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摘星没见过在山庄的姬危庄主是什么模样,更不清楚他漠然邪性出了名,几乎没有信任属下,哪里来一个和他关系极好的祁四,倒都信了。
霁摘星本便是被当做未来的四庄主养大的,很多姬危因为从前经历走入的误区,在他手中再简单的化解不过。
借着祁四之口,姬危倒是潜移默化间又和霁摘星学了许多,庄主位置坐起来十分像样,偶有“君子之为”,也让他在修真界中颇为邪性的评价,变得更偏向正道一方。
这些年以来,霁摘星和祁四没什么联络,是因为想避些嫌。
但姬危已陷入入魔之境——霁摘星想要了解他的方方面面,越细致入微越能发现异常,便也不在意“祁四”和自己过于频繁的联系了。
在这一段过程中,唯有一人心惊胆颤。
便是真正的祁四。
他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想交代遗愿,才交出的玉佩,想托出真相。
但祁四怎么也没想到,他又活了!
恢复意识的瞬间,祁四并不清楚时间的流逝,甚至只觉得自己不过是晕了一阵便醒来。于是伤势还没恢复,站都站不起来时就已经急着去拉自己好友的衣摆,虚弱控诉:“玉佩……给我……”
他好友面容微微一凝,对祁四十分恨铁不成钢道:“你那破烂玉佩,也好意思让我交给主人?”
祁四心中微松,听好友的意思是还没给姬危,主动认错道:“是我,鲁莽多事……”
还没说完,又看好友神色多了一些莫名的骄傲:“不过么,我还是为了满足你的心愿,呈给主人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祁四:“……”
祁四:“!!”
他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没晕过去。同时又万分悔恨地想,早知道不活了。
祁四因为受了重伤,着实将息调养好些时日,但他哪怕休息得再久,也有做任务的时刻。
这段时间没被召见,尚且提心吊胆。而再次被召见到姬危面前时,祁四只剩汗如雨下了。
他心中也只怀抱着一种侥幸念头——主人不定知道那是什么,或许还在奇怪他为何献上一块凡玉。毕竟那阵法十分冷门,并不会被人随便发觉。
正绞尽脑汁寻找借口时,祁四听见主人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听着倒很平静。
“抬起头来。”姬危又道。
祁四抬头时,又怔住了。那块玉佩正握在姬危的手心中,轻轻摩挲,另一只手盖住一角,像是随时准备接着。
这只是极其平常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让人看出,姬危应当对这块玉佩十分爱惜珍重才对。
祁四那瞬间几乎要晕过去,但还是冷汗涔涔地嗫喏开口:“主人……”
“这块玉,我很喜欢。”
祁四一下闭上了嘴,心中猜测万千。
“它背后的秘密,我希望没有第三人知道,懂吗?”
姬危说这话时语气倒十分随意,只是那落在祁四身上的目光,瞬间让他脸色变得苍白,唇瓣无声翕动,半晌才发出声音来。
“属下知。”
坏了。
祁四心中悲愤地想起前任主人的嘱托,满心歉疚。
姬危没有再继续为难他的意思,布置了任务便让祁四下去了。只是在祁四已经准备离开时,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对了——”
“你改个名字吧。”姬危莫名说道,“祁四这个名字,不要再用。”
这段时间姬危的情绪十分稳定,只是每次和霁摘星联系时,霁摘星口中叫的,都是祁四的名字。
原本已被安抚下来的情绪,渐渐又变得难以满足起来。
他还想要更多。
·
霁摘星发现祁四性子并不像以前那般沉默,反而极有才气想法,或许是没有主仆之别的束缚,倒是显露出本性,让霁摘星有些可惜当初他被培养成了暗修。
近来用玉佩的时候有点多,一天能和祁四说上一两个时辰的话。霁摘星偶尔要处理一些事,便会将玉佩暂且摘下来,放在灵匣当中。
只是这次来不及如此,他正低声和祁四询问今天姬危的修炼情况时,忽然有人先行闯了进来,用十分亲昵的语调喊他:“摘星。”
依照现在霁摘星在弑血盟的地位,能这般不客气入他寝居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霁摘星无奈起身:“盟主。”
姜邪神色随意,没太在意刚才听到的内容,顺嘴问道:“你在房中说些什么?我还以为有人。”
“诵背剑诀,”霁摘星道,“盟主前来何事?”
