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通外国”这样的大罪,总以为是什么不要命的汉子犯下的,可这年轻人是真真被陈邦一只手“拎”着进了帅帐。
那人精瘦矮小,看身材样貌,感觉只有十五、六,两颊也瘦得凹了进去,衬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跟弹珠似的凸出来,猴精猴精的,满屋滴溜溜地转。
一般人别说是进帅帐了,就是进了陈邦的军法处也要吓得两股战战,这孩子的眼神里恐惧也不是没有,但更多的却是好奇。
“成年了吗?”白鸥疑惑道。
“二十六了!”那“孩子”也不认生,憨笑着抓了抓脑袋,“个子矮,长得显小。”
“怎么跟将军回话呢!”陈邦在一旁抬脚就给那人屁股上来了一脚,“规矩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可不就是‘狗’吗……”那人揉着屁股,一脸委屈地小声嘟囔着。
“你手下的?”白鸥抬眼问陈邦。
“回将军。”陈邦抱拳行礼,“这人是后备团的百夫长。”
“嚯——官儿还不小——”白鸥调笑道:“叫什么名儿?”
那百夫长被陈邦瞪了一眼,老老实实跪好答道:“小人四苟。”
“死狗?这名字不大吉利罢……”白鸥撇了撇嘴,“没有姓吗?”
“小人就姓苟啊。”四苟一脸真诚,“家里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病死的饿死的都有,俺娘说贱命好养活!后来着荒,爹娘也没了,全家就活了我一个……”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感觉白鸥太明白了,所以他也明白,这样的人更容易铤而走险,毕竟心中无牵无挂。
就好像他自己以前一直酷爱极限运动一样,心里从来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家里没有别人了,所以——”他脸色一沉,“你就敢干那掉脑袋的事儿?”
“我没有!”四苟急着解释就又忘了规矩,被陈邦瞪了一眼才又重新说道:“回大将军,我往城外递信的事儿是被陈将军逮了现行儿的,信都被他没收了,哪里有什么军事机密啊,就是家书而已!”
白鸥锁紧眉头,“你家都没人了,家书写给谁?”“我都二十六了……”四苟憋屈地嘟囔着,“不高大也不英俊,还穷……就想多攒点钱……等仗打完了,能讨个媳妇……”
“你来说。”白鸥抬头瞄了眼陈邦,“到底怎么回事?”
四苟的身体条件指定是进不了主战团的,但他识字又好学,脑子还活泛,虽然在后备团,也还是选进了开小灶的小班里,只不过不是第一期,后面的白鸥就没一一见过了。
但这人脑子的确活泛,很快就混到了百夫长的位子。
但也就是脑子太活泛,还认识不少字,现在大伙的日子过得好了些,就开始有人张罗着想给家里写封信,他就把这活揽下来了。
之前就总有人溜出营地喝一杯什么的,四苟是百夫长,有了身份,溜起来也容易些,他能写信还能负责把信送出去,做人又机灵,之前从没失手过,所以“生意”也格外红火。
但这支待城驻军成分复杂,有人的家人就在待城,就算在庸城、靖城的也可以想办法,可是也有人和之前的杨行一样,家人在待城外的另一边。
陈邦之前检查过没收来的信笺,的确是家书不假,可是战时状态,往城外递一个字都是可以以叛国罪论处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书信里有没有夹着什么密语。
这才教陈邦犯了难。
白鸥听完解释思忖良久,问道:“这是你第几次送信?”
“要是往城里送的话,总也有七、八次了,靖城两回,庸城一回……”四苟一脸诚实地掰着手指头数着,“我总得等信攒够数了一道送,不然亏钱。”
“将军问的是你往城外送信——”陈邦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这是第几回!”
“第一回 啊……”四苟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陈邦,小声嘀咕道:“不被你逮住才能有下一回嘛……”
“待城已经戒严了,你还能把信送去庸城、靖城。”白鸥接着问道:“如果今天不被陈将军拿下,你还能确定你的信能送出待城外?”
“当然啦!”四苟一脸骄傲,“我四苟行走江湖最讲信用了,绝对不会干砸招牌的事情!”
