里立刻就有了底气。
他手一挥,状似不在意地说道。
“什么薛家龙泉剑坊之类的我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种办法差不多能成呀。”
“天下炼钢之法千千万万,但规则和原理却是确定的。通过高温让铁矿石中的杂质和矿粉发生反应生成固体与铁分离从而降低含碳量改变物理属性成为钢,理论上这是绝对可行的啊!而且方法和炒菜加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就自己给起了个名字叫炒钢。”
说到这里,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难不成……薛家的炒钢也是一样的?”
徐进:……
徐进哪知道薛家怎么炒,他已经被自家矩子这一番不停顿也听不懂的“玄·妙·道·理”刷成了渣渣,一脸茫然地看着地面。
什么叫固体?碳含量是什么玩意?物理这两个听上去很玄妙,不过到底是啥意思?矩子念叨的是业朝文字吗?
“那……那你说的那种炒法……”
徐进咽了咽口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差不多吧。”
宁非含糊地应了一声。
炒钢法是他脑中自带的知识点,但可不是他首先发明的,他也是看了冶金史的书籍才知道。
可如果实话实说,徐进肯定要继续追问。他没办法解释一个傻了十年的小孩忽然就学会炒钢,而且史书上对于炒钢法的发明者也没有明确记载,炒钢法的来源应该是从事冶铁的劳动人民,在辛勤工作中发现并总结的。
“我只是觉得原理上说得通,自己也没试验过。”
宁非补充道。
“而且钢也不是薛家人的创造,万事万物都有规律,掌握的了规律谁能得到同样的成果。”
“噢,这样。”
徐进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是有点失望的。矩子说是道理,也就是说还没做出来成品,成或不成还是未知。
但矩子至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方向,在密闭的炉膛里凿开了一个口子。他总觉得若是他能抓住,抡锤子拼命往外砸,就能打开一个新天地。
想到这里,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矩子的表情。
“矩子,我觉得你说得这个法子有理,但有些点还是想不太明白,应该就那什么规律不通。”
“那些原理和规律,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他这样谨慎是有原因的。
就算是在墨宗,有些东西也只能是身为矩子的人才有权知晓,三老或是各组的领头人,只能按照矩子的安排行事。
百年来,墨宗传承知识的方式主要还是言传身教,藏书阁的书简上只会记录工序和步骤,间或有少量经验总结,却并不会告诉弟子们,这里面的原理是什么。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宁非点头。
他本来就准备利用冬天开个寒假扫盲班,教点基础数理化知识刷系统奖励,徐进的要求倒是和他想到了一起。
“这个不急,就算开班也要等冬建结束。快到饭点了,我们也准备回城吧。”
他见徐进还想推销那只臭袜筒,忙不迭地推拒道。
“我盒子里这些暂时够了,反正徐大叔你知道苦面子树的位置,如果需要我再让你过来收。”
“好嘞!”
徐进高兴地应了一声,把袜子又套回到脚上。
矩子说冬天开班,那他这段时间就好好忙着造房子,造好了也让矩子住得舒服些,身体不好的人可不能吹着冻着!
宁非带着一大一小回了城,三人在山上浪费了一下午,进坞堡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食间门前的街道上,一股浓郁的肉香四处弥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狠狠吸一下鼻子,口水疯狂分泌。
宁非也有点扛不住。
他自从来了这个时代,吃得最好的一餐就是那顿酱炒兔肉,还就只吃了一口就给大家分了,之后天天都是盐水煮土豆。
以前不觉得肉金贵,可真等到肚子里没油水,以往厌烦的油腻和荤腥都成了美食。
“克雷,谢谢你。”
少年矩子伸手撸了撸小孩的头毛,笑得眉眼弯弯。
小孩的头发有点硬,撸起来有点扎手,倒是和他爱憎分明的性格很像。
“你喜欢,那我再进山给你猎一头。”
克雷可高兴了,小胸脯挺得高高,恨不能把牛背山的野猪都撵过来,给他矩子小哥哥享用。
到时候,小哥哥想吃哪头他就拎哪头出来,这片山上的野猪他都包圆了,想想就神气!
正陶醉着,克雷就听到耳边响起了羊群的叫声。
他抬起头,发现矩子小哥哥也是一脸惊愕,正看着不远处正赶着一群白羊过来的谢增。
谢增显然是不太熟悉放羊的工种,羊群时不时就准备四散奔逃。也就是墨宗的坞堡到处土建,有众人帮忙才没让羊群跑散。
“谢老,这是……?”
宁非炸了眨眼。
墨宗穷得叮当响,羊这种奢侈品是不可能有的,更别说这么一大群。
他念头一转,恍然。
“这是封家送来的谢礼?”
“是哩!”
谢老的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午后封家就派人把羊给送来了,说是约定好的,那十担水泥的谢礼。那时候矩子您不在,小老儿我就做主收了。”
宁非点头。
他暮野兄是个痛快人,这水泥才送去一天就把回礼奉上,想必是对水泥的质量很满意了。
他数了数。
“不是,这羊是不是多了点?我记得原来说好的是20头啊?”
“是哩!”
一说起这个,谢老笑得更开心了。
“我也说送多了,但封家的兵丁取了一封信给我,说多出来的50头是封家少阀主给矩子您的秋礼,您看了就明白。”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了一封木盒出来,恭恭敬敬递到了宁非面前。
“秋礼?”
宁非一脸茫然。
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和古代华国的文化传统差不太多,历史发展线大概是在南北朝末期。
可这个秋礼,他就真没听说过了。
将信将疑接过木盒,从里面取了一张丝薄出来。暮野兄字如其人,下笔刚劲有力,一勾一划都透着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