姜邪道:“叫爹。”一边说着,自己坐下给自己添了杯茶。
姬危在玉佩另一端,先前还只是因为那句亲密的“摘星”而有些杀意涌动,他被某种激烈情绪俘获,只强忍下在胸腔中翻滚的情绪。
正准备单方面切断联络时,却听清了那个男声的话。
姬危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全身血液似骤然凉了下来,瞳孔微微缩放。
他和男人能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姬危也绝对不会忘记他是谁。
弑血盟盟主。
姜邪。
姜邪和霁摘星的交谈内容很短,态度却随意亲切得恐怕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嗜血暴戾的弑血盟主会有这么一面。
姬危心中惊涛骇浪,他微咬住牙,没发出一点声响。
姜邪没待多久便离开了。
霁摘星摸到了腰间的玉佩,还是温热的,证明灵术正在继续。他轻声问:“祁四?”
许久得不到回复,霁摘星略微诧异,预备再结一次阵法时,便听到了对面人传来的干涩声音。
有些奇怪,与以往不同。
“我在。”
霁摘星还待说些什么,又听到“祁四”问他:“大人,您为什么在……弑血盟里?”
霁摘星顿了一下,迅速回想刚才和姜邪的话,大概是那句“爹”透露了端倪。
不过他倒也不介意祁四知道这点,还是先解释道:“我的确在弑血盟,只是并未转修魔道。”
姬危的指尖冰凉。
他一直以为霁摘星这样的人,身处何地皆该为众星拱月的正道天骄,不曾打探,却没想过是他自欺欺人,霁摘星竟然是在……弑血盟中!
他逼走了霁摘星,占据了问仙山庄庄主的位置,所以一切发生了变化。
霁摘星代替了他,进了弑血盟那个魔窟——姬危头疼欲裂,眼中隐隐沉过暗红光芒。
不该如此。
至少霁摘星不应该如此。
自古道魔难两容,霁摘星只以为是祁四不愿意和弑血盟有所牵扯,才反应如此奇怪。略微沉默后,他叹息道:“你若是以后不愿再和我往来,我并不怪你。”
只是下一瞬间便听到了祁四哑声辩解。
“不要。”
“属下只是……有些太过惊讶,您怎么会去了弑血盟。”
这事说来倒也有些莫名,霁摘星微妙停顿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是姜邪突然犯病来找他,他没打过姜邪,便被困在这里。只言辞含糊意味不明地带了过去,又道:“他毕竟是我爹,我原该是生于弑血盟的。”
这些含糊其辞却在姬危心里被画上更血淋淋的意味。
姬危在那瞬间,甚至想不顾一切告诉霁摘星,他不应生在弑血盟中,他是仙君之子,应居于九重天境,是仙君如珠似宝的珍宝,是众星拱月的焦点。
只是在他将开口前,姬危狠狠地咬断了一截舌。
绝欲境道修,有重生血肉白骨之能,但疼痛却分毫不会少。
口中腥气愈重,姬危将那点腥气都吐出来。他手中摩挲着玉佩,像是抓住他最后一味救命的灵药一般,极力地稳住情绪,用真元催生了一截鲜红舌尖,仿佛若无其事地道:“刚才属下听,那弑血盟主和您所说的话……”
霁摘星少宗主位置坐久了,当然也会惹一些麻烦。他不算心慈手软,但总是在处治后,惯留旁人一条性命。
而那些苟全性命的人,却很少会有被放过一马的庆幸感激,从此夹起尾巴做人,总是层出不穷地来找麻烦。
刚才姜邪来找霁摘星,说的也是这方面的问题,让他斩草除根——有几个魔修联手闹到弑血盟来,他顺手灭了,却不赞同霁摘星再这么留情下去。
姬危的语气十分平静,隔着法器,霁摘星也不知他如今接近疯魔的模样。只略微思索地“嗯”了一声。
姬危便道:“属下有一计,可为您排忧解难。”
姬危上辈子被人追杀太久,也得罪了太多人。从被正道魔道皆视如附骨之疽要斩草除根,到后来成了独掌半界的斩仙魔尊,这些阴私事,他再会处理不过。
霁摘星这样被养得光风霁月的君子,就算是再心狠手辣,也很难无耻得过小人。
这位“下属”僭越地道:“我教您。”
霁摘星也不在意那些陈旧的上下规矩,肃容,准备听讲。
“好,愿闻其详。”
第268章 暂代盟主妖界踪迹。[一更]
“少盟主!”
