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许他该重新评价朱善人。
“小秦啊,让你见笑了,小福是我弟弟的儿子,我弟弟没有灵根,老来得子,临终之前,把他这唯一一个儿子托付给我,我总不能辜负他不是?我是把小福宠坏了,他净做些无法无天的事,也请你多多谅解啊。”朱善人心平气和地说道。
“朱小哥只是心急了些,初衷还是想要上进的。”秦炽羽道,他这话说得有些尴尬,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明明和这家人没有那么亲近,今天才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突然就要在人家叔叔面前给侄子说话,这算怎么回事。
朱善人看出秦炽羽有些尴尬,便转移了话题,问道:“小秦啊,你来我八方钱庄,可是有什么别的事儿吗?”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只是我最近在金铁司打铁,碰巧撞上朱小哥和铸剑师父争执,便说替铸剑师父来钱庄解释一番了。”秦炽羽也不想欺瞒朱善人,便对他坦白道。
朱善人点点头,又道:“留下来吃个饭吧,过一会儿灶房也该把午饭烧好了,万花山上没什么好吃的,下来一趟可不得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自己?”
秦炽羽迟疑了一下,问:“朱庄主知道我在万花山?”
“自然,入门弟子宴我也去参加了,我猜测,欧掌门没有收你为徒吧,自然是把你丢回万花山了。”朱善人笑道,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为何对秦炽羽如此关注。
秦炽羽拿不准朱善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感觉自己的动向,似乎都被这个精明又耐心的大财主关注着,这种感觉……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当初在醒山别院,欧青子主动接触他时,也是先表现出对他超乎一般的关注……
直至此刻,秦炽羽才深刻意识到,陆万闲在拜师大典上下的那步棋,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无形中给他开辟了多少条路。
“看你今天一大早便在金铁司帮工,日子也不大好过吧,不是我托大,你若是愿意,可以住到八方钱庄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法器、装备,我都可以给你搞来,不必你浪费时间去做那些重复无用的工作。”朱善人笑吟吟地往圈椅里一靠,望着秦炽羽说道。
“这……”秦炽羽迟疑,虽然陆仙长说过,他找到稳妥的下家,就可以从万花山搬出去,继续完成他的走读生活。可是,秦炽羽本心里还是愿意黏糊在万花山上,像这些日子一样,白天去外面帮帮工,学些东西,晚上再回到万花山,和陆仙长、韩惜见、傅唯一他们在树下乘凉闲聊。
“不急,不急,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朱善人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既然来了,不能白来一回,我带你参观参观。”
秦炽羽想,人家这么客气,就客随主便吧,他正好也想看看,八方钱庄这金碧辉煌的后院,都有些什么奇珍异宝。
朱善人一路带着秦炽羽观赏过八方钱庄的珍宝馆、书画馆、法器藏品馆、药材馆,什么奇珍异宝都给他看过了,秦炽羽都是看着一赞叹,便过去了。
唯独这藏经楼……秦炽羽停住脚步,久久驻足,仰头向楼上看去,并且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秦炽羽竟是个嗜书之人。
确实,从外表看,秦炽羽喜动不喜静,喜阳不喜阴,一身都是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不像是爱呆在角落静静温书的性格。
朱善人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有信心,此时却有些疑惑了。
“你对藏经楼有兴趣?”朱善人问道。
“正是,不知庄主可否容我进去看看?”秦炽羽摩拳擦掌道。
“自然,请进。”朱善人亲自推开了藏经楼的门。
八方钱庄的藏经楼,令秦炽羽喜出望外。
这里的书籍都是外面看不到的珍本孤本,品类多样,卷帙浩繁,但归类方法却非常清晰明确,秦炽羽很快找到了命里、玄学、星象一类的书籍,并从中拿出最厚的释义类书,按照检索顺序,寻找他要找的那个词。
“命数、命运、命理……”
“命轨!”秦炽羽大喜过望,立刻去书架上找有“命轨”释义的那一卷,找到标号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卷书,翻到对应页数,贪婪地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一页详细地解释了命轨的起源,第一次使用它的书册,以及它的含义变化。
目前通行的释义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轨迹。
命轨由连续不间断的经历组成,经历又转化为记忆,始终环绕着它的所有人,在空中形成一道只有玄学大师才能看到的轨迹,就叫命轨。
“原来如此……”
秦炽羽指着下一行,喃喃地念出:“人世间,一人只有一道命轨,若是出现两道命轨——”
秦炽羽心脏狂跳。
“或为天降金仙,有逆转宇宙之能;或为冤孽怨鬼,行颠倒乾坤之事。”
