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半夜里私闯朕的寝殿,就为了说这个?”李遇起身,眯着眼缝打量着白鸥,“你不觉得自己太放肆了吗?”
“那陛下不觉得自己太言而无信了吗?”白鸥答得倒是坦然。
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既然谁人都以为他是周哲翎跟前的红人,对他忌惮三分,那他也不介意仗着这重身份再胡来一次,反正迟早一走了之,也不需要顾忌太多。
可他愈是坦然,李遇的脸色就愈是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白鸥简洁明了,“小桃呢?”
李遇也不愿多言,“在永巷。”
“可是陛下答应……”
“朕只是答应不责罚她!”李遇咬牙打断了白鸥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朕只是不想瞧着她碍眼,怎么?朕做事还需要你来教?”
白鸥转头,看着在一旁始终躬身垂首不发一言的小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合着刚才那一幕兄妹情深是演戏呢?演给谁看?
就在殿内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门外传来一声小心翼翼地敲门声。
“陛下……”高内侍的声音试探着,“太医的药送来了……”
李遇盯着白鸥,眸色凛凛幽深,“还不退下。”
而白鸥始终盯着一旁不着一语的小姚;对方刚才在永巷深处的柴房门边声微语颤,分明做不得伪。
太诡异了。
李遇跟自己玩了个文字游戏,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同小姚一同退出了寝殿。
小姚出了寝殿大门,一面接过接过婢女盛药的托盘,一面同一旁的高内侍道:“陛下服了药便要歇下了,托我同高内侍言语一声,您也下去歇着罢.”
高内侍大约听见了方才寝殿内情况不对,这回难得没有再缠着白鸥,领命便退下了。
“等等——”
就在白鸥有些狐疑又不甘地转身步下寝殿的阶梯时,却听见小姚突然唤住了送药的宫婢。
“这是什么味儿?桂花?”
“是。”那宫婢恭敬地答着,“陛下怕苦,药房特意吩咐送药来时要配上蜜饯果干儿,这是尚食局新酿的桂花蜜,太皇太后之前用过也是赞不绝口的,奴婢就带了一些。”
“陛下对桂花过敏,不止桂花,所有的花凑近了都要难过好些天,你怎么能拿花蜜给陛下?”小姚的声音放得很低,“你这丫头几时入宫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陛下若是有恙,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待?”
“奴、奴婢真的不知道!”那送药的小婢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进尚食局不久,只是做些洒扫收拾的粗活,这还是第一次送东西进广明宫,内侍大人!您饶了奴婢这一次罢!奴婢不是故意的!”
“你下去罢,把这桂花蜜一道带下去。”小姚瞧着面前和小桃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摇了摇头,“以后侍候主子,什么都得小心。”
什么花都不能凑近?这不就是花粉过敏么?
白鸥哂笑一声,狡黠地眯了眯眼睛,抬脚步下阶梯。
寝殿之内,小姚已经熄掉了大半烛火,唯留着李遇面前这一盏。
“蜜饯呢?”小皇帝捧着药碗,恹恹地耷拉着一张脸。
“新来的丫头,什么都不懂,送来的是桂花蜜,奴才让她拿回去了。”小姚叹了口气,“那丫头跟小桃一般大,若是再让她现在去取了蜜饯来,没准就要露出什么马脚,让人逮住了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是奴才善做主张,委屈陛下了。”小姚说着便要跪地行礼,被李遇拦了下来。
“你是想小桃了罢?”李遇搁下药碗,“去瞧过了吗?”
“瞧过了。”小姚起身点了点头,“苏嬷嬷照看着呢,一切都好。”
“小姚,你别怪我……”李遇跟小姚说着话,眼睛却只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药碗,“我……”
“陛下。”小姚压低了声音,“您要称自己为‘朕’,怎么又忘了?”
“这儿也没外人……”李遇推开药碗,“我就想做会儿我自己。”
“是刚才那人气着陛下了罢?”小姚不动声色地把药碗重新推回李遇面前,“陛下别往心里去。”
“他太过分了!”李遇说着,搭在桌沿的手逐渐加力,仿佛要把指甲都嵌进木头里去,“他们太过分了……我忍她放一个刺客在我身边,还要忍着这个人一再的放肆无礼,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今日早……”
“陛下——”小姚摇摇头,出言打断了李遇。
主仆二人同时都噤了声。
“这药——”李遇默了良久后又叹了口气,苦着一张小脸盯着眼前的苦药,“能不喝么?”
