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熠既然松口,慕远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知县大喜,连忙毕恭毕敬地道:“两位公子请。”
生怕再生事端。
知县并未直接把两人送出县衙,而是请到了大堂。
范熠疑惑道:“大人,这路好像不对吧。不是送我们出去么?”
知县赔笑道:“有人在等着两位公子,还请两位多留片刻。”
想来应是替他们解围之人,范熠便不再多话。
方到了大堂,天元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慕远一番,问道:“少爷,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慕远还未回答,知县赶忙答道:“没有没有,他们不敢难为两位公子。”
天元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只望向慕远。
慕远微笑道:“放心,我没事。”
然后以眼神示意,问他怎么回事。
天元抿嘴一笑,往旁边让了让,便露出身后站着的一个人来。
慕远一见到这个挺拔如利剑的青年,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人慕远见过几次,却说不上多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灵隐寺,他兀然出现,阻住了自己向前探寻的路;再次见面是自己危难过后对方领人前来救助;再之后是临行告别的那一面;然后就是现在,自己困顿之时,对方再次出现。
不过慕远自然更清楚,此刻他站在这里,绝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另一个人。便是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因为那另一个人。
另一个自然便是信王纪谨;而眼前的青年,当然就是信王身边的第一侍卫——凌卫。
至此,慕远所有的疑惑也便解开了,一个五品的京中武官,自然足以让一个七品县令惊惧,何况谁都知道,他的身后究竟站着谁。
凌卫上前一步,微一拱手,直视慕远,“慕公子。”
旁人在场,他也没有多解释自己在此的原因,只是微微瞥了那知县一眼,毫不避讳地直接问道:“此事慕公子意欲如何解决?”
知县脸色白了白,看向慕言的目光带了一丝祈求。
慕远淡淡一笑:“既然没有什么事,我也不欲多生事端。此番多谢凌侍卫前来解围。”
凌卫的声音一贯没有什么起伏,如同他的整个人一个,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应该的。”
知县顿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擦了擦额角。
凌卫又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闫大人,此事因何而起,你我皆知。不过既然慕公子不欲计较,我亦只是路过,并非职责在身,此事也就算了。不过我还是奉劝一句,闫大人行事应当三思,若是有人把令公子的所作所为报上监察御史,后果如何,你心里应当有数。便是我家主人,眼里也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是是是,多谢大人提点,下官知错了知错了。是下官管教不严,以后一定对犬子严加管教,再不让他胡作非为。”知县额上的汗水似乎越擦越多。
凌卫最后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
离开县衙之后,慕远一眼便看到停在僻静处的那辆马车,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几乎天天与纪谨同乘,自是无比熟悉。可是,他分明记得那日纪谨离开之时是坐着马车离去的。
慕远看向凌卫。
凌卫解释道:“爷到了滁州,便换了快马,并命我驾着马车回扬州等候慕公子。不论慕公子接下来的行程如何,我的任务便是确保慕公子的安全,直到您到京师为止。我到了扬州,听悦来客栈的掌柜说您来了江都,便跟了过来,在路上遇上这位小哥,知道您出了事,便一起赶了过来。”
凌卫说得一脸平静,慕远却听得心中激荡,纪谨竟然为他安排周到至此。今日若不是凌卫及时赶到,恐怕除了牢狱之灾外,还真难免受一番皮肉之苦。
慕远心里一片暖意,张口便道:“王……他一切可好?”
凌卫答道:“我离开之时,爷一切安好。按脚程推算,这两日便会到达京都。”
慕远点点头,想象着那人策马飞驰的英姿,不由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对凌卫道:“劳烦凌侍卫了。”
凌卫依旧平静地道:“职责所在,应当的。”
经此一事,自然再无游兴,慕远打算直接回扬州,便对还未离开的范熠道:“世暄,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方才慕远与凌卫谈话只是,范熠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马车,此刻听到慕远问话,便回道:“云直呢?”
“我要回扬州,算算这两日,家父的回信应当也快到了。”
“那我也去扬州。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与云直你下棋,棋还没下完,当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范熠直接道。
慕远笑了笑,“如此正合我意。”便又转向凌卫道:“凌侍卫可介意我带一位朋友同行?”