“……将一生,历两世,逆天道,赴万劫,谓之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WEREWOLF-J投掷地雷x4~
感谢方圆之内,吾之界也灌溉营养液+6~
第131章 龙傲天走读日常
“小秦啊,怎么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感兴趣了?”朱善人踱步过来,看了一眼秦炽羽正在看的书,笑道,“这本玄学释义,是我年轻时从江湖上收来的,我还记得当时那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后来发现,里面的释义啊是玄之又玄,两脚腾空的东西,初看有新鲜感,看多了知道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玩意儿,于经济之道无用啊。”
秦炽羽抱起这本厚厚的书卷,问道:“朱庄主,这本书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朱善人刚才还在说此书无用,这会儿又面露难色:“虽然是年轻时收的,但也花了五六千块灵石,何况是琅嬛阁手抄孤本,不能贸然外借——这么着吧,我特许你进来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院门的守卫、藏经楼的守卫,我都打好招呼,叫他们看见你便放行,如何?”
秦炽羽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只想把所有和“命轨”有关的书全都翻一遍。
只是这一本书,便给了他豁然开朗之感,他有种预感,那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很快就能在这一间藏经楼中得到解决。
“……但是光看书也不行,还是要吃饭的。”
发现秦炽羽立刻投入到埋头苦读的状态里,朱善人提醒他道。
“我不吃也行。”秦炽羽道。
“咳,那怎么行。走,先把饭吃了。”朱善人将镇纸拿起来,“来,小秦,咱们不急在一时。”
虽然朱善人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周遭的气氛却产生了变化,秦炽羽不由自主便把注意力从书本里抽离出来。
秦炽羽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唐突了。
他合起书,站起身,对朱善人说:“那便叨扰了。”
这一顿饭,固然是山珍海味,秦炽羽却只有食之无味。
他很不能立刻抽身出来,钻回藏经楼。
幸好朱善人没有强留他,两人吃完饭,朱善人便去忙前店的生意了,交代仆役带秦炽羽去藏经楼。
秦炽羽一投入到书海之中,便把时间全都忘记,一直看到楼中彻底暗下来,黑得看不清楚字了,他才懵懵懂懂地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口。
七层藏书楼外,八方钱庄的后院已然亮起灯火,稍远些地方,一天十二时辰都处于繁忙状态的八方钱庄前店,此时灯火通明,能清晰地看到往来的人群。
门楼上的牌匾写着两幅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炽羽心中产生一股抽离感。
好像他是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这些人群,并且,永远都无法融入到他们之中。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夜阑国惨遭灭国,秦炽羽亲眼看着平日里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
那时候,他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他的悲痛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理解。
而此刻的抽离感,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本来就是和这些人不同的,他已经来到这世上两次了。
重生……
把一生,过了两遍,就叫重生。
秦炽羽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越想越明白。
那些曾经困惑着他的问题,都得到了解释,那些曾经令他愤懑无处倾泻的举动,都有了理由。
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两重不同的过去?因为他把一生过了两次。
一次是前尘,一次是此生。
前尘之中,陆万闲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他叫秦炽羽,拥有天火灵根,天火灵根会在情绪激动或濒临死亡时失控。
陆万闲曾悉心教导那个秦炽羽,却没能阻止他入魔,乃至为祸世间,最终灰飞烟灭。
而此生之中,陆万闲再度遇见了秦炽羽,秦炽羽仍然拥有天火灵根,仍然会失控……
陆万闲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秦炽羽,不是因为有什么前车之鉴,什么灰飞烟灭的孽徒师兄;而是因为,孽徒师兄就是秦炽羽本人啊。
那些蹩脚的借口,矛盾的过去,全都得到了解释。
陆万闲眼中露出的犹豫,不是为了编造谎话搪塞秦炽羽而伴随的迟疑,而是面对全无记忆全无经历的秦炽羽无法把真正原因说出口的……寂寞。
是寂寞吗?