“不喝陛下能睡好么?”小姚低顺地垂着眼睑,“明日太皇太后大寿,北胤使节入宫,免不得一整天的祭祀酒宴,必是要操劳的。”
他抬头看着李遇,往日里沉稳的脸上露了点笑,“北胤使节走后,待风声没这么紧了,奴才想办法叫苏嬷嬷来瞧瞧陛下,陛下也不想苏嬷嬷瞧见您这一脸倦容罢?”
第5章 我使坏了。
太皇太后大寿,北胤遣使来朝,这是整个殇宁一年一度的大典,甚至超越万寿节,整个羽林军禁卫会在这一天全员出动。
白鸥也难得地没有偷懒,可劲往皇帝跟前凑,大家都太忙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他这一凑就是大半天。一直到嘉承殿夜宴之前,百官于泰极殿前拜贺太皇太后,北胤使节也会在此时入殿,献上贺礼。
李遇终于坐不住了。
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他以广袖掩着口鼻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于是,帘幕后的周哲翎终于也坐不住了。
“皇帝不要紧罢?”周哲翎低声问道:“中午不是已经服过太医的汤药了么,怎不见好转,反而好似越发严重了。”
“孙儿不孝,劳皇祖母挂心了。”李遇又咳了几声,呼吸微喘,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配上他还没完全张开的清瘦的少年身材和冷白的肤色,显得有些可怜,“老毛病了,不、不碍事的。”
白鸥还是站在龙座下首,时不时趁人不注意间回头偷看,却看着看着就蹙紧了眉头。
今天的确是他带着装满了桂花的荷包故意往李遇面前凑,可花粉过敏这样的小毛病,很多人都有,左不过就是打两个喷嚏,流点鼻涕,只要离开了过敏原便很快就会无药而愈。
他气李遇言而无信,跟他玩文字游戏,但这小皇帝到底也才十七,在他眼里就像是自己曾经带过的学生,他作弄李遇,就好像是教育一个不听话的坏学生,本不带着什么恶意。
在中午发现李遇已经需要服药后,他便丢了那个装着桂花的香囊,可李遇非但没有好起来,好像还更加严重了。
他小心地观察着李遇,对方在龙椅之上鼻塞气喘,如坐针毡。
白鸥心里有点小小的抱歉,老师教育学生,从来只是小惩大诫,意在导人向善,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次的捉弄是不是有些过了。
殿外内侍长声通传,北胤使节大步入殿;于是白鸥也来不及细想了,因为那北胤来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参见殇宁皇帝陛下。”
“免……”李遇的呼吸越发急促,还时不时抓挠着手背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免礼。”
一国之君在三朝大殿接见临国使节,仪态不雅,言语断续,实在是不好看。
周哲翎也看不下去了,悄悄让身旁的内侍传话,实在不行,让李遇自己寻个由头先回广明宫歇息。
李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他每次病发,起先只是几个不起眼的喷嚏,之后便会引来气喘,全身还要起疹子,奇痒难忍。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抓挠,确实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又强撑着与那北胤来使寒暄了几句,收下了对方拜寿的贺仪后便话锋一转,“特使一路南下也幸苦了,嘉承殿内夜宴已备下,特使定要多饮几杯。”
他说着在高内侍的搀扶下起身,“秋暑未褪,朕去更衣修整,少陪了。”
“素闻殇宁国主体弱,登基十年也不能亲政,实乃万民之大大不幸。”北胤来使恭恭敬敬地行礼,语气却自有深意,“国事虽紧要,但龙体却更是金贵,还望陛下能保重龙体,早占勿药。”
白鸥看见李遇转身的背影怔了怔,他的神情也跟着怔住了。
他此前如此关注入殿的北胤使节,是因为他在野史中看过一段,这一年入宫朝贺的队伍里,有赵宏胤本人。赵宏胤借着此次入江宁,仔细刺探了北胤虚实,为日后吞并北胤做下了细致的准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研究殇宁的历史,自然少不得对一些野史的考据,据他当年的研究,这一段虽不是正史,但可信度却极高;结合之前他亲眼所见此次北胤使节入江宁之前的诡异行为,他更是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当初的判断——
赵宏胤一定混进了江宁。
而最让他感兴趣的莫过于野史在关于这一段的记载中,赵宏胤与李遇的初次交锋,以赵宏胤铩羽而归做结。
可殿前这北胤使节令白鸥太失望了。
史书中对短命的殇宁王朝和李遇的记载或许不够详实,但对日后统一中原,建立盛世王朝的开国皇帝赵宏胤可谓是浓墨重彩。
白鸥是历史学教授,不会只熟悉一段历史,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谦虚谨慎都是美德;可殿前的来使如此轻佻怠慢,必不可能是赵宏胤。
他为自己不能亲眼一睹乱世枭雄的风姿而感到遗憾的同时,心里也有两分愧意。
不管史书中的李遇如何,他面前的李遇都只有十七岁,跟他教过的学生差不多,他作弄李遇,更像是教训不懂事的熊孩子,他并没有想过要给李遇多大的打击。
至少,他没有想过有人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毫不避讳的奚落一个皇帝。
更何况,说好的初次交锋赵宏胤会铩羽而归呢!
