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这段时间的作为,究竟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慕远或者知道,或者并不在意。他一直以来,只是禀守本心,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
三局过后,慕远依然是三比零大获全胜。至于他与范过迁的这三局棋谱很快便被送到了程时远的手里,他便不得而知了。
娄逢章也毫不客气地以零比三败北。虽然明知毫无胜算,他的每一局棋依然拼尽全力,战至最后,也只不过是希望提供给慕远的棋谱能多一些参考价值。
卢子俊与楚子洲分别战至一比二与二比一的局面。相比于慕远与程时远的一边倒,这样有来有往的局面更能牵动人心。
慕远的实力早已由一局一局的胜局证明了,如今人们毫不怀疑,第四轮的棋赛会是整场赛事中最没有悬念的。不论丁组与丙组最终获胜的棋手是哪个,第四轮的优胜者非慕云直与程时远莫属。便是各大庄家,也对第四轮的收益不抱期望。
是以,在决赛到来之前,剩下的丁组与丙组的这两局棋赛便是最后的悬念了,整个京师的氛围也因此为之一紧。
第四局,两组皆战至二比二平,气氛空前紧张,有一触即发之势。人来人往的街市,大家见了面第一句话,都是问你看好谁胜出。各大庄家也迅速调整了赔率,最后的买定离手。一时间,卢子俊与梁孟平,楚子洲与于先益这四人的知名度,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说,不论最终的结果为何,他们都可谓所获颇丰。
纪谨难得寻到空与慕远见面时,都忍不住笑着道:“连陛下都曾问过我,这四人中,究竟看好哪两人能最终胜出。”
慕远望着他,目光都温柔了几分:“那么慎之是如何回答的?”
纪谨想了想:“他们之前几局的棋谱我都略略看过。卢子俊与梁孟平之局,卢子俊奇招尽出,上一局赢得已经十分吃力,梁孟平似乎还有余力,若最后一局两人皆不失误的话,梁孟平的胜算还是要大一些。至于楚子洲与于先益,”纪谨笑了一下,“上一局楚子洲似乎太过紧张了,开局便一个大失利,最后能追成那样的局面已是难得。所以,最后一局若能调整好,少些失误,赢面还是颇大的。云直以为呢?”
慕远点点头,笑道:“我与慎之,英雄所见略同。”随后评道,“子俊毕竟还是年轻,经验略有不足。这个时代终究与我们那时不同,资讯不足,没有大量的棋谱和各式各样的练习打底,年轻,经历得少,见识不足,便有些吃亏。而我们那时,年少成名的棋手大有人在,便是因为天赋加上资讯的训练,越年轻便越有优势。如今的大家,大多敝帚自珍,遇到有价值的棋谱,恨不能珍而藏之,不教人得窥一二。自身所长,除了师门传承,亦是藏着掖着,自然发展得便慢了。”
纪谨道:“事在人为。只要有心,这样的局面必也能一点一点改变。云直如今不正在默默努力着吗?”纪谨笑得意味深长,“我记得那个楚子洲,他方入正选所时,棋力尚平平,能在备选挑战中胜出,都属侥幸。如今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中岂能少得了云直的功劳。”
慕远一笑:“围棋原本就应该是这样。集思广益,越碰撞越出彩,千古名局绝不是独自一人就能琢磨出来的,必然得不断,不断地与人去下。”
纪谨点点头:“此番赛事,备选所以及楚子洲的出色表现,亦证明了云直所为,方为正道。想必日后待云直拔得头筹,擢升首席,不论是想要改制还是改革,都能少些阻力。云直这一局,布得不可谓不深啊。”
慕远认真道:“若我说,当初我并未想到过这些,你可信?”
