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看着城门还没有要关闭的意思,可北胤人撤退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
“我在这城墙上站着能有什么事儿!”他双目赤红,近乎渗血,大声呵斥道:“还不快去!”
白鸥平时带着点吊儿郎当的痞气,像陈安、陈邦这样的副将还会拘着礼数,可是白鸥是个连礼数都不在乎的人,他甚至可以和四苟之类驻军里的流民一道蹲在校场边啃着凉馒头就凉水……
这些亲卫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将军。
他们吓得愣了愣神,最后还是领了命,跑步冲下了城门楼。
于是,白鸥身边只剩下一个靠在女墙边喘气的四苟。
不多时,白鸥看着待城外城的城门开始缓缓闭合,他甚至能听到打杀声中夹杂着城门机阔发出的沉重闷响。
只要把人留住,他就算是去尸体堆里一具具翻,也要把赵宏胤找出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靠着女墙蹲下,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几个月来紧绷的神经让他只有在每晚那棵毛白杨上有一支曲子的时间思考他和李遇之间的关系。
他现在垂下头,眼前看见的是小皇帝那张笑得天真无邪的脸。
李遇有一颗小巧的虎牙,他不常笑,但只要露出那只虎牙就特别甜。
白鸥在这一刻明白,其实不管有没有越过雷池的最后一步,他都不可能再忘记这张脸了。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何为依赖,完全不明白这里面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干得越久的柴,被火星燎着时,烧得就越旺。
他真的孤独太久太久了。
如果说李遇身世坎坷,他起码还有苏嬷嬷和小姚,他有过亲情和友情。
一无所有的人其实只有白鸥自己。
如果关于“离别”这堂课他缺席太多,注定挂科,那他现在只能将这一课永远剔除出他的人生。
好在他这半生的牵挂不多,只有那么一个会在他怀里哭,在他肩头笑的少年……
既学不会放手,那就牢牢地抓住!
自己比李遇大十岁,相挟白首,他是可以先走的罢?
他突然自嘲地笑笑,觉得这想法有些自私。
可是无论如何,这一堂关于“失去”的课程——
他不想学了。
学霸也有“理直气壮”交白卷的一天。
“将、将军……”
身边突然传来四苟哆哆嗦嗦的声音,白鸥回头,瞧见刚才和他一起靠在女墙边的四苟已经起身望向待城外城城门的方向。
他立刻紧张地起身,看见四苟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着城门。
“那里……会、会是赵宏胤吗……”
方才已经开始闭合的城门被死死抵住,刚才已经不再冲进待城的北胤人突然又从闭合一半的城门中疯狂的涌入,然而他们做这一切却不是为了冲进城来——
这么多人血肉之躯、前赴后继,只是在阻止城门闭合。
白鸥紧张地握紧双拳,看到城门边的混战中,只有一小撮人逆流而上,虽然隔着这样的距离看不真切城门边具体的情况,但眼前的场景……
实在太像是在掩护一个人离开了!
能让这么多人不顾一切地豁出性命,除了是赵宏胤本人,还能是谁!
四苟听见身后有军靴碾过脚底城墙青石板的声音,他警惕地回头,看见白鸥已经往下城门楼的阶梯方向走去。
“将军!”他焦急地喊道:“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白鸥没有回身,只留下简单的两个字——
“城门。”
陈安和陈邦都不在,连贴身的近卫都被白鸥支开了,四苟急忙追了上去跪在白鸥面前,“将军!危险!”
白鸥蹙眉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四苟,长腿一迈,直接绕开走了。
“将军!”四苟已经没办法了,只能扑上去抱住白鸥的靴子,“我、我在兵书上背过一句话!”
“穷寇莫追啊将军!”
白鸥还是没有言语,冷冷地抽出被四苟抱住的右腿;以四苟的身量,怎么可能是白鸥的对手,他只能冲着白鸥的背影喊道——
“将军你能骗赵宏胤进待城瓮中捉鳖,现在他就不能骗你出城来一个诱敌深入吗!”
