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预之如醍醐灌顶,耸然一惊,他蓦地想起当初扬州论枰时,自己面对桓占轩时所使的手段。
慕远笑吟吟地看着他,苏预之猛地意会,涩然道:“慕兄,看出来了?当时扬州论枰提前遇上桓兄时,我有意输了那一局。”
慕远笑笑:“当时那一局,确实与苏兄平日里的棋风不符。苏兄并不是一个会扬己之短攻彼之长之人。”
苏预之喟然一叹:“我自以为算计得当,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我竟连与桓兄再战的机会都没有。不能用全力与桓兄战上一局,只怕我一生都会遗憾。此刻听了慕兄一席话,方才明白,那时的想法过于傲慢了,原来我当时已经未战先怯。只怕当时即便如愿与桓兄相约决战,结果也未必便能如我所愿。”
慕远安慰道:“人生还有很长,棋局还远未结束。”
苏预之起身作一长揖,以表谢意。
随后,苏预之笑道:“说起来,范氏一族在我大齐弈林可说人才辈出,不说如今的范过迁,在先皇还在时,待诏所亦有一位范姓待诏,深受先皇喜爱,几乎便要拜至首席了,谁知后来不知怎的,竟涉入党争。先皇大怒,将其贬谪,后来便再没听说过了。想起都道一声遗憾,那位范待诏棋风诡奇,常有惊人之棋步,一时众人也是争相效仿。那时候,弈林倒是有些如慕兄所说的百花齐放的味道,而不像如今一味推崇力战。倘若那位范待诏还在,想必能与慕兄十分相投。不对,”苏预之仔细想了想道,“若是那位范待诏还在,年纪恐怕已经长了,棋力必然不大如前。可惜了,不知可否有后人。”
听到这里,慕远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一见如故的友人,不知如今人在何方,是否一切安好?!记得当时提起京师,提起棋待诏,他便一副愤慨的样子,莫非与这位范待诏有所关联?
第98章 话语权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 是真的经不起念叨。
前一日在与苏预之的闲聊中,慕远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友人,第二日竟真的见到了。
彼时慕远方结束第三轮的第一场对局。范过迁的棋一如预想中的强硬, 慕远的应对称不上轻松,却也不能算太吃力, 下到官子的时候局面看起来还算两分, 收完官慕远毫不意外地拿下了这一局。
卢子俊和娄逢章都比慕远更早结束对局, 并且没有出人意料地都输了。娄逢章看起来并没有很沮丧,这样的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卢子俊也颇为平静, 他这一局虽然输了, 但是输得并不难看,甚至在总结了这一局的经验之后他对下一局会更有信心。至于楚子州和于先益尚在胶着之中。
恰在这时,在慕远走出对局的听雨楼与卢子俊和娄逢章打招呼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云直!”
慕远闻声望去,就见到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范熠。
慕远又惊又喜,几步跨过去,高兴地道:“世暄。”
范世暄开怀道:“不知云直在京师所居何处,只知今日的对局在这听雨楼,果然教我等到了。”
慕远笑道:“我到了京师,便托了人送信至净空大师处,告知了在京师的住所。想必世暄上京之前并未到过灵隐。”
范世暄道:“只怪我在江湖上漂泊太久,居无定所,使得云直欲送消息与我都无处可寻。”
慕远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范世暄也伸出手,与他交握了一下。
卢子俊与娄逢章走过来时,慕远对范世暄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在棋待诏所的同僚,卢子俊卢兄, 娄逢章娄兄。”
范世暄拱拱手,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
慕远又对卢子俊娄逢章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范熠范世暄。”
娄逢章堆起笑,热络地招呼了一声。
卢子俊目光一凝:“原来这位便是范世暄,失敬了。”
范世暄饶有兴味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卢子俊道:“扬州论枰,在下亦参加过。”
范世暄想了想,直言道:“决赛三人中,并未见到你。”
卢子俊道了声惭愧:“未进决赛,便输与慕兄了。”
“原来如此,这便难怪了。”范世暄应了一声,便转向慕远,“云直现居何处?”
慕远道:“离此处不远,在条柳子巷。”
卢子俊和娄逢章十分识趣地表示慕兄今日有客到,复盘便改到明日吧。慕远应了声好,相约了明日相见的时辰,那两人便率先离开了。
范世暄道:“我是否打扰你们了?”