“你是怎么做到的?”白鸥接着问道,现在连陈安都突然紧张了起来。
“这……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四苟吸了吸鼻子,有点小骄傲道:“戒严这事儿,说白了,不过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罢了,不过几封信,实在不行,只要外面有人接,挖个洞也能递出去。”
白鸥闻言转头,与陈安对视一眼,他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这支待城驻军,有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有混迹市井的地痞流氓,禁卫军有职业素养不假,可想要在这样的边界线上打探消息,职业素养很多时候往往不如人情关系有用。
陈安正经读书人,被陈琸养在膝下,也算是世家贵族出身,这些事儿肯定是一窍不通的;白鸥比他好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多读过几本书,只是牵扯到人情关系的事,他就比较迟钝。
“你能把信送出待城去,但若是城外有回信,你也有办法的罢?”白鸥突然眯起眼睛打量着四苟,“这么麻烦的事儿,你一个人完成不了罢?”
“银子给够,办法自然会有——”四苟一脸骄傲,马上又察觉不对,“将军!您这该不是要我供出‘同伙’罢?我四苟行走江湖最讲意气了!您就是抽我鞭子我也不能出卖兄弟啊!”
“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这营地里真的为自己拼命的不多,多数还是指望着自己能给家里人拼出一条路来,此前是本将没有体恤他们的心情。”
白鸥突然起身吩咐道。
“之后,凡是初一十五,平时训练中考核优异的人,找专人给他写家书,只要就在待城附近不远的,不管城里城外,一定送到他们家人手里,还负责帮他们去取回信来!”
“将军!”四苟激动道:“那您的意思是放过小人了?”
白鸥笑了笑,“四苟触犯军规,罚奉三月。”
“啊?‘生意’没了,军饷都拿不到了……”四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我还拿什么娶媳妇啊……”
“四苟——”白鸥干脆蹲在四苟身边,“你见过以前营地里的校尉大人们娶不上媳妇的吗?”
“那怎么可能!”四苟拱了拱鼻子,“甭管什么歪瓜裂枣,他们可是校尉大人!能娶好几房小妾……都好看着呢!”
“那我交给你一件事儿,办成之后,你就是校尉大人了。”白鸥笑了笑,“到时候你可得换个好名字,我手下的校尉大人,叫‘死狗’多难听——”
“将军!”四苟一个激灵跪起来,“真的吗?”
“嗯,本将军什么时候骗过你们?”白鸥点点头起身,调笑道:“你现在可以想想,给自己起个什么威风点的好名字了,校尉大人。”
“将军!四苟这条命都是将军和待城给的!四苟……”四苟横着袖子抹了把泪,重重地朝白鸥磕了个响头,“那我以后就叫苟待!”
“噗嗤——”白鸥刚从陈安手边接过茶杯,就着浓茶准备提提精神,被四苟这一句呛得险些喷了陈安一脸,“那你还是叫四苟算了,这个名字更不吉利……”
“是待城和将军给了四苟第二条命,只要能娶上媳妇——”四苟说着已经起身,拍了拍胸脯保证道:“不管将军你要我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四苟——”
“呸!苟待一定保证完成!”
上刀山下油锅倒是大可不必,白鸥想借着那些家书,打探禁卫军打听不到的消息。
他特意让军营里派人执笔家书,就是为了把那些他关心的问题写进家书里,现在他就是要借四苟的嘴和脑子,把那些问题变成普通百姓能看懂也愿意说的问题写进家书里。
家书进出待城也可以借助四苟的门道,从自己熟悉的途径拿到的家书,才更能取得信任。
四苟满脑子小聪明,白鸥关心的问题无非是城外的异动,很快便被四苟变成家长里短的问题写进家书送出了城。
很快,回信就进了营地;这些回信也由禁卫军汇总,四苟帮着把里面有效的信息提取翻译,变成可靠有用的敌情。
一条神奇的情报链条就此形成。
看见身边的袍泽能传信还能收到家人的回信,驻军营地的训练热情也是空前的高涨。
白鸥总算松了口气,因为陈安的信,终于没有递到李遇手里。
这天他照例靠在那棵毛白杨上吹着曲子,陈安却带着四苟急匆匆地赶来。
白鸥阖着眸子没理,愣是耐心吹完一曲才睁眼。
“不是说过这时候别来打扰我。”他有些怨气,这已经是他每天和李遇仅有的“相处时间”了,之前吩咐过不是急事不要来打扰,“是急事儿?”
