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苏嬷嬷笑着,“可老奴年纪大了,眼神儿和腿脚都不好使了。”
她趁夜偷偷来看皇帝,不敢正大光明的提灯笼,连正路都不敢走,好在是在这深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了,每一条小巷都能闭着眼睛找见。她步履蹒跚,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来,个中有多不方便,自是不愿同李遇说起。
“太夜池边有人浇花,地上弄了些水……”苏嬷嬷停顿了一下,刻意轻描淡写道:“老奴一时没瞧清,滑了一下……”
“要紧么?”李遇紧张地瞪大了眼睛,说着就要躬身蹲下,“让我瞧瞧要不要紧——”
“皇帝、皇帝——”苏嬷嬷连忙将人拦住,“不打紧,也没真跌倒,凑巧有人经过,老奴瞧着大约是个禁卫;那人心善,也不嫌弃,刚好扶了老奴一把。但怕被他瞧见老奴往这边来,我就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歇了会儿,估摸着他走远了才过来。这不,就给耽误了。”
听着苏嬷嬷说自己没事,李遇才算松了口气,可这着急的劲头一过,他马上便觉出不对味儿来。
此时业已入秋,正是百花杀尽,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夜里跑去太夜池边浇花?
更别提现下阖宫的眼睛都望着嘉承殿,羽林军禁卫营除了几个守着他广明宫的,其余的悉数都在嘉承殿附近;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溜出来。
苏嬷嬷在宫里几十年,禁卫的军服式样几经变迁,随便拉出来一件,只怕是具体的年份她都能讲出来,哪里需要说“大约是个禁卫”这样的话?
李遇思忖着,这怕是苏嬷嬷不想自己担心,编出来的瞎话;就想他哄着苏嬷嬷一样。
他不忍心拆穿,想了想只道:“明日叫小姚拿些银子,去求个太医院的太医给嬷嬷瞧瞧。”
“犯不上的。”苏嬷嬷抓着李遇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安慰道:“小姚再怎么说也是跟着皇帝的人,让人发现了总是不好。”
人言秋高气爽,今晚的月色很亮。
白鸥躲在一旁,猫在一颗树干后面,将面前的一切都瞧得明明白白。
周哲翎与李遇没有血缘关系,这位苏嬷嬷看着也不可能有;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白鸥自己一直跟在李遇身边,甚至没见过李遇和周哲翎同屏出现过。
比起周哲翎那位名义上的便宜奶奶,李遇和这位苏嬷嬷看着倒更像是一对亲密的祖孙。
白鸥想着想着挠挠头,太怪了。
今晚的李遇很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
自己在想什么呢?一对亲密的祖孙该是什么样?他自己又没试过。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出现。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收到过一个迷恋星座算命的女同学递来的情书,上面说他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射手座,他当时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也没错——
他讨厌牵扯。
既然现在李遇没有什么大碍,他方才也算是帮着这小皇帝捡回了点面子,大家互不相欠;日后便可以同之前一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反正也走不了太远,他迟早要走到宫门外面去。
想到这,他长吁一口气,转身欲去,却突然听到了李遇的哭腔——
“对不起……嬷嬷……是遇儿没有用……”
白鸥皱了皱眉,想起之前李遇那个教人脊背生寒的狠戾眼神。一个花粉过敏而已,怎么还把这小皇帝的脑子都给弄出毛病了。
他回头,看见李遇一双大眼睛里噙了泪,像是碎钻一样折射着清亮的月光;他看见李遇拽着苏嬷嬷的衣袖,“这里太远了,下次让小姚再换一处僻静的地方罢……”
“皇帝说什么呢。”苏嬷嬷心疼地拍着李遇的后背,“老奴知道您出来一趟不容易,您想着老奴,也想看看小白,这儿也没什么人,挺好。您不用担心老奴……”
“方才是真的有人扶了老奴,老奴没事儿的。”
“嬷嬷撒谎。”李遇翘着嘴,在苏嬷嬷面前完全还是个孩子,“您会连宫里禁卫穿什么衣裳都认不出吗?”
