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哑声道:“我不去。”
陆万闲看他脸色又难看起来,全无方才的脆弱可怜,又是梗着脖子固执己见,怎么也不肯跟别人解释一下的。对了,别人,他们俩毕竟割袍断义了么,陆万闲这个“别人”,自然是没有聆听其解释的尊荣的。
“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盐尊者糖尊者的,就你这副样子,还是听我吩咐吧。”陆万闲举起手,就要一掌劈下。
“别,你先回去,”“前世”急了,急促地喘|息起来,顷刻间,苍白枯槁的面上浮起一层病恹恹的红|晕,“师尊,我求你,回去。”
陆万闲被那声嘶哑的“师尊”一叫,心内的难受顿时都涌起来,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说罢,一掌劈下,“前世”立刻晕倒在他怀里。
幸而这内殿没什么人来,“前世”又是个不爱叫人伺候的性子,那些小妖都远远地在院子外面撩闲,也不肯进来看一看他们主子的死活。
陆万闲就地布置法阵,将内殿用三层结界封起来,就算有人闯进来,也只会看到障眼法,也就是方才陆万闲刚进来时看到的景象,假如那闯进来的人还非要跟床上的秦炽羽说两句话,得到的也只会是炎尊者本尊原声的“出去”。
做好这一切之后,陆万闲回到床上来,随手扒拉开满头贝壳,将昏迷的“前世”摆在墙边上,摆出盘腿而坐、背靠着墙的姿势,自己也采用同样的打坐位,拉起“前世”的手,与他脉门相并,肌|肤相触。
这般过了整整三天。
“前世”仍然沉睡着,但气色明显好多了,整个人也从阴云环绕的状态,重新恢复到原来的面貌,长眉深目,鼻梁英挺,两颊略显瘦削,但颧骨上微微显出些红润之色。
又是一个阳光清爽好青年。
陆万闲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充满成就感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这三天时间虽短,但工程量非常大,他把“前世”的经脉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驱赶魔息,注入灵力,和换骨洗髓没什么区别了。
如今,“前世”通身上下,经脉都是崭新洁净的,虽然内府中的功力也随之清理掉了一大半,但也保持着元婴期的修为。
元婴期,就是“前世”曾经突破不了的瓶颈,如今一切又回到当初,幸耶,不幸耶,难以论断。但在陆万闲看来,只要能重新开始,都是好的。
他也有些倦了,心中想着快些带“前世”回地上去,千万别被玄门的长老发现了,只要通过了玄门的巡逻,就可以回东明岛,岛上无人过问,自然可以带着“前世”慢慢调理。
“前世”恢复了体力,自然醒转很快。
他睁开眼睛,稍微运转了一下灵力,脸色变化,迟疑问道:“你这是做了什么?”
“感觉如何?”陆万闲没有立刻回答。
“前世”面色沉沉如水,又暗中探查了一番内府,当他发现多年来积蓄的修为都不见了,经脉竟然还被重塑过,现在自己干净得就像一只白切鸡,送上玄门的宴席分毫不会失礼,他不由得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陆万闲,我说过请你帮我洗髓么?”
陆万闲知道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也不跟他分说,起身便往床下去。
“站住。”“前世”一把攥住陆万闲的手腕,将他拖回自己身边,得知自己功力已失,苦心经营了这几百年的魔功全都没了,“前世”的理智被滔天怒火席卷一空,他反手将陆万闲压在身|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你不懂吗?你干嘛要跑下来多管闲事?陆万闲,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毁了你的魔功。”陆万闲微微皱眉,刚刚运功透支了体力,这会儿竟提不起一丝力气护住肩膀,“前世”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攥得他肩胛骨咯咯作响。
“是,你毁了我的魔功。”“前世”迫近陆万闲的脸庞,黑沉沉的眼眸饱含着怒意,紧盯着他,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的猛兽,“你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陆万闲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前世”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就算以前为了盛家弟子的事闹得不愉快,那怒火也是隐忍不发的,而今,正面面对“前世”怒火的冲击,陆万闲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的魔功再练下去只会害死你,倒不如壮士断腕,将它割舍了去,重新再练,就算有瓶颈又怎么样,至少道路是正的,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在你走上歪路的时候,没有多关心你一点,放任你自己出去远游……”