慕远笑道“怎会?世暄多虑了。”
一边说着便领了人往前走。
到了条柳子巷,范世暄仰头望着门前高大的杏树,感叹了一句:“此处闹中取静,闲适惬意,是个好地方。云直初到京师,是如何寻到这般好居所的?”
慕远微微低着头,抿唇一笑:“是一位,重要之人,借住予我的。”
范世暄在心里点了点头,那想必得交情够深吧。
两人在棋房坐下,范世暄直接道:“与云直在扬州一别后,我本欲往岭南一带去,路上听闻歙县出了个有趣的残局,便又折去寻了一番,结果却叫人大失所望。本想继续前往岭南,路上却听说扶桑使团与我朝一位备选棋待诏对了一局无座子的棋,我立刻便想到云直你。实在好奇得紧,便到京师寻你来了。临近京师便听说了这一场棋赛,便寻去了听雨楼,否则,恐怕只能托人到待诏所去打听一番了。”
范世暄说着呷了一口茶,又道:“那位备选棋待诏,便是云直你吧。”
慕远微笑着点点头。
范世暄一拍桌子,兴奋道:“我便知道是你。在扬州时,见过云直的那一盘‘不合理’的棋,我便一直念念不忘,私下也研究了一番,只可惜无人对局,不能验证自己的想法。本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琢磨,听到你们的那局棋,便知自己想茬了,便忍不住来了。那局棋的规则,是扶桑使团提出的吧?”
慕远神色有些肃然,依旧点了点头。
范世暄闭了闭眼,叹息了一声:“围棋,明明源自于我泱泱华夏,却叫小小岛国先行了一步,怎不教人扼腕。”
这也是慕远心中觉得无奈之事,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提前在华夏大地上掀起一番波澜,却不想隔壁岛国也加快了进程,终究还是落后了一步。
范世暄却是嗤笑了一声:“我本以为,经过扶桑使团一战,如今最重要之事,应是如何改制。结果到了京师,却发现,为了区区首席棋待诏,竟大费周章弄了场这么大的赛事。却无一人,提到改制之事。”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也许,正因为是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才没有那么简单。现下的围棋规则毕竟在华夏大地上盛行了上千年,要想改变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这一次的首席棋待诏,我势在必得。”
范世暄讶然:“云直此言何意?”
慕远目光坚毅:“如果,你对一个规则不满,贸贸然去挑战它,并不是上上之举。你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那么,不如顺应这个规则,站到最顶端,拥有最大的话语权,然后,再去改变它!”慕远看着范世暄,认真道,“首席棋待诏,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范世暄一惊,说不出话来。
良久,范世暄涩声道:“其实,最初时,云直说要入京成为棋待诏,我心里是有些惋惜的。我以为,如云直这般清风朗月之人,与那样的污浊之地,是格格不入的。我甚至不明白,云直为何会与一般的庸俗之人一样,要主动踏入那样一个蝇营狗苟的地方。即便当上了首席棋待诏又如何?不过是级别更高一些的奴才而已。如今,听了云直的这番话,才发觉之前的想法,太过于偏激。大概,是因为,我心中有怨吧。”
范世暄自嘲地一笑,望向慕远道:“云直在待诏所已有些时日,可曾听说过,发生在前朝的,待诏所的那一场变故?”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略有所闻。”
范世暄苦笑道:“此事我从未与人说过。当年那位遭先皇贬斥的棋待诏,是我的叔父。我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一手将我带大。他视我为亲子,我亦视他如亲父,我的棋艺,便是由他启蒙,受他影响。他根本不想涉入党争,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棋士,只是想好好下棋而已。然而,在那样一个地方,他身不由己,他被裹挟着,陷入那一场他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漩涡中,最终,成为了一枚棋子,还是枚弃子。可笑吧,在棋盘上,他是运筹帷幄的棋手,而在朝廷里,在那个待诏所,他却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离开京师后,他很快便郁郁而终。而那一年,我尚不足十岁。”
慕远心里十分沉重,只是他也深知此刻对方并不需要安慰,而只需要有人倾听而已。
范世暄勉强笑了一下,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四处游历,到处寻访,哪里有高明的棋手,难解的棋局,我便去到哪里。我立志,要成为大齐最高明的棋手,然后去挑战最厉害的棋待诏,将他打败,再扬长而去。我要让朝廷知道,大齐最高明的棋手,永远都不会成为棋待诏,那样一个地方,不配!”
