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了——”他起身为李遇披上氅衣,“陛下,咱现在总能回了罢?”
“现下宫门都下钥了。”李遇拢了拢身上的氅衣,“现在回去,太过招摇了。”
“陛下既知道招摇——”小姚不安道:“那早前忙完时为何不趁早回宫?”
“朕不消失一会,怎能让人起疑啊?可这动作若是做大了,又未免让人疑心太过。”他冲小姚笑笑,“明日早朝前,再偷偷摸摸地回宫,便是正好。”
言罢,他抬头望向白鸥离开的方向,似是自语道:“这个度,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都不行。”
他但凡有一点错失,待城中身临险地的,就会是他的心上人。
小姚顺着李遇的眼神看去,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他小声嘀咕道:“说白了,这不还是舍不得白大人嘛。”
“嗯。”李遇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我就是舍不得他。”
看着皇帝眼底温柔一片,迎着火光泛起丝丝晶莹,小姚有些不忍,小声道:“陛下,您害怕吗?”
“不怕。”李遇的眼神不变,还是盯着方才的那个方向,语气异常的坚定。
“我无时无刻都想和他呆在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嫌不够。”
“我舍不得他。”
“但我不怕。”
“可是……”小姚心中不安,却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摆在白鸥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还有可能有一场正在肆虐蔓延的可怕瘟疫。
战场之上尚且有刀剑防身,有人可以保护将军,可疫病从不会看来人的身份,谁能护得住?
就现下皇帝的样子,倘若白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小姚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遇平静道:“可这事儿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胜,则殇宁生,我还在送他离开的地方,等他回来;他败,则殇宁亡,我也一定不让他在奈何桥边,等得太久。”
“他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人,生定同衾,死亦同穴。”
*****
见惯了人心险恶的人,往往更会谋算人心。
李遇守在所谓的“营地”,彻夜未眠,昨夜他就辞了御辇,今早也只坐寻常的马车,从皇宫的偏门而入。
小姚替他换上早朝的裘冕龙袍,李遇出门前刻意伸手拨乱了两根冠冕上的垂珠。
御驾不早不晚行至太极殿前,内侍一声长喝,百官山呼万岁。
李遇跨步进殿,脚下稳健,只有眼底几根红丝透露些许疲惫;不过皇帝向来寝不安枕,这倒不算太打眼。
当他坐稳龙座,抬手唤众卿免礼之时,把那一丝不易察的慌张局促,都极好地掩盖在了冠冕上那两根微乱的垂珠之下。
这便是他昨夜同小姚说的,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
他拿捏得刚刚好,便让延年殿中的人坐不住了。
“你的信儿递出去了吗?”周哲翎推开周慕云递上的药碗,“区区小事,派人看一眼罢了!还要查多久?”
“递出去了,递出去了。”药碗被推开,荡出几滴洒在周哲翎的被褥上,周慕云急忙掏出帕子擦拭,“就算有信儿,白天人多眼杂的,也得等夜里派人稍进宫来。”
“姑母您别急。”周慕云擦拭完药汤,又转身重新端起药碗,“慕云一入夜便去等着。”
“怎么能不急!”周哲翎这次索性一抬手拍翻了药碗。
怎么可能不急。
昨夜李遇彻夜未归,今早上朝又费劲儿的掩饰着自己的疲惫和慌张。
周哲翎早就坐不住了。
她晌午便传昨夜藏在御辇仪仗队伍的人到延年殿,强撑着病躯亲自问话。
管他再了不起的军队都是人组成的,再了不起的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进食;判断一致队伍的规模,往往是靠炊烟。
拒传进殿来的好几人所言,远远瞧着那营地里炊烟的规模,营地的人数恐怕上万,只多不少。
这让周哲翎还如何坐得住。
殇宁这些年屡遭天灾,朝廷的银子早就不富裕了,但作为前身大宁王朝正统的皇室血脉,周哲翎向来重视血统出身,一直紧着皇家的颜面,掏不出银子的时候,没少挪了军饷。
因为地处偏南,远离了北方诸国的战乱,殇宁国境内一片升平,延续着大宁王朝重文轻武的传统,为数不多的军队都在镇守四境。
这也就意味着,拱卫的江宁的兵士是有限的。
虽然四境守军除了待城,都是周氏世家党羽,但到底远水救不了近火,真正要命的便是消失在待城战场的三万人。
白鸥和小皇帝到底是如何神不知的鬼不觉地让三万人从待城驰援江宁?