“方才的年轻人是一身束身劲装,人高马大的,瞧着那身材就不能是宫里的内侍,但那一身黑,一点配饰也没有……我记得禁卫不这么穿啊……”苏嬷嬷攥着眉头又想了想,“许是老奴年纪大了,没瞧清。”
白鸥方才往广明宫赶的时候,路上是捎带手扶了把险些跌倒的老太太,但实在就是顺手的事,他也没忘心里去;方才苏嬷嬷说起这一段,刻意的轻描淡写,压低了声音,他也没太听清,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现在苏嬷嬷仔仔细细地回忆起这一段,他才反应过来。
可真的就是捎带手的事,有什么值得特别说起的?现在把衣饰装扮说得这么详细,李遇该不会发现是自己跟过来了罢……
这世上可能真的有墨菲定律这种东西,怕什么,来什么。
白鸥猫在宫墙上,上前两步想听请李遇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一个不留神,踢下了脚边一颗松动的石子。
石子落地的声音并不太响,但到底是划破了晚夜的静谧。
“谁!”小姚第一个警醒地回身问道。
白鸥拍了把脑门,心里盘算着如果现在自己跟电视剧里一样学一声猫叫……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张了张嘴……
算了,叫不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回去,一定要少看电视剧——
容易脑残。
飞身从宫墙之上一跃而下,白鸥站定时看见李遇已经上前,小小的身躯把小姚和苏嬷嬷都挡在了后面,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阴冷狠戾。
这些日子他好歹学会了行礼,于是他朝李遇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李遇昂着下巴,刚才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完全不见了,眸色凛凛;他咬牙道:“又是你?”
“我要说我是路过——”白鸥恼火地挠了挠头,“陛下信吗?”
“你是吃准了——”李遇眯起眼睛,“朕只能信,是吗?”
“甭管什么原因,陛下信了就行!”白鸥尴尬地笑笑,敷衍地抱拳行礼,准备脚底抹油,“那白鸥就不打扰陛下了——”
他转身开溜,却突然听见背后李遇的声音在隐忍中发颤——
“放过他们!算我,求你。”
第8章 我怎么了?
延年殿作为周哲翎的寝殿,向来是门禁森严,今夜尤甚。
她斜倚在美人靠上,一旁坐着的周慕云正为她轻按着发顶;殿内只留了一个侍候的老嬷嬷,还站在屏风外面。
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极轻。
屏风外的老嬷嬷轻步走到周哲翎跟前,躬身行礼间倒是周哲翎先开了口。
“来了?”她阖着眼皮,严肃微哑的嗓音里透着点疲惫。
老嬷嬷行罢礼,恭顺简短地答:“是。”
周慕云闻言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见周哲翎伸手,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门外的黑衣人被老嬷嬷引进了延年殿内,他单膝跪地也不言语,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膝盖前不足一寸见方的氍毹。
“查了?”周哲翎已经起身端坐,却还是阖着眼。
“是。”黑衣人颔首。
周哲翎睁眼,扫了黑衣人一瞥,淡淡道:“没查出来?”
“奴才无能。”黑衣人以首触地,“有负太皇太后所托。”
“嗯,下去罢。”周哲翎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说罢又转身吩咐一旁的老嬷嬷,“哀家乏了,你也下去。”
待人都下去,周慕云才低头福了福身道:“姑母乏了,慕云侍候姑母早些歇息。”
周哲翎坐在铜镜前,褪去珠翠,散了发髻,露出里面藏着的花白的头发;周慕云握着篦子,细细地为她篦着头发。
“今儿都累一天了。”周哲翎拍了拍周慕云忙活着的手,“你也歇着去罢。”
“太医说了——”周慕云手上的动作稍驻,“夜里多篦篦头发,能好睡。”
“你是个好孩子。”周哲翎偏头瞧着周慕云,“可惜太医无能,这法子也不顶大用。”
周慕云垂了垂眸子,“姑母忧思甚重,不利安寝。”
“那你说说——”周哲翎牵着周慕云的手,将人引到自己身侧坐下,“哀家为何夜不能寐。”
周慕云乖顺的坐下,垂着脑袋,“陛下年幼,姑母忧思殇宁社稷。”
“年幼?”周哲翎点了点头,语气里却不置可否,“皇帝十七了。”
李遇十七了,所以她才睡不着。
“陛下孝悌,很是尊重姑母。”周慕云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滴水不漏,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是吗,何以见得?”周哲翎的眼皮无力地低垂着,显示出她的衰老与疲惫,言语里的气势却不容置疑,“先帝在时,也曾看着孝悌有礼。”