凌卫道:“慕公子随意便好。”
三人上了马车,凌卫也跳上车驾,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不过以凌卫的驾车技术,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扬州还是不成问题的。
到了扬州,进了客栈,凌卫与范熠各自要了个房间自去休息不提,天元伺候慕远梳洗完毕,忍不住问道:“少爷,纪三爷的身份是不是很厉害?”
慕远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天元便道:“今日在那江都县衙里,本来那臭知县一副很嚣张的样子,还说我们私闯县衙,要打我们板子,谁知等凌大哥拿出了一块令牌,那知县吓得脸都白了,立刻跪下请罪。知县可是一个县城的父母官啊,他见了凌大哥都这么惧怕,可见凌大哥的身份不一般。那纪三爷作为凌大哥的主人,自然更是厉害了。”
慕远故意逗他道:“分析得头头是道,天元倒很有查案的天分。”
天元撅着嘴道:“少爷你又戏弄人家,这明明是很明显的事情好吗。”
慕远笑了笑,不怪乎天元不知道纪谨的身份,两人说开之后,在人前慕远还是叫纪谨为纪兄,只有在私下的时候才会叫他王爷,唯一一次当着天元的面做这样的称呼是在遇险后回程的马车上,当时天元恰巧睡着了没有听到。若不是天元主动问起,慕远自然不会随意透露纪谨的身份。
沉默了一会儿,慕远才道:“其实等到了京师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他是信王。”
吐出“信王”两个字的时候,慕远心里略略一顿,仿佛叫出了这个称呼便能见到这个人似的。明明分别不过几日,怎么会感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天元没有留意到慕远的情绪,他在听到“信王”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信,信,信王?!我们居然认识一位王爷?这么说来,墨砚哥哥便是王府的小厮了?这便难怪他也懂得那么多了。”
天元一番自语,慕远听着便觉有趣,天元倒是心宽,知道这事之后也只是随便惊讶了一下,这么快便适应了。
过了一会儿,天元突然有些沮丧地道:“不过,如果墨砚哥哥是王府的小厮的话,那么即便到了京师,我也不能随便去找他了吧。”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天元的话仿佛让他感同身受,本想着进了京师便能见面,可是以对方的身份来说,恐怕也不是自己随便相见便能见的,京师毕竟不比外头啊。
这么想着,莫名便有些惆怅了起来。
第51章 回京
是夜,远在另一方,有人已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师。
连续几日的赶路,饶是一向风姿清越的纪谨也有了些风尘仆仆之色。到达京城已然入夜,城门自是早已关闭,出示了信王令牌才叫开了城门。几人纵马驰入已无闲人的城市,一路畅通无阻。
接近信王府的时候,一马当先的纪谨并没有放缓速度,身后的凌轩忍不住问了一句:“爷,这么晚了,不先回府吗?”
纪谨双腿在马身上轻轻一夹反而加快了速度,嘴里应道:“不,先入宫。”
凌轩微微张了张嘴,本想说若是陛下已经安歇了呢,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爷做事自然有其分寸,何况这样的事本不是做下属的该多嘴的,自己方才那一问已然有些暨越,还好爷未怪罪。
一直到了皇宫西华门外纪谨才拉住了缰绳,骏马微一扬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立刻便有一内侍打扮之人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陛下早已料到王爷今晚会进宫,特命咱家在此等候。”
纪谨并未下马,只端坐马上点了点头,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弯腰道:“不敢当不敢当。”
守卫已经适时打开了宫门,内侍引着纪谨等人往里走。
从尚年幼时起,纪谨出入皇宫便如出入自家王府,对皇宫早就无比熟悉,条条道道更是烂熟于心,转过第一道弯,便已知内侍欲引他们所去之处,不由问道:“陛下还在御书房?”
内侍立即应道:“正是。知王爷今夜回京,陛下特在御书房等候。”
纪谨略略点点头,未再说些什么。
靠近御书房处,纪谨翻身下马,紧随其后的凌轩立刻跟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纪谨低声吩咐道:“你们三人先找一处歇歇,要回府时我会差人喊你们。”
“是,爷。”凌轩垂首应了一句。
内侍在门外通报道:“陛下,王爷到了。”
门里传来一道朗悦之音,并没有多高亢,却隐隐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只一个字,“进!”
