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混乱的声音,一群鸭子叫似的。
蒋梦瑶的火气越发不能排解,她头痛地扶住额头,酿跄后退几步,坐到了椅子上。
半晌后,才对他们摆摆手,冷声喝道,“好了,我问一个,你们答一个,谁敢胡说,男的打死,女的卖进窑子。”
“是,是……”一群人跪在地上,头磕得震天响。
蒋家宝此时正衣衫散乱、极其不雅地靠坐在椅子上,看到他们的样子,突然拍手大笑起来,“小妖怪拜见老妖婆,哈哈,拜见老妖婆……”
下人见状,心里惊慌不已,连忙把他的衣服拉起来,却被他一巴掌狠狠拍开,嘴里还不断嚷嚷道,“热,热啊,热死了……”
见状,蒋梦瑶眼睛一闭,泪水差点流出。
她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是九月了,秋分都已经过了。
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马上都要冬日了,蒋家宝如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却还拼命喊热,再结合他这神志不清、瘦脱了相的模样,最终,所有一切都只一种解释罢了。
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蒋家宝的贴身小厮春富,声音仿佛带上了冰渣,“他吃寒食散了,是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春富身体抖得越发厉害,不敢抬头言语。
“我问你话,你居然敢不回?”蒋梦瑶大怒,直接一脚踢在他的侧脸上,逼他抬头。
“是……是,是从去……去年冬至,从村里回来后……”
蒋梦瑶更怒,直接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去年,居然从去年就开始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隐瞒我如此之久?”
“小的初时是想告诉您的,可是宝少爷说,我要是敢告诉你,他就让你把小的活活打死啊?”
蒋梦瑶捞起手头的茶杯,就直直砸向他,“他说打死就打死,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
“当然您做主,小的,小的……可是宝少爷他说您那么疼他,什么都听他的,为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还说了那李家闺女和顾平安的例子,说现在只是打死我一个小小的下人,您肯定会同意的,这……这小人实在是不敢啊!”
蒋梦瑶脸色更难看,却不知是气春富知情不报,还是气蒋家宝随意把这些难堪事拿出来招摇?
她深吸几口气,缓了缓道,“发生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南菱县还有聚众吸这个脏东西的地方?”
春富道,“槐……槐树巷……”
蒋梦瑶眼神微闪,槐树巷是暗娼下九流聚集之处。
可蒋家宝身上应该是有银子的,怎么会想着去那种腌臜地,就算要快活,也该去青楼画舫才对?
“他是怎么找到那种地方去的?”
“是……是李娘子。”
“李娘子是什么人?”
的那位春富抬头看了她一眼,战战兢兢道,“您不记得了,李娘子当初常来咱家铺子里的,就前年在跟少爷发生误会的……”
蒋梦瑶这才想了起来,陡然瞪圆了眼睛,“是她,可她不是被家里安排着嫁人了吗?”
“是嫁了人,但因为当时那件事,她名声都坏了,只能嫁给一个年龄大的衙役,那衙役去年年底抓贼的时候,不小心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就被衙门辞了,家里一下没了生计,又要治病,他便逼着李娘子私下接客补贴……”
蒋梦瑶嗤笑一声。
李家家境不算差的,李娘子更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却没想后半辈子,竟如此落魄下贱?
“所以,家宝是在她那里染上的?”
春富点头。
“李娘子的丈夫腿疼,吃这个能舒服不少,少爷见了,也吃了一次,发现吃完后记性会变好,背书学文更快,所以就……”
蒋梦瑶冷笑着瞟了他一眼,读书变快,听他的鬼话,要真是读书变快,怎么活县试考倒数,府试甚至直接排不上名了?
她继续问道,“你说从去年冬日开始,那我怎没发现,年初那段时间我盯他还是很紧的,再说他中间还参加了县试和府试呢?”
春富声音瑟缩,“最开始少爷是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的,所以没什么妨碍,自从四月府试落榜后,少爷心情不好,就变成三四天或者隔天去一次,现在……现在几乎每天都去!”
蒋梦瑶再问他,“所以,家宝身上的银子不够了,就来偷我的,你知道他把我的房契和方子拿哪儿去了?”
春富急急忙忙磕了个响头,“这……这小人真的不知啊,少爷每次买神仙散,都不让小人靠近的,小人都是在巷口坐着,到时间再去叫他!