或许是吧。
秦炽羽无法想象,如果他和另一个曾经亲密后来反目的人一起重生了,他还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另一个人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时那样上赶着亲近自己,他会是什么感觉。而时至今日,秦炽羽依然没有想起来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通过分析,通过推理,得出了这样一个“真相”。
可他对这个“真相”,依然没有切身经历后的真实感。
也就是说,陆万闲仍然是寂寞的。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重生且有记忆的人。
风,把玄门集市喧闹的声音,吹送过来。
那些声音热闹而欢快,夹杂着叫卖、歌舞、吆喝和嬉笑,是市井里平凡的声音。
什么都不知道,普通,平凡,有时候是幸福的,意味着周围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一旦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怀揣着只有一个人窥破的秘密,这个人,就会变得寂寞起来。
秦炽羽抬起手,从衣领中扯出一段红线,直到红线穿起的乌黑金属出现在眼前。
陆仙长。
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那么寂寞地背着两世记忆。
秦炽羽闭上眼睛,攥紧了加持法戒,把拳头放在唇边,轻轻抵住。
夜里,朱善人想留秦炽羽吃晚饭,被秦炽羽婉言拒绝。
不知怎的,朱善人感觉到,从藏经楼里出来的秦炽羽,仿佛变了一种气势,他看人一向最准,却在秦炽羽这里产生了迷惑。
再度挽留的话语,止于齿间。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多谢庄主款待,来日必当报答。”秦炽羽向朱善人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谢礼。
朱善人有些懵,忙摆手道:“小事,小事。”
秦炽羽离开八方钱庄,乘仙鹤回到万花山。
夏夜无云,月光洒满院子,韩惜见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剥果子喂仙鹤,一边跟傅唯一抱怨金铁司的师父有多么苛刻。
秦炽羽飞快地走进院子,目光扫过陆万闲经常坐着看书的地方,没人,再看他卧房,门紧闭着。
“陆仙长呢?”秦炽羽急切问道。
“师尊说要闭关休息一阵,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怎么,你有什么事儿找他吗?”韩惜见从石墩上跳下来,走向秦炽羽,“我还没问你呢,你今天无故旷工,害的我被隋掌司一顿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隋掌司说你再旷工的话,就让我回去看炉子。”
“不会了,我今天去了八方钱庄是有其他事情,明天我会向隋掌司解释。”秦炽羽安抚道。
“下次至少也给我扔个纸鹤吧。”韩惜见委屈巴巴。
“知道了。”
傅唯一在一旁眯起眼睛。
秦炽羽心中还有事,知道陆仙长只是闭关休息,便稍稍放下心来,径自转身往自己房里去了。
“他这是怎么回事儿?感觉魂儿都没了。”韩惜见诧异地盯着秦炽羽背影消失的地方,问傅唯一,“还变得特别客气,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傅唯一正在锻炼左臂,单手拎起装满水的大水缸子,缓缓托举过头,声调平稳地回答韩惜见:“不知道。”
“嗨,”韩惜见碎碎念,“你还是老样子,永远只蹦几个字。”
秦炽羽盘腿坐在坐榻上,闭目静思。
方才他差一点就铸成大错,差一点就奔过去对陆仙长说,我已经知道一切。
幸之又幸,陆仙长闭门修养,及时拦住了他的一时脑热。
秦炽羽微微吐出一口气,后背因为冷汗而有些湿粘。
他现在不能贸然对陆万闲表露什么。
他还不知道,自己上一世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虽然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了,但是究竟没有经历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贸然去认领那些经历,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从陆万闲以往的反应来说,应该是对上一世的他……恨之入骨的。
一想到这一点,秦炽羽有些难过,又隐隐地有些兴奋。
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使他的胸腔都跟着裂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