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有心提醒程解意注意龙体,但每回看着程解意那眼下有些青黑却更添威严的模样,她们口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宫女们只能时时记得给程解意上茶,水果,点心,仔细程解意不要被风吹着了,别的也不敢管。
只是今天她们还是要上去和程解意说两句,因为今晚程解意就要登城门,需要早些做准备。
程解意听了宫女的话,便合上奏折,看了一眼刻漏。
“知道了,我先睡一会,到点来叫我,换好衣裳便出门吧。”
等宫女们出去,程解意便一下瘫在御座上,将头埋在了一旁的靠枕里。
这几天还是没能接通阿宴的通讯,系统除了[通话超时],有时还会传来意味不明的[范围外,无法连接]。
程解意原先对阿宴有些气恼,但后来又变为了担心。
程解意觉得自己想阿宴想得太多,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多想。他就是担心,挂念着阿宴。
程解意沉入梦乡,这一次在梦中……他看到了一地的血迹与残骸。
那座永远圣洁的云上宫殿,不知发生了什么。高空之中,云海之上,尽是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残骸。
那些残骸像是深海中的生物,又像是漫游于宇宙中的某种称为“古神”的东西,但那些称霸一界无所不能的“神”,此刻都被砍成无数尸块。
赤蓝色的血液在云海上汇聚成河,沿着云海边缘如瀑布般向下界流去。
风中满是不甘的哀嚎与悲鸣,只是那些潜藏着的神魂早已在空中消散,再也没有重新聚拢的可能。
程解意一步一步向前慢行,他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一路走到最高处,然后……他在人类目力不能到达的地方,看到了那名熟悉的金发青年。
他也看到了程解意。
那名金发青年像是初见程解意一般,欢欣地抬脚走来。
在他跨过了脚下的一条金线时,他就在下一刻被人踩着肩膀重重摁到地上。
【……该死。】
程解意听到自己含糊不清地说,随后他高高举起手,一弯血红的镰刀在他手中扬起,随后猛地向下一挥,温热的红血溅了他一身。
程解意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血色,又望着这遍布云海的尸山,神智像是突然清明了一瞬。
【原来,都是我做的。】
程解意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金发青年,那人的脖颈只剩下半截骨头和一点皮肉连着。
他即使快要死去,仍是睁大眼睛看着程解意,他雪白的面皮上满是红梅般的血,血管与神经正在艰难地攀爬愈合。
金发青年痛到极致,仍对程解意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不要怕。】
【我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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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仆从们拿着衣裳饰品,香炉妆粉缓缓打开御书房的房门。
是时候将他们的小陛下叫起了。
宫女们扬着笑脸,轻手轻脚地走到御座前,刚要叫程解意,却看到那神情总是淡淡,自带威严的小陛下……脸上全是泪。
“陛下?”一个宫女颤声叫道。
躺在御座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他眼前模糊一片,分不清他看到的到底是外界的太阳,还是云海之上的那缕灿烂金发。
过了好一会,程解意才从那纷乱的梦境中抽身而出,等他看得清时,眼前的宫女仆从已跪倒一地,脸上满是泪痕。
“哭什么?”程解意望着他们。
“陛下,陛下是不是被将军们欺负了?”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是舍出这条命,也要为陛下出了这口恶气!”
御书房内响起震天的哭嚎,程解意头疼地揉着眉心。
“一个个都在那胡说八道什么,给我换衣裳吧,该走了。”
程解意一声令下,那些宫女仆从便立刻跳起来,给程解意擦脸摸香膏换衣裳梳头。
等衣裳穿好之后,便有巧手的宫女想给程解意上妆。
可是眼前这无暇的少年哪里还需要上什么妆?涂了粉便显不出程解意原本的好肤色,描眉又显得过于刻意。
因为刚才哭了一场,少年雪白的眼皮上还晕着一抹浅红,一直落到眼角。
国内最艳的花调弄的胭脂也上不了这样勾人心弦的颜色。
宫女愣愣看着程解意好一会,直到程解意不解地皱起眉,她才连忙用胭脂笔点了一点艳红的香脂,在程解意眉间花了一朵赐福的花印。
这样穿着华服,薰了金桂香,眉间一点花印的少年主君便装扮好了。
程解意站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行走间身上玉佩与头上的东珠玉簪便发出泠泠脆响,像是仙宫才有的无上妙音。
他登上御輦,便有一名宫女递上一束新摘的金桂。
新王登城门都要带生辰花,好让百姓们知道新王的年月。只是宫中无人知晓程解意的出生年月,便只好取了程解意原本居住小院中的金桂,希望合意。
程解意果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只拿着花,就上车坐好了。
御輦缓缓而起,向着城门而去。
京都城中,百姓们早已等在城门之下,等待着面见他们的新王。
这位新王在京都城里总有各类香艳的传闻,不是与那位将军,就是与这位将军。
因此在他们心中,新王没有为君的威严,但足见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是美人就够了,好看啊!
百姓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两旁与城门同高的高楼上,则坐着王公大臣。
他们也衷心期待着再见到那美如神灵的少年主君。
在对面的高楼上,则坐着三位将军,他们今日可说是争奇斗艳,不说清楚的话,还以为这三人才是新王。
铜钟响了三下,城门前一片寂静,只听一点细微的脚步声自城门上传来,众人知道那便是新王要出来了。
众人屏息以待,便见清风散云,空中那轮皎白的圆月当空而照,灿银的月光落在城门上时,也照亮了那站在城门之巅,仿佛踏月而来的少年主君。
清风吹起新王的黑色长发,东珠与玉佩的声音泠