“神仙散?好一个神仙散?”蒋梦瑶看着蒋家宝满嘴胡言乱语,萎靡又癫狂的模样,不禁连连冷笑出声。
不知是笑他的不成器,还是笑自己的多年心血枉付。
冷静片刻后,她偏头对着身边的下人喝道,“不是让人去叫大夫了吗,怎么还没来?”
“是,小的现在去催!”
……
秋风起,遍地金黄,煞是好看。
不管其他人如何,但陆秉行近些天来,真的过得很是快活,许溪虽然依旧冷冰冰的,但偶尔也会主动亲近他,甚至在某些事上,还会主动配合取悦,人生一瞬间达到了圆满。
想着,陆秉行又光明正大都凑到许溪脸上亲了一口。
许溪一怔,而后脖子到耳朵,瞬间爆红。
脑海里的白胖胖小人,更是双手抱着脸颊,直接害羞地躺到了地上,但心里又满是愉悦,顾平安太爱我了,怎么办?
这可是在大路上啊,怎么这家伙一点也不讲究!
不过牵着顾平安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嗯,秋天了,怪凉的,牵手站得近,比较暖和。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今日,他们要去县城拜访秦夫子,这一趟既是问安也是告别。
因为陆秉行马上要去舒州州学进修一年,直到参加完明年八月的乡试,这样一来,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到老头儿了,当然,平时其实也不怎么见得到。
考中廪生的人,都是可以进州学读书的,按照陆秉行的本意,他当然不愿再进学堂,听那些老古董上课。
但是这个年代书籍珍贵,文人又大多敝帚自珍,就算是文风鼎盛的江南,某些乡试之后的书籍也难以寻到,唯有各级州、府学和世家大族有私藏。
再者,从乡试开始,科举主要考校的是策论,也就是结合儒家经学理论,对现今的时事政务,发表自己的议论或者见解,州官甚至圣上时常会把自己无解的政务,出做考题,由天下学子争论。
现在没有新闻播放,车马信息缓慢,想知道当今的问题所在,投其所好,只能通过皇宫里流出的各类邸报,而这些邸报,还是只有州学和世家大族能接触到,无解的循环。
所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村里人也听说顾平安又要去考科举了。
前段时间的同情,此刻全部变成了艳羡和向往。
他们所有人从去年开始,就做好了准备,等着顾平安闭眼。
等啊等,等啊等,从县试案首等到府试案首、院试案首,等到现在人家都要去州学,马上要考乡试,考状元了,却一点也没有要去死的意思。
看来林大夫上回说的,平安自那次吐血之后,身体反而变好了是真的,好人有好报啊,老村长保佑。
只是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不得劲,隐隐有种被欺骗了感情的错觉。
不过这也不能怪平安的吧?
他当初给自己把牌匾都做出来了,这么较真,肯定也以为自己不行了,不可恩故意骗他们的。
平安可是文曲星下凡呢,这么年轻就是秀才公了,将来有大出息,肯定不会故意戏弄他们这些人,对,肯定就是这样。
所以很多事压根不用你多做解释,你在什么位置,那些看你的人就是什么心态,你的所言所行,甚至不需要刻意,也不用直接,他们就会自我洗脑,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真有什么问题,也会被强行压制起来。
……
现在已是九月初,最近学堂放了授衣假,长达十天。
陆秉行到的时候,里面很安静,只有秦夫子一家人。
师母是温柔端庄之人,给他们沏茶后,就直接回了后院。
秦夫子听陆秉行来跟他告别,还一时精神恍惚,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一直以来,拼命吹嘘顾平安多厉害多厉害,那只是死好面子啊,为了给自己浪荡的人生找出一点闪光。
这谁能知道,他这弟子居然真的这么厉害?
离开学堂三年后,竟靠着自学,连中小三元,这可是江南地区的小三元啊,他到现在还就跟做梦似的,恐怕今年之内都醒不过来了?