纪谨噗地一笑:“我不过是在打趣而已,云直莫要认真。”
慕远道:“我知道。只是,即便是打趣,我也不希望你以为我是心思深沉之人,我亦没有那样的远见。”
纪谨不由坐正了身体,正色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亦绝不会误会。何况,我以为,心思深沉,并非全然贬义。不然云直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慕远微微一笑:“若是慎之的话,那应当是,深谋远虑。”
慕远偶尔的巧语和炽热的眼神让他几乎有些招架不住,纪谨忍不住热了耳后,心里却不由得开出一朵花来。
纪谨转过话题:“梁孟平的棋力不比范过迁高多少,你能轻松拿下范过迁,想来应对梁孟平也不成问题。待到第四轮了,我再来与你庆贺。”
慕远有些不舍:“这便要走了么?才方来一会儿。”
纪谨站起身,取过挂在一旁的斗篷,一面披上一面低声道:“最近在商讨重开科举之事,陛下时时诏唤,我这还是趁着陛下午歇悄悄溜出来的。”
慕远心下一甜,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我想你了,所以争分夺秒来见你一面”,知道自己牵挂的人也时时在惦念自己,暖暖的很受用。
慕远走过去,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带,无意中蹭到对方的面颊,只觉得从手背到掌心,都热得发烫。
慕远柔声道:“我送送你。等我的好消息。”
第五局的结果,果然如纪谨与慕远所料,胜出的分别是梁孟平与楚子洲。
卢子俊输了棋,倒也没什么遗憾,长吁了一口气:“我尽力了。”
慕远拍拍他的肩:“来日方长,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楚子洲赢了棋,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一离开对局室,便冲着慕远深深一揖:“若无云直兄的教导,子洲必不能有此刻。”
慕远一把拉起他,笑道:“子洲言重了。”
楚子洲顺手拉住他的手肘,又拉起一旁的卢子俊连着娄逢章,意气风发道:“走,今日我做东,咱们到醉月楼摆一桌,再叫上平山兄,应名兄他们。”
娄逢章笑道:“还有下一轮呢,现在庆贺会不会为时过早?”
楚子洲啐了他一口,笑骂道:“明知故问。下一轮遇上程待诏,哪里讨得了好,能走到此刻我已然知足。”
娄逢章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为兄方经历的,子洲很快也要经历一番了。”
一群人在醉月楼的雅间闹到月上中天,连慕远都架不住劝喝了好几杯,一时宾主尽欢。
第二日酒醒时头便有些昏沉,与之前一次醉酒时不同,想来是醉月楼的酒实在一般。喝过了醒酒茶,只略略好了一些,天元已经进来道:“老师,范公子来了。”
慕远点点头,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脑袋,梳洗一番便去了棋房。
一见到人便笑道:“世暄,今日这般早便来了。”
范世暄有些无语:“都近午时了,还早呢!”
慕远一愣,向外看看天色,又看看眼前,终是一拍额侧,赔罪道:“昨夜多喝了几杯,连时辰都弄混了,莫怪莫怪。”
范世暄饶有兴味:“倒是难得见到云直这幅样子。”
慕远面上一热:“惭愧惭愧。昨夜与几位同僚在醉月楼庆贺,推不过,喝了几杯。”
范世暄眉一挑:“楚子洲?”
慕远点点头,范世暄之前来过几回,有两回正遇上与楚子洲,卢子俊等同僚在复盘,也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来的时辰遇上的都是绿漪姑娘。
范世暄表示理解:“赢了棋,是当高兴的,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远不是程时远的对手。”
慕远没有反驳,表示默认。
范世暄笑道:“难得昨日与绿漪姑娘在外偶遇,便一同来寻云直,不想云直却久久不归。”
慕远面露惭色:“让你们久等了。”
范世暄摆摆手:“我倒是无所谓,只是绿漪姑娘似乎有些失望。我听说,昨日是她的生辰。”
慕远一怔,忽然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不对,想了想,试探地道:“世暄与绿漪姑娘似乎交情不菲?”
范世暄点点头:“我们颇谈得来。”
慕远不由想到苏预之,想到他对绿漪姑娘几乎呼之欲出的情意,不免有些感叹:“绿漪姑娘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虽然有人只是沉迷于色相,但也不乏真心以待之人。世暄若是有意,可要抓紧机会呀。”
范世暄闻言面露古怪地看着他,看得慕远几近毛骨悚然。
慕远忍不住道:“可是我说错话了?”
范世暄沉默良久,方道:“云直真的丝毫也未察觉到么?”
“察觉到什么?”慕远突然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
范世暄叹息一声:“云直真的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绿漪姑娘对你的情意?”
“轰”的一声,那种不妙的预感成真了,本就有些沉痛的脑袋似乎更重了。
慕远涩声道:“之前,从未觉察过。”
他怎会察觉呢?