内侍低声道:“王爷请。”一面推开房门一面恭身向旁退开。
纪谨迈步进门,内侍在其身后复又把门关上。还未进到书房深处,勘勘瞥到一道明黄的衣角,便听到方才的朗悦之音再度朗声笑道:“慎之,你比朕预估的还早了一个时辰。”声音里减了些威压,多了道欢悦之意。
纪谨向前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微微勾起嘴角,应道:“陛下有诏,自当日夜兼程,不敢有怠。”言语甚是恭敬,神情却颇为舒缓,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几句寒暄。
几步间,已见到了坐在书案边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大齐皇朝当朝的贞元皇帝薛昶。此刻的薛昶自是早已换下了朝服,着着便服,长发依旧束起,发冠倒是早已取下。
薛家自祖上就传下来的好相貌,在薛昶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筹,眼神间却又不似一般世家子弟的温雅,而是隐隐有着风雷之意。即便是轻言浅笑间,亦尽显多年来上位者的威仪。
自少年时起,薛昶与纪谨便是京城里有名的俊公子,不仅人才风流,更能文善武,搅动了京师里不知多少少女名媛的芳心。若非两人身份地位委实太高,只怕求亲的媒人早就踏破了门槛。两人又几乎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以常被相提并论,甚至有一度京师里为比较两人孰更高一筹而暗自争论不休。论到品相,两人皆是上上成,又各有不同。纪谨偏于洒脱俊逸,薛昶更有一段风流俊雅。论到身家,两人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太子,皆为高高在上,难以攀折。争论暗暗持续了一年,各自的支持者为了自己倾慕之人不知煞费多少心思只求能争得更多的支持,最终依然是各花入各眼,不相伯仲。对于这一场暗流两位当事者自是毫不知情,便是明里暗里知晓的旁人对于二人的比较也丝毫无损于他们的情谊。
多年以后,薛昶继位成了当朝一帝,国事的繁忙,朝中的暗涌使得他日益沉稳,眉宇间少了一道自在,多了一分锐利。而纪谨,作为天子重臣,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为人所羡,亦为人所嫉,个中压力自不可同日而语。所幸纪谨自年少时起便沉稳多思,谨慎小心,当政多年亦从未落人把柄。两人忙于公事早已鲜有闲暇在市井中走动,然而京师里关于二人的传说却从未消减。
年少相交,两人的情谊自是不同一般,然而如今毕竟君臣有别,在人前更是恪守君臣之礼,唯有独处之时,才能稍有放松。只是近年来,国事繁重,闲暇的时光已然不多,更多的时候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商讨国事。偶尔想起年少时的恣意轻扬,便是纪谨这般洒脱之人,也难免生出些许惆怅之感。
此次纪谨出京三月有余,从京中的桃花刚刚吐出花苞到如今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君臣二人倒也是首次分别得如此之久。奈何此次事关重大,若非纪谨亲自出马,薛昶也不放心交予旁人。
两人相交多年,尤其是双双从政以来并非从未有过政见相左之时,日积月累,即便是相交甚深之人,也难免生出些嫌隙。何况伴君如伴虎,君心最是难测,小心谨慎如纪谨,也偶有疲惫之感。便是出京之前,君臣二人尚为了礼部尚书的任命起了些争执,直到纪谨出京之时,二人间的氛围还算不上愉快。如今纪谨归来,三个多月的分别倒仿佛成了一道推手,化解了之前的些许不虞,薛昶的神情态度仿若回到了继位之前,那时两人的相处既自然又亲近。纪谨似乎也感受到了,自然而然地放松了神态,带了些许的轻松和随意。
薛昶似乎并不着急过问出差事宜,反而是笑着道:“昨日程时远给朕弄了张古谱残局,朕方才想出了破解之法。慎之要不要来试试?”
纪谨微微一笑,迈步向前,“且容臣一试。”
第52章 君臣奕道
纪谨迈步走到书案前,一掀衣摆,与薛昶相对而坐。
书案上摆着一副榧木棋盘,棋盘上是一副残局,黑白棋子都有些零落,乍一看去,似乎不管怎么走,都是两伤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