殿前议论纷纷,李遇并没有回身,白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少年双拳攥紧。
“特使此话何解?”
陈琸算是今天殿上不教白鸥失望的那个人,果然是一个大写的忠臣,敢在这个时候替身而出,替主子解围。
“我国主是否亲政乃我殇宁内务,岂容旁人置喙!”
“不敢不敢。”那来使看似谦卑,脸上的笑意却不善,“听闻殇宁举国向来重文轻武,下官此次前来特意带来了本国的几名奴隶演武竞技,本是想请贵国主瞧个新鲜,现在只怕是用不上,有些遗憾罢了。”
瞧个新鲜?
白鸥在心中哂笑,这就是在说李遇没见过呗?想说一个堂堂殇宁皇帝身边的人,功夫连他们北胤的奴隶也不如。
他怎么都觉得这话不对味儿,现在李遇身边的人,不是他白鸥吗?
“演武有什么趣味?”陈琸也是气得不轻,言语间不再维持风度礼仪,厉声斥道:“野蛮至极!”
“演武是无趣,两个奴隶争来斗去讨个赏钱,的确也谈不上风雅。”北胤来使轻蔑一笑,“若是贵国能有几个武士愿意同场竞技,那可算是两国间的切磋精进,这野蛮之事便也有意义。只是——”
“那我来罢。”
特使眼高于顶的态度白鸥看不上;今天的事儿虽不是冲着他来的,但李遇当众出丑怎么说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史书中的李遇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没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李遇没太为难他,他也不想欠李遇什么。
互相亏欠什么的,在他的认知里等于牵扯,那是他最不喜欢的关系。他迟早要走,不想跟谁牵扯不清。况且——
不是说赵宏胤会铩羽而归么?
既然他多面证实了野史的记载,那他即便不赢,也不会输得太难看罢?“这里就属我品阶最低了。”他盯着北胤特使,眼神比对方更加轻蔑。
嘉承殿是殇宁王室阖宫宴饮的地方,殿前有个宽大的台子,本是给戏子舞姬准备的表演场地,现在被迅速地改成了演武台。
李遇坐在殿前高座之上,勉力地维持住面上的仪态;因为有外臣在场,他身旁的周哲翎还是坐在垂帘后。
白鸥换掉了禁卫统一的着装,一套纯黑的劲装紧覆着他一身不过分健壮却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褪去了所有繁杂的装饰,收敛了往日里懒散的德行,此刻他独自坐在临时演武台下的长条木凳上,弓着身子,手肘抵在膝盖上,利落又凌厉。
拳套是不可能有的了,趁着北胤的人还没有来,他找人要来了一堆布条,一圈圈地缠在握拳时突出的指骨拳峰的位子。
李遇的位置只能看见白鸥的背影,他觉得那个令人讨厌的背影此刻变得有些陌生,“他在做什么?”
高内侍站在一旁伸长脖子瞅了瞅,也瞧不明白,只能试探道:“要不……奴才去问问?”
“嗯。”李遇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哟——”高内侍躬着身子一路小跑到白鸥身边,还带着点气喘,“白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缠布条啊。”白鸥举起那只已经缠完的手,在高内侍面前晃了晃,“很难看懂吗?”
“不是不是……”高内侍才不在乎白鸥有意无意的挤兑,一脸堆笑,“白大人功夫了得,今晚一定技惊四座,荡平北胤,您可千万别紧张,陛下和太皇太后都瞧着呢。”
“我瞧着——”白鸥把另一只手的布条也缠好最后一圈,打上个结,才挑了挑眉毛接着道:“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