“进州学后,短期不会归来,老师切记保重身体。”陆秉行极其平淡无波地打招呼道。
秦夫子整个身体一凉,有些难以适应,显然并没有从这官方的话语里,感受到几分不舍的情谊。
却也礼尚往来地嘱咐了句,“进州学好,你在那里肯定会有更好的前途,结识更好的老师和同窗,还需继续不骄不躁,笃学向上。”
陆秉行瞥他一眼,没有回话。
秦夫子老脸有些尴尬,干脆轻轻低下脑袋。
再抬头,看向陆秉行时,眼睛眨个不停,终于拼命憋出几滴眼泪,“无疾啊,你真是出息了,为师很欣慰啊,你将来必然前程远大,只是……若再拜了师傅,也不要忘记南菱县还有个老夫啊!”
陆秉行一眼就看透他的鬼心思,冷冰冰道,“放心,我不会再拜师了!”
秦夫子心里一咯噔,抖着嘴唇问道,“你说真的?”
“顾某平生从不虚言。”陆秉行点头,神色傲然。
秦夫子脸色大变,这下真的要哭了,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啊,这徒弟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完全看不懂人脸色啊?
还是要诚心为难他一个老头子啊?
郁闷片刻后,他开始炯炯有神地盯着陆秉行,息心劝诫道,“太过了,太过了,你这就不必啦,无疾,为师知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以你的天赋和心性,实在不可如此自误啊!”
毕竟他还想着靠顾无疾带飞呢,结果无疾这连师都干脆不拜了,以后如何是好,这还有前途吗,这将来得多艰难啊!
那他还能抱大腿吗?
陆秉行冷眼看他耍宝。
秦夫子老脸微红,“无疾啊,无疾,不要任性啊,该拜师还是拜啊!”
陆秉行不听,坚定地摇摇头。
秦夫子急了,脖子都红了。
“你这孩子……”
眼珠子乱转,瞟到一旁的许溪,突然乐呵呵笑起来,搞事道,“许溪,许溪,我告诉你,顾无疾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这不拜师,恐怕是抱着别的心思呢,你知道京城每年殿试后揭榜时,最大的热闹是什么吗?”
许溪挑眉,他还挺感兴趣。
老头子笑嘻嘻道,“榜下捉婿啊,那些京官直接安排了下人在榜下守着,看到哪个俊俏小郎君榜上有名,就直接绑回府里。
我跟你说,顾无疾绝对就是抱着这个心思呢,对吧,这老师毕竟只是老师,哪有岳父亲呢,这才是真正一家人,怪不得让他拜师那么不甘愿!”
陆秉行觉得自己手痒。
他几辈子都挺矜贵的,从来没跟人动过手,难道第一次动手,就是要欺师灭祖吗?
啧,很刺激,很符合他天才的身份和排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许溪先看看秦夫子,再看看陆秉行的神情,嘴角微微抽搐,心里默默吐槽,两个人都好幼稚哦……
秦夫子看着许溪四平安稳,清冷如旧的表情,心更痛了,短时间内接连受挫,他这弟子不可爱,娶得男妻也一点不可爱。
这都不生气,这都不蹦起来打人?
啧,就让他们两个不可爱的家伙锁死,互相祸害一辈子吧,也算是,为别的好少年好女儿家造福了!
“好吧,无疾,你是有成算的人,不拜师就不拜师吧,望你依旧有锦绣前程,他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陆秉行点点头,这话他还算爱听。
“不过,无疾……”秦夫子再次一本正经地盯住他。
陆秉行偏头看过去。
秦夫子瞬间变脸,换上满面哀伤,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哭兮兮凄惨惨道,“你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吗,走弯路很辛苦啊!”
陆秉行和许溪都沉默了,不约而同捧起手边茶盏,开始慢慢啜饮起来。
秦夫子默默缩成一团,绝望……
其实,这也实在不怪秦夫子如此态度,全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偏你能脱颖而出,考中举人考中进士,那你自然是精英中的精英。
但事实上,这只是漫长从政之路的起点,尤其是对寒门学子来说。
每三年一次科举,三榜共计录取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按程序会先入翰林,撰书编文,翰林社会地位极高,清贵无比,但这些人里最后能出头的,却寥寥无几。
翰林当然要住在京都,京都物价极高,但翰林的月俸却并不高,吃穿住行全靠那点微末薪水,大部分人若没有外快,没有家族补贴,正常生活都难以维继,更别说还有各方打点了。
而拜师,则是帮寒门学子,缩短这一艰难时光,最最好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