白鸥转身走下城门,自始至终没有留下半个字。
他怎么会不知道何为“穷寇莫追”,又怎么会不知道何为“诱敌深入”。
可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战争接近尾声,光用肉眼扫过也知道这点伤亡不足以撼动北胤的根基,他只剩下一条路了——
任何李遇活下去的希望,都值得他冒一次险。
作者有话要说:重逢的场面太长了!写不下了!抱歉!明天一定加油!!!
再爱我一次qaq,你们也不想吃半颗糖对不对...
昨天还是没有人猜中,但有人沾边了,正好趁今天再猜猜?有奖问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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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他晕倒了。
那场噩梦之后已经又是五天过去了,李遇几乎没有再好好睡过一个完整觉。
小姚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李遇找人搜罗来各种各样材质的纸张送到广明宫寝殿,除了上朝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日没夜地摆弄,也不知到底想捣鼓出个什么。
这次连苏嬷嬷都来瞧过了,可皇帝就像是着了魔,抱着那堆纸头不撒手,就像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似的。
泰极殿上,群臣早朝。
前面四天都没有待城的战报传进宫,李遇高坐龙椅之上,以手扶额,神思倦怠地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殿前那些无关痛痒的奏报。
“陛下——”
突然殿外传来一声疾呼,李遇睁眼,瞧见有人手捧一卷文书似的东西,也顾不得规矩,一路小跑进殿;他抬眼一瞧,依稀认出是兵部的人。
他立马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待城战报——”兵部侍郎险些被袍摆绊倒,最后索性跪在殿前,高高举起手中文书,“陛下大喜!太皇太后大喜!我殇宁——”
“大喜!”
“待城——”
“胜了!”
待城驻军实际投入战场人数共约一万八千余人,以极小的人员伤亡代价歼灭北胤敌军七千余人,俘虏三千人,另缴获大量武器、辎重等物资……
这场待城保卫战,可以说是毫无瑕疵的大获全胜。
李遇仔细地听着,双目爬满了久不成眠的血丝。
极小的人员伤亡代价到底是多少?
除了缴获的物资,我方物资损耗又有几何?
他心里明白,这封战报无论有多详尽,就算是白鸥亲自从待城发回来的,在经过兵部的手之后,他也只能看见周哲翎想让他看见的部分。
但也无妨。
殇宁需要这样一场完美的大胜,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在此时太需要这样的振奋人心的大捷了。
他的白鸥哥哥又给他送上了一份无可挑剔的生辰贺礼。
十几日后他的生日就要到了,那也是他母亲的忌日,白鸥说过会陪在他身边……
他的白鸥哥哥,会赶回来吗?
也不用太赶了,他在心里悄悄地同白鸥说话——
白鸥哥哥,你好好地回来,就是最好的……
李遇紧紧攥着龙座的把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耐着性子听那名兵部侍郎的阿谀吹捧,他还没有听到他最想要知道的消息——
一战告捷,为何没有关于主帅的只言片语?
“陛下与太皇太后恩及四泽,德被四海,文治武功,彪炳千秋——”
“够了!”李遇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那名兵部侍郎的百般奉承,不耐道:“主帅呢?”
“这……”兵部侍郎终于将手中战报呈予殿前内侍,口中支吾道:“陛、陛下……”
“陛下问你什么,你好好答便是。”帘幕之后,周哲翎的声音仍是听不出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这太极殿前,哆哆嗦嗦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兵部侍郎立马磕了个响头,“待城守城主将,羽林军神武大将军英明神武,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李遇刚接过战报刚瞧了个开头,听到这里突然浑身觳觫而栗。
即使知道这也许不过是这群溜须拍马之辈惯常的奉承,可“身先士卒”……
也太不像一个好词了。
只觉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他眼前全是梦里白鸥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而他噩梦当夜,正是战报开头写明的待城开战那天……
他双手颤抖着合上手中战报文书,好像突然就怎么都再也看不下去了。
“神武大将军他……”他颤声道:“到底怎么了?”