修士的面容苍白, 发冠散开。瞪起的眼珠子上浮起几条血丝,不像是可执掌生死的大能, 倒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
短小的指甲紧紧抠在地面,指缝其中塞满了碎石泥土,地上留下令人悚然的几道白痕。修士全身趴伏于地,身体是紧绷着的,猛地磕头,鲜血从额上一直淌下来。
“求少盟主,再、再给我一次机会……”因太过害怕, 他声音甚至有些含糊。
穿着月白长衫、面貌无比秾丽的少年从舟形法器上走下来,正经由修士磕头跪拜的地方。
他微微侧首,平静地看着修士接近癫狂的模样。少年身边跟随的魔修,倒是都十分警惕地防备着,目露敌意。
霁摘星黑沉的眼睫微垂,拢下了一片目光, 像是在打量这人是谁。
感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修士的动作也停住了, 像是等待着宣判的犯人,脊梁被一寸寸地压弯。
也没多久。霁摘星收回了目光, 平淡地道:“好。”
修士猛地泄了气般,瘫软在地, 满脸劫后余生。颤巍巍地念:“多谢少盟主。”
霁摘星这些年待在弑血盟,评价实在是十分分裂。
追随他的人以为,少盟主惊才绝艳,天赋根骨绝世罕见,天生便有上位者之能,可执掌大局。唯独有一处, 便是太过心慈手软,怕被旁人利用。
和霁摘星为敌的人则以为,霁摘星天生阴险狡诈,擅操纵人心,十分邪性可怕。偏还能让他手下人都觉得少盟主是个心软好欺负的角色,简直邪门。
·
霁摘星从新修葺好的练剑场回来,入了书房,随手给门窗打上一道禁制。
袖口微微一抖,便从中滑出一块玉佩来。
鱼形玉佩首尾勾缠,玉质清润,只不过是普通玉石,并不带有灵气。霁摘星拿到眼前轻轻摩挲一下,低声念了句什么,玉佩上的阵法纹路缓缓发烫,下一瞬间,玉佩连接的另一端便多了一个人的吐息。
“祁四,”霁摘星道,“这次是你赢。”
“他们那群人中,武鸣投诚后,刘梦方才也来寻我,让我给他一次机会。”
“祁四”那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大概是在找什么东西。他语气听上去倒是不惊讶,只是唇角早已弯上去,有些让霁摘星认输的得意:“他们间并无信任可言,用利益维系罢了。一旦打破一角,崩溃只在旦夕……对了。”
他“嘶”了一声,传来十分苦恼的声音:“那个小泉石清心诀放在了哪里?”
霁摘星离开问仙山庄这么多年,还是略一想便得出答案:“珍珑书柜三行六列。”
这清心诀并不算什么高深卓绝的功法,但若是吃透,对历心魔劫有奇效。听说姬危最近在心境历练上成效不佳,霁摘星便让祁四将其偷放在姬危要读的藏书中,引导他找到解决方法。
几年来,霁摘星都用玉佩和“祁四”交流。
若说一开始,他只是想暗中弥补姬危,到后面的频繁程度,或许与祁四这个人也不无瓜葛。
从最初的主仆到后面亦师亦友,霁摘星相处的愈久,便愈心有遗憾。甚至直接试探过祁四,是否要再继续做暗修。
他或许可以有更远大前程。
祁四并没有正面回应,只含糊应了过去。霁摘星心中略微叹息,之后倒也没有再提了。
门边的禁制被触及,发出一声吱呀轻响。霁摘星在那瞬间将手中玉佩藏入袖中,指尖夹住了一支灵笔,玉版纸铺陈开来,他神色平缓地沾了些墨,落笔写字。
霁摘星房中禁制,从来都是只来防一人的。
姜邪溜达进屋,看到霁摘星在写字,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赞叹。
“你这字写的好看,待会写完了拿给我,给裱起来。”
姜邪眼睛微弯,看上去兴致颇好。
他儿子看着很儒雅温文的性格,握着笔的手都怪清瘦,偏偏一手狂草写的很好,合他口味。
霁摘星:“……”
他没事写的那点东西或者画的画,几乎全落在姜邪手中。好端端一个魔修大能洞府挂满字画,和书房差不多。
姜邪也不是没事就来招惹一下崽,像他高高兴兴诓完字后,便又开始说正经事了。
当然,姜邪连说正经事的时候,神色也不怎么正经。
他道:“爹要闭关,冲击羽化境了。”
霁摘星微微怔了一下。
羽化之后,便是渡劫。霁摘星先前听外界传扬,弑血盟主姜邪已至夺命境,从没想过他竟不是夺命境初,而是差半步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