“都是这小子。”陈邦瞪了眼身边的四苟,“死活要见将军。”
白鸥没有说话,只是偏头盯着四苟。
“将军,您看这个!”四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晃了晃,“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
他今天照例汇总回信,在里面提取出对禁卫军有用的消息,这活他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很是熟练。
但今天信里有件怪事。
“根据信里描述,那人衣着就是北胤军队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四苟着急地解释道:“为什么一群人要朝他下跪?我看了信里的描述,下跪的人里,按甲胄的规格看,有人是副将!就像陈将军这样的,为什么要朝小兵下跪?”
白鸥一个翻身跃下枝头,他拽住四苟,“你仔细说,那个士兵长什么样。”
此前北胤使节团入江宁朝贺,陈安同陈邦或许见过,但没人见过赵宏胤本人。
根据史书中记载,赵宏胤上一次踏足殇宁的国土还是在十几年前的先帝年间,那时赵宏胤以皇子的身份带领北胤使节团入宫朝贺。
白鸥不知那时的陈安、陈邦有没有见过赵宏胤本人,因为那时连李遇都只是关在永巷尽头的孩子。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当初的皇子已经登基为帝王,形象样貌有所改变也是可能的。
但就着四苟的描述,白鸥越来越肯定,城外那个让众人下跪的士兵,正是他刚来时在演舞台上过招的对手。
他在那时就怀疑过,那人是赵宏胤。
史书记载中的这一战赵宏胤并未亲临战场,且不论现下看来史书记载中存在诸多谬误,但说白鸥亲见过的赵宏胤本人——
似乎就有爱藏在人堆里的癖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最近三次元太忙!我又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o(╥﹏╥)o
马上开战,重逢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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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我很想他。
“将军,这只不过是一面之词——”陈安在帅帐内焦急地踱步,“您怎么知道那人见到的一定就是赵宏胤?”
“因为我见过赵宏胤,就在一年前。”白鸥坐在行军榻边,阖眸间垂首沉思,“传信儿的人已经接进了待城,我亲自去问过了。”
待城与北胤城池之间是一条蜿蜒的国境线,散布零碎的几个小型村落,这样的“三不管”地带鱼龙混杂,不是活不下去的人,谁愿意呆在那样的地方。
是以无论是北胤人还是殇宁人,对这一片土地都知之甚少。
那人不过就是去打个猎,弥补冬日粮食的匮乏,不小心追逐着猎物跑到了北胤人的营地附近,在营地外的一棵树上,瞧见了营地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出诡异的场景。
“就算是这样——”陈安还是不依不饶,“也不能证明他说的就是实话啊!”
白鸥也说出清自己为何如此笃定那人一定是赵宏胤。
赵宏胤是古往今来排得上号的千古一帝,他有帝王的睿智果敢,也有上位者的敏感多疑。
之前他不惜混进北胤使节团,想必就是想亲眼见见殇宁的实际情况;那眼下这一战既然是北胤对殇宁的第一次试探,他不亲自看一眼又怎么会放心?
“就算如此,既然赵宏胤要看——”陈安接着问道:“那他何不大大方方御驾亲征,顺带还可以鼓舞士气,如此偷偷摸摸做什么?”
陈安这话说得在理,白鸥没法反驳,但他还是笃定那人就是赵宏胤。
或许仅仅是因为那一块一直压在他心底里的大石。
此前,不管他同李遇如何努力,能稍微扭转殇宁的国运,却没能真的改变历史的走向,而赵宏胤的出现——
如果这一战可以打败北胤军,甚至可以解决赵宏胤,那李遇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变?
白鸥已经不想去想几年后赵宏胤会开创的那个太平盛世,赵宏胤可以的,李遇为什么不可以。
他还记得苏嬷嬷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饿着肚子,是活不到三年后的。”
没有一个人该为几年后的那个康平盛世殉道,李遇何辜,千千万万殇宁子民何辜?
既然北胤人现在是侵略者的姿态,他就应该给予该有的回击,至于未来——
历史自然会做出它的选择。
“我不需要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白鸥坚定道:“甚至我不需要确定他真的就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