“不,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瓶颈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过去了。”“前世”一字一句狠狠咬着牙说道,他的眼睛因为高强度的情绪而有些发直,血丝布满眼白,整张脸都变得狰狞。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陆万闲脸上,弄得他很不舒服,有种被野兽扑在地上准备撕咬的错觉。
陆万闲偏过脸:“事已至此,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忽然间,陆万闲感到颈侧一痛,好像皮肉都被刺穿了一般,一个满是硬质头发的脑袋拱在他耳朵边上,又热又湿粘,全是汗臭和洗髓后排出体外的腐臭味,真像荒郊野岭的兽类一般,冲着他肩颈相连的那块皮肉咬了下去,狠狠地不松口。
陆万闲火气也上来了,团起一手风灵,便向身上沉重的身躯推去,奈何灵力几近枯竭,只弱弱地起了一些小风,挠痒痒似的,推在那厚重的胸膛上时,根本造不成任何冲击。
两人不断较劲,各自使出全部力气,竟僵持不下。
突然间,外间传来那个羊妖的声音:“尊者,是魔尊大人找您,不是我非要进来——”
陆万闲只觉颈间一松,身上的重量亦去了,他仰躺在床里,不敢大声喘气,只听到“前世”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下床,应声答道:“带路。”
那脚步声远去了,陆万闲才松了口气,过度用力后手都有些发麻,抬不起来,他勉强挪动身子,坐起来,靠着床里的墙壁,这一番动作之后,眼前更是金星乱蹦。
方才那羊妖应该是看到障眼法了,所以才没头没尾地和“前世”说了句辩解的话,以它低微的修为,肯定是没看到自己。
只是如今形势不妙,“前世”反应过激,明显是不打算和他回去,眼下又被魔尊叫走,也不知如何掩饰一身魔功消失的事。到底是留下来等他回来,还是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固然稳妥,但若是“前世”因为自己而遭到魔尊的伤害,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陆万闲越想越担忧,起身便要下床,谁知牵连到颈间咬伤,疼得他轻嘶一声,伸手去按,竟湿湿黏黏一片血迹,可见咬得多狠:“这狗崽子……”
第251章 前世之旅
“前世”在前面走,秦炽羽的灵体在后面飘,时不时隔空对着他的后脑勺抡拳头,然而相隔两世,并不能打中“前世”。
“前世”确实是个白眼狼,十成十的。
他都舍不得陆仙长受一点小伤,“前世”却胆敢把陆仙长的脖子咬破流血。
当时那场面太过冲击,以至于秦炽羽以为“前世”要行不轨之事,差点就爆炸了,而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若是魔尊能把“前世”就地正法了也好,现在秦炽羽不管什么正邪不两立,眼下最讨厌的就是“前世”。
“前世”进了魔尊的偏殿,在门前稍微停留了一阵,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脸上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又拿出一种臭烘烘的叶子在身上熏了熏,把不该有的气味遮掉。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镜中自己的嘴唇上,一缕血色透出来,实在是要命的纰漏,“前世”用拇指缓缓抹去血迹,镜中的人脸色阴沉,更像嗜血邪恶的妖魔。
“前世”走进偏殿,阴沉的光线从偏殿顶端的气窗漏下来,照亮层层叠叠的鱼皮顶棚,将空气中乱舞的尘埃亦照的分明。唯独那偏殿深处,古怪的神魔像之下,魔尊的宝座隐藏在黑暗里。
秦炽羽头一次进入魔域的中枢,魔息弥漫的地方,他忍不住左右环顾起来。
“前世”径直走到魔尊宝座之下,单膝跪地,向魔尊行礼。
秦炽羽抬头看向那黑黢黢的宝座,只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不知为何,他本能地感到熟悉。只见“前世”走近宝座,与宝座上的黑影交流,阴影里伸出一只老皱的手,就像北海深处的玄蛇皮一般丑陋。
那只手攥住了“前世”的披风,一边同“前世”吩咐事情,一边缓慢地把指缝间的赤红披风团成团。
“前世”听完魔尊的吩咐,拱手告辞,刚退出一步,便停住了。他低下头,看见那只正攥着他披风的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恰好天窗的光照亮“前世”的脸庞,秦炽羽分明看见,“前世”眼中的神情是厌恶的。
“前世”忍耐着,低下头,又在魔尊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只老皱的手,终于放开了他的披风——改为捏住他的下巴,长长的指甲划过他淡色的嘴唇。
这一瞥实在太过恶心,秦炽羽哆嗦了一下,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
“呵呵,好,恢复了就好,你先下去吧。”魔尊漫不经心地笑着说,“至于天命石的事,不着急,不着急,等你魔功大成,本尊自然祝你一臂之力。”
天命石?