范世暄再度看向慕远,笑容明朗了一些:“可是,如今云直却进了待诏所,还要成为首席。我这样的想法,大概是不会实现了。”
慕远直视他的目光,认真道:“无论我身处何地,我对围棋的初衷,绝不会变,亦绝不会让自己,同流合污。”
范世暄笑:“这句话,若是旁人来说,我大概是要嗤之以鼻的。但是出自云直之口,我却深信不疑。我相信,云直不仅有这样的信心,更有这样的能力。”
范世暄释然道:“原本,在入京之前,我还存有疑虑。如今,与云直一番话,突然豁然开朗。我此生,应是永远都不会进入待诏所,但是至少,我可以因为云直,放下心中的成见。”
慕远却似看破了所有:“爱之深,所以责之切。世暄年少的时候,应是对待诏所心生过向往,所以才会在破灭的时候,尤其地失望。”
范世暄面上一热,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以袖掩面,有些赧然道:“云直就不要笑话我啦。”
慕远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青年,或者有些愤世嫉俗,或者用那个时代的话来说,有一些中二;但他更有着满腔的赤诚,对围棋,对友人。怎不叫人心生感动?
慕远便道:“世暄,好久没有一起下棋,我们来下棋吧。”
“好呀,”范世暄立刻积极起来,“我们来下无座子的棋吧。”
慕远:“好。”
第99章 说破
棋下到酣处, 天元引进来一人,两人似都未察觉到一般,依然专注于棋盘。
棋未至终, 两人都停了下来,这盘棋本也不是为了分胜负而下。
这时, 两人才注意到房中多出来的那位丽人。
慕远很自然地招呼了一声:“绿漪姑娘, 何时到的?”
绿漪抿唇一笑:“在黑棋中部扳杀之时。”
慕远一顿,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自己沉迷于棋局中, 倒是对来客多有怠慢。
绿漪侧首看向棋盘:“这局棋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不知今日先生的这位对手是?”
慕远便介绍道:“这位是范熠范世暄。”
绿漪樱唇微微一启,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很快又笑意盈盈起来,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原来是范先生,难怪了。”
范世暄好奇道:“你也知道我?”
绿漪笑得有些顽皮:“扬州论枰的魁首,久仰久仰。”
范世暄轻嗤一声:“呵,原来如此。”接着便饶有兴致地看着绿漪,“却不知姑娘是?”
绿漪轻轻福了福:“我叫绿漪。”
范世暄微一拱手:“小生初来乍到,未曾听闻姑娘芳名,还望海涵。”
绿漪忍不住一笑,眼前之人真是有趣极了,微微掩唇道:“范先生真是风趣。”
绿漪出自白玉楼,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虽然因为身价太高,并不需要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应付,但也是深谙与人相处之道。范世暄性情算得上有些乖僻,对看不上之人是理都懒得多理一下, 不过对看得上眼的投契之人却也很能自来熟。眼下不论是看在慕远的份上还是绿漪本身,他都是乐意好好相处的。是以,两人说上话后倒不怎么需要慕远这个主人来打圆场了。
绿漪笑着道:“一直听先生说,范先生棋艺了得。今日见这一局棋,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与先生下到这个地步的,范先生是绿漪目前仅见。”
范世暄直言道:“姑娘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云直?”
绿漪微一抿唇,但笑不语。
范世暄反而直接道:“不过姑娘此言倒也不虚。我虽然自诩棋艺高明,不过比起云直来,却是还差那么一丁点儿。”范世暄掐着小拇指尖上的一丁点儿示意道,“当然,日后就不好说了。”
绿漪有些好奇道:“既然如此,为何扬州论枰的魁首却是范先生呢?”
范世暄直接道:“那不过是因为云直恰好错过了最后的那场决赛,才叫我捡了个便宜。当日我去扬州本就是冲着云直去的,还硬是耍赖参与了决赛,未料云直却不在其中。幸而过后我们还是遇上了,还下了一盘‘九龙戏珠’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