“先帝是在母妃身边长大的,或许与姑母并不亲近——”周慕云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言。
李遇虽然没有母亲,但与周哲翎也实在算不上亲近。
周慕云话锋一转,“慕云上次替姑母传话时,陛下并无异议。”
上一次的传话,白鸥出现的那一晚,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旁人或许不知,但这延年殿内的姑侄俩却是心照不宣。
周哲翎掌控者广明宫的一切,禁卫前去护驾之前,信儿都是先报到延年殿,等着延年殿发话才敢有动作。周慕云几乎是和禁卫前后脚往广明宫去,截住了李遇的皇命。
周哲翎当然不知道白鸥是谁,她也不在乎。
她要的是李遇的态度。
要一个皇帝接受一个“刺客”堂而皇之的留在自己身边,这样要求显得荒唐、欺人太甚;周哲翎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李遇表现出他对自己的臣服。
李遇一直拒绝立后,这让周哲翎大为恼火;白鸥本来只是她用来试探李遇是否还能继续为自己所掌控的棋子,微不足道,她根本没有正眼瞧过。
可就在今天的嘉承殿,她却不得不瞧见。
白鸥有多优秀不重要,重要的是,白鸥似乎为李遇所用。
那么,李遇的乖觉顺从会不会只是他与白鸥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就像他曾经那个短命的爹一样。
周哲翎现在仍然不会在乎白鸥这枚小小的棋子,但她需要查清,捏着棋子的人究竟是她,还是另有旁的什么人;奈何白鸥的身世太干净了……
白鸥的身世当然干净。
周哲翎没有查到任何信息。
白鸥太过干净,那么在周哲翎的眼中,李遇就开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不管周哲翎再怎么只手遮天,按照殇宁祖制,最晚拖到李遇弱冠,总是要亲政的,若是到那时再发现一切不可控,就太晚了。
“皇帝若是能对立后的事儿也并无异议——”周哲翎缓缓吐出一口气,“哀家才算是能真真正正地睡个安稳觉。”“是慕云没有用,不得陛下欢喜。”周慕云起身,膝盖一弯,跪在了周哲翎的脚边,平日里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和声音都起了点细微的变化,“若、若是论辈分,陛下还要唤慕云一声姨母,许是陛下心里介意着……慕云不堪大用,不能助姑母延续周家荣光,但周家还有很多好女儿……”
“荒唐!”周哲翎厉声打断了周慕云后面的话,“先帝就不是哀家亲生的,你和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李遇的父亲当年娶的是周哲翎长兄的嫡女为后,而周慕云,是周哲翎五弟嫡出的幼女;她是李遇名义上嫡母的堂妹;算来,她的确是李遇的姨母。
可实际上,也的确是并无血亲。
“慕云啊,你可知道,为何你大伯做不了周家的家主?”周哲翎躬身,动作轻柔地扶起周慕云,“又为何,这些年会换成你父亲?”
周慕云起身,恭顺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慕云愚钝。”
“呵——”周哲翎似乎听出了周慕云话语里的震颤,轻笑一声,“你这丫头,聪明着呢!”
“周家的男人,不顶用!若是我周氏也能出一个陈琸那样才华出众又深得圣心的臣子,哪里需要我们两个女人深夜在此殚精竭虑?”
“男人撑不起周家的天,所以周家的门楣,我们得扛着。”
周哲翎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
先皇后得势,所以周家的家主是先皇后的父亲,现在周慕云是周哲翎心目中满意的新后,所以现在周家的家主也换了周慕云的父亲。
周家的男人不济事,周家的荣辱都系在女人的身上。
周慕云无力反驳,只能恭顺地跪在地上,听周哲翎说下去。
“先皇后没有用,不能为先帝诞下子嗣,叫一个不明不白的妖精钻了空子,陛下长在永巷里,同先帝一样,与哀家实难亲近。”
“你以为哀家天生就爱把持朝政,不想颐养天年吗?”周哲翎说着拉过周慕云的手,将人扶了起来,“慕云啊,哀家就快六十了,还能活几天?哀家也想过清净日子……”
“可先皇后不争气,随着先帝去了;若是哀家也倒下,后继无人,那可不单单是无力延续周家荣光那么简单。周家是殇宁第一大世家,皇帝若然亲政,而我周家势微……”
“你父亲做周家家主的日子也不短了……”周哲翎拉着周慕云的手,点了点头,“能走到这一步的,你以为,谁的手干净?皇帝若要查,一个都逃不掉!”
周哲翎看着周慕云的双肩在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里微微一颤,满意地笑了笑,“周家的男人不中用,你的叔伯兄弟,没一个能帮上你父亲;慕云啊,你是个好孩子,他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