一直以来,于情之一字上,慕远都是有些迟钝的。便是纪谨对他的情意,亦是在父亲无意的提示下,才慢慢参透的;参透了之后,还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后,他的心里边分成了:纪谨,与其他人。他满腔的情意都锁在了这个与他相知甚深的人身上,再分不出一丁点给旁人。
自然无从去察觉旁的什么。
今日范世暄若不说破,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可是一旦说破,他已经通了情窍的心便变得敏感起来,平日里觉得正常的言语,神色,情绪,隐隐都有了更深的含义 。
慕远思索了许久,久到范世暄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到。
慕远思索的,自然不是如何应对,这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在他确认了自己对纪谨的心意之后,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一丝一毫的情意。如同对围棋的执著一般,认定了一个人,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思索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
从来也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晓,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得当作不存在,即使对方从未言明过。无论拒绝之后,对方是放弃还是继续,这是对方的选择,他无从干涉。但是在明了之后表明自己的态度,是他对彼此的尊重。
偏偏对方从未说破过,便连拒绝都变得为难起来。
也不知是否范世暄提前透露过,在慕远还未打定主意之前,绿漪姑娘竟一次也再未来过,这与之前平均三两天便有一次的造访大相径庭。
慕远却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范世暄倒是依旧来访,只是两人再未提过那日的话题。
第四轮的赛事按照既定的赛程很快又开始了。
慕远暂时抛开杂念,专注于棋局。
大概得益于上一轮卢子俊与梁孟平的五局棋谱的经验,再加上上一轮与卢子俊的对局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这一轮梁孟平的棋力分明比范过迁略胜一筹,慕远应对起来却更为轻松。
即便梁孟平努力地挣扎了,还是逃不过三局败的命运。
程时远与楚子洲那边也如是。
第四轮的赛事,在前三局便无波无澜,无惊无险的结束了。
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京师的百姓们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
第五轮的决赛局便在程时远与慕云直之间发生。若是正常的赛事,第四轮落败的梁孟平与楚子洲当还有一个季军之争,不过这回单单只是为了擢选首席棋待诏,只要决出一个最优者便可,便也省了那一战。
因为省了两局的赛事,原本五日的备战期也延长到了八日。各大庄家重又振奋起来,关于程时远与慕云直最终谁胜谁负的讨论更是甚嚣尘上,每日都有反反复复的不同论断。
外界的热闹是外界的,暴风雨中心的两人倒是冷静得很。
慕远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处理一些私事。
“世暄,你是否依然与绿漪姑娘保持联系?”慕远直接问道。
范世暄手下一顿,点点头:“嗯。”
“能否替我与绿漪姑娘送个口信,明日申时来条柳子巷,我有话想与她说。”
范世暄抬起头:“云直已经想好了?”
慕远肯定道:“是的,还要多谢世暄之前的提点。”
范世暄难以察觉地苦笑一声,心道希望自己不会后悔。
次日申时,绿漪姑娘依约前来,慕远未在棋房等候,而是备了茶水在院中亭下。
绿漪此番前来,很是精心又不易察觉地打扮了一番,她依旧是一身绯衣,艳若桃李,又在那艳色里,藏着叫人怜惜的羞怯。
慕远的神色与往日并无不同,长身玉立,迎于院中。
绿漪一见,便觉眼中一热。
这段时日,于她,甚是煎熬。
今日总算要有一个结果,不论这结果是她心中所愿,还是……总归比那日日的煎熬磨人要好得多。
绿漪走上前,强作镇定地福了福:“先生,恭喜先生又胜一轮。”
慕远伸手一让:“绿漪姑娘不必客气,请坐。”
两人坐定之后,慕远替彼此添了茶,方缓缓道:“自与绿漪姑娘相识以来,已过数月有余。时日虽然不算很长,彼此也甚是投缘。我一向便佩服姑娘的坚毅,更欣赏姑娘在棋艺上的天分与努力。如今有一事相商,故特邀姑娘前来。”
绿漪强忍住忐忑的心情:“先生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大更,前所未有
啊,我死了~~~~~
第100章 情深深
慕远诚恳道:“姑娘可愿拜我为师, 日后便以师徒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