秦炽羽好像在哪里听过。
“前世”一欠身,向后退去,退到台阶下,干脆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秦炽羽飘在“前世”后面,一边思索着天命石:“对了!”他猛然想起来在哪儿听过,是在虞渊内,玄天教主迫于压力,告诉“前世”说魔尊有一块天命石,可以帮人脱胎换骨,即便魔修,也能洗成清清白白的道修。
不过,听魔尊这口气,应是和“前世”定下了契约,约定“前世”修魔,魔功大成之后,再帮他洗白。
魔尊是邪魔的首领,诡计多端,多半是以此要挟“前世”,让“前世”听他号令。
而今陆仙长用自身功法,替“前世”洗髓了,自然用不着魔尊再多此一举。只是“前世”似乎并不乐意。
两种方法虽然都是洗白,但陆仙长的方法是退回原初,老老实实再修炼一遍,魔尊的方法却是先练到顶级,再行洗白。
对于“前世”这样贪功冒进的人来说,当然是后一种更有诱|惑力。
但也不至于要到反咬陆仙长一口的地步吧?!恩将仇报,怎么会这么狼心狗肺的!秦炽羽恼火地瞪着“前世”的后脑勺,这下好了,他更无法和“前世”共情,附身之事毫无希望,接下来的烂摊子又该如何收场?
陆仙长……当初怎么说的来着,他是怎么平安无事地回到玄门的?
秦炽羽左思右想,都没想到相关的只字片语。
“前世”返回自己宫室中,驱赶走院门前的小妖,径自进入寝殿,一进门来,他便谨慎地将门反扣住,下了个锁字诀,快步往内室走来。
内室静悄悄的,“前世”心中微微失落,也是,师尊应该是走了,谁还愿意留在这鬼地方等一个不孝弟子回来。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床里搜寻,那层层贝壳障幔此刻格外碍眼,阻住了他搜寻的目光。
“前世”探身上床,拨开贝壳,在床里靠墙的角落发现了闭目养神的陆万闲。
心底仿佛突然被吹起了风灯,一摇一摆,轻盈地飞到天上去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走?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前世”一边说着冷硬的话,一边凝视着陆万闲的脸,师尊不管什么时候都这样好看,精致得像玉雕出来的神像一般,摆放在这魔气氤氲的地方,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让人想要深深地藏起来。
陆万闲低垂着眼眸,并未回答。
“前世”的目光落在他颈侧,连着肩膀那片细白的皮肉上一片暗红,血液已经凝固了,可渗进衣服里的血还是那般鲜红刺目,一缕缕血迹沿着衣褶蔓延,将洁白的内衫画得不忍卒观。
“前世”隔空取来一件从未穿过的棉布中衣,扯成手掌宽的一溜布带,挽在手中,他凑近陆万闲,责怪道:“就算你气我,也不该放着伤口不管。”
秦炽羽都快心疼死了,盯着陆万闲的伤口看,此刻听到“前世”故作姿态的鬼话,忍不住回头怒视着他:“还不是你咬的!陆仙长是为了救你,你这个白眼狼!”
“前世”的手穿过秦炽羽的灵体,目光不稍移,只凝注在陆万闲伤口处,他扶住陆万闲的手臂,想给他包扎起来。
手掌却在隔着衣服碰到人的时候,感到手下的肌肤异常的凉,靠墙而坐的人失去平衡,向一侧倒去,“前世”的脸色瞬间变了,右手缠着布带,便去接人,肩膀稍稍一拱,陆万闲向前倾倒,黑发流泻的头颅重重砸在“前世”肩头,身体又冷又僵,带着寒气儿扑在“前世”怀中,仿佛一大块玄冰落在了怀抱里。
“师尊?师尊?”“前世”低头急促地叫唤,手臂不自禁将怀里的人紧紧抱住,周身的火灵开始扩散,逐渐提升周围温度,“前世”抚着怀里人的背,脸颊贴在他发顶上,不断低声叫着“师尊”。
又冷又僵的肢体逐渐恢复到正常的体温,凉冰冰的脸颊也因为过热而泛起浅红的血色,陆万闲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前世”手足无措,恨不能把自己的内丹掏出来人吃了,只是火系的内丹对风系分神期法修根本没什么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拥着没有一点生息的人,感到如潮水般的黑暗从头顶压下来,很快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