“神武大将军亲自追击敌方残部至待城西北郊十余里外,于、于……”兵部侍郎被皇帝渗了血似的双眼死死盯住,如芒在背,不自觉地躬身垂头,连声音也越来越低,“于落霞山边,与宏荡山相交的两山峡谷处……失……”
“失去踪迹……”
兵部侍郎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叫,却在这一刻的太极殿前,在李遇的耳畔,犹如惊雷。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殿上逐渐落针可闻。
直到李遇身旁的御前内侍总管一声惊呼——
“陛下——”
待李遇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广明宫的寝殿。
最先回到身体的是听觉,他听见身边小姚低低的啜泣声,缓缓睁眼,眼前是熟悉的龙榻间。
一年多以前,那个夏末的深夜,他也是这样睡在榻边,一个衣饰诡异的神秘人翻身上了他的龙榻,几乎是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拽住床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当时惊吓之余,他就偷偷瞧过那人两眼,他没有见过这么俊朗的男子,真的很好看,还和他靠得那样近,教他不自觉地红了脸……
此刻他躺在熟悉的榻上轻咳两声,只觉唇齿间一片咸腥。
“陛下——”
小姚闻声抬脸,却只看到一抹鲜红缓缓溢出李遇的唇角。
“陛下!”他慌乱间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扒着袖口手忙脚乱地为李遇擦拭唇边血迹,“张太医说了,您这是长期忧思伤脾,今日又兼急怒攻心,才会……”
才会倒在了泰极殿前的龙座之上。
“太医说了,您现下一定要静心养着的……您……”小姚一边抹着血,一边偏头在自己肩上蹭了把泪,“您再这么糟践自己,奴才可怎么跟苏嬷嬷交代啊……”
李遇没有言语。
他觉得小姚的声音好像离自己特别远,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还是呆滞地望着床帏的方向,那双曾经在白鸥眼中盛得下太夜池一整池秋水潋滟的大眼睛半睁半阖,眼缝间唯余死人般的空茫。
“陛下……陛下您要是难过……您就哭出来……”小姚在李遇身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是无能为力,他只能焦急地没话找话,“要不……要不奴才去把苏嬷嬷接来陪您?”
从前只要李遇有事,把苏嬷嬷抬出来已经是小姚惯用的套路了,可眼下他已经提了两次,皇帝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您再这样下去……”他心里一横,索性道:“等白大人回来了瞧见,非得打死奴才不可!”
“回来?”李遇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却沙哑得好似来自地狱,“你告诉我,‘失去踪迹’,是什么意思?”
“是……是……”今天殿前的事小姚已经全都听说了,他支吾着,“可那是兵部的文书啊!能信吗?”
他言罢,终于瞧见李遇不再望着床帏,而是偏过头来看着自己,他立马接着道:“陛下您别急,两位小陈大人都在待城呢,陈阁老那边还没有递信进宫,想是快了……”
“奴才去等,奴才去求……”他泣不成声,“陛下,您、您别吓奴才啊……”
“好、好……”李遇突然转身拽住小姚,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你去……你去等……陈安一定会写信的……他一定、一定会没事的……”
“白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小姚立马起身,现在只要皇帝还能有点反应,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奴才这就去!”
“对……都是骗人的……” 李遇望着小姚离开的背影,一遍遍地重复着,“他们都是骗人的……”
寅时三刻,当小姚真的带著书信返回广明宫时,见李遇已经起身,寝殿的窗户大敞着,他就这么坐在窗边的地上摆弄着那堆纸头。
“夜已经深了,春寒露重啊——”小姚赶紧上前将李遇扶起来,“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李遇像是听不见小姚的话,他一把将人推开,执拗地走到窗边,将手中形状怪异的折纸掷向窗外。
折纸离开他的手边,借力也走不了太远,便轻飘飘地栽向廊下的地面。
那里已经散落着一堆纸团。
“怎么就不行呢……”李遇垂着脑袋喃喃自语,随便揪过手边一张纸头接着摆弄,一边忙活着,一边委屈地嘟囔着,“我太笨了……怎么都不行……”
“陛下要做什么?”小姚紧张道:“奴才替您——”
“你不会!”李遇突然发狂似的大喊,将小姚打断,“谁都不可以……只有他折的纸才会飞……我也想折一只会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