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军饷粮草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着三万人都来了,李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自己最心腹的将军离开?
此事不是没有疑点,但若是结果已然摆在眼前,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周哲翎去思考了。
她手边能用的只有几万羽林军禁卫。
白鸥曾担任羽林军禁卫营的主帅,却也只是挂名,并没有实际执掌过这支军队,周哲翎仍然大权在握,只是……
这支队伍被白鸥安插进了待城带回的人,已经不是秘密,且不谈这群人是否会在宫变之时鼓动这支禁卫军倒戈,单单只说两只队伍的战力,便不可同日而语。
一支是以诡异战法取得大胜,声名在外的待城驻军;一支却是娇生惯养的羽林军少爷兵。
再是如何不愿意承认这支出身卑贱的队伍,周哲翎也无法否认,自己胜算不大。
皇帝看来已经为逼宫夺权做下了所有的准备——
甚至不惜以待城为代价。
可这不是皇帝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靠着草菅人命夺回江山,当真有人不顾惜百年名声吗?
这已经是周哲翎寻回的最后理智。
“现在再去修书于你父亲,不惜人命,不惜打草惊蛇——”周哲翎沉声道:“哀家一定要知道,城外营地究竟有多少人?是不是待城回来的那群下贱种!”
入夜渐深,今夜的皇宫异常安静,像一只蛰伏在江宁城中心的巨大野兽。
一黑衣女子兜帽遮面,提灯夜行。
“姑母。”周慕云将手中灯笼交给一旁的下人,“宫外传信回来了——”
周哲翎勉强地撑起上身,颤声道:“说。”
“姑母——”周慕云在殿前跪下,顷刻之间泣泪如雨。
“说啊!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周哲翎怒不可遏地垂着手边的床沿,“哀家——”
“还没死呢!”
周慕云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出生血统、外貌衣饰,到言行举止,每一寸都用尺子卡着,比着她心目中皇后的样子长成的。
这么多年来周慕云沉静乖巧,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失态。
城外的情况,显是已经不妙了。
“哀家历经三朝,也曾呼风唤雨,眼下黄土都没过脖子了,到底——”她凄惶道:“还有什么风浪是哀家没见过的?”
“父、父亲的人……在城外的营地里……看、看见了……正在整装列队的……”周慕云泣不成声,以手掩面,“白鸥,白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你们猜,白鸥到底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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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他出手了。(二)
“是何人放肆,大半夜的,竟然敢欺负到周家三小姐头上来了?”
殿外有人形未至,声先达,殿前众人皆是瞳孔一震,连周慕云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放——肆——”
周哲翎拖长尾音,发出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有力的声音,双眼绝望地扫视一圈,然后默默地阖上。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是谁——”
“竟然敢夜闯哀家的延年殿?”
“皇祖母久病,是孙儿前朝事忙耽搁了,长久不见,竟然让皇祖母连孙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李遇在屏风外侧站定行礼,嘴角的笑容意味难明,“是孙儿不孝。”
“呵——哈哈哈——”周哲翎仰天大笑,半晌后才被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打断,“皇帝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介意再哀家这个老婆子一时半刻。”
她抬手对里间的下人吩咐道:“更衣。”
殇宁袆衣沿袭大宁制式,太皇太后袆衣朱里,纰其外;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庄重繁复,是举国大典之时方才服之。
周哲翎缠绵病榻,这身衣服已经压在箱底太久了,她身子不济,虽有三五人在侧侍候更衣,可漫长的更衣过程还是让她气喘吁吁。
李遇倒是耐心极好,把玩着方才路边随意拾起的一片银杏黄叶。
周哲翎在周慕云的搀扶下步出外间,看着眼前被十几个禁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厅,脚下步子只是稍顿,一瞬后便眸色如常地于殿前主位落座。
“没用的东西!”她坐下后瞪了一眼身旁的下人,“都是怎么当差的,皇帝来了竟然无人通传哀家,夜深便是你们惫懒的理由吗?”
“还不快去——”她伸手指了指殿外,“给哀家把门外的几个废物发落到永巷去刷恭桶!”
李遇还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叶子,周哲翎出来这么久了,莫说行礼,他连眼都不曾抬过半分。
“皇祖母别忙活了。”他的语气声音都好像真的是与自己的长辈闲话家常一般的轻松,“那群没用的废物太过碍眼,孙儿已经替您料理了。”
“你——”周哲翎震惊片刻既在言语中恢复冷静,“皇帝把他们怎么了?”“都死掉了。”李遇终于抬头,对周哲翎勾了个笑,“皇祖母要亲自去看看吗?”
“现在延年殿外都是血——”他眼神阴鸷狠戾,笑容却天真无邪,“就跟你当初杀了翠珠时一模一样。”
“皇帝……”周哲翎方才的气势已经塌陷三分,他撑着圈椅的扶手强行坐直身体,尽可能地冷静道:“到底想做什么?”
“皇祖母也说了,朕是皇帝,忘了您是如何教导朕的了吗?”李遇俏皮地撇撇嘴,“这么多年了,门外那几条哈巴狗总是对朕狂吠不已,朕怎么能忍?”
“几条狗而已,皇帝不喜欢,吩咐人料理了便是,别脏了自己的手就好。”周哲翎也垂眸,“你知道,哀家问的不是这个。”
“瞧瞧朕这记性——”李遇煞有介事的拍了把脑门,“孙儿长久不见皇祖母,一高兴便聊开了,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孙儿漏夜不请自来,扰了皇祖母安寝,未向皇祖母请罪,还望您不要怪罪。”李遇嘴上说着请罪,身子却是未动,只敷衍的做了个手势带过。
周哲翎冷冷地看着李遇,面无表情道:“皇帝言重。”
“既然皇祖母大人有大量,那自然也不会决绝——”李遇勾唇一笑,“让朕把那一方凤印请走。”
这完全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可周哲翎扶住把手的双臂还是不住的颤抖,“皇帝——”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为何皇祖母每次都要问朕这个问题?”李遇眼神不耐,“您觉得朕不知道,那您替朕答了罢?”
“你这是——”周哲翎的巴掌一下下拍击在圈椅的扶手上,大喊道:“逼宫!”
“皇祖母言重了。”李遇眸色如常,声音平静,“逼宫不是逼皇帝退位吗?朕好好地坐着呢,不过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
“呵——”周哲翎冷笑一声,“凤印来皇后执掌后宫之象征,眼下皇帝既为亲政,也未立后,如何就是你的东西了?”
“还记得皇祖母在太极殿前指摘朕偏信男宠吗?”李遇一脸地理所当然,有八成白鸥的痞气,“既是‘男宠’,这‘宠’着,是一定要的了。”
“朕已许他后位,便是要用这方凤印当聘礼,明朕诚意。”
“你!”周哲翎被气得说出话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荒、唐!”
“从我父皇开始,李家不是就一直出情种么——”李遇对周哲翎的指责淡然一笑,“朕以为太皇太后早就该习惯了才是。”
“他是男子啊!你——”周哲翎躬身捂着胸口,抬眸间愤恨地盯着李遇,“怎么敢?”
李遇也压低腰身,和周哲翎平视,眸似含刃,“从你在太极殿前将‘男宠’一事搬上台面,从你说‘清君侧’三个字开始——”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儿是朕不敢为的了。”
“谁想要内子的命,朕一定先一步,要了那人的命。”
“皇帝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周哲翎微哂,“御林军禁卫真正的大统领,是哀家兄长的女婿。”
“那太皇太后不妨亲自出去看看啊——”李遇起身,大手一挥,指向殿门的方向,“看看宫外是何景象!”
“你——”
“哎哟——瞧朕这记性——”李遇没有给周哲翎机会说话,他打断道:“忘了皇祖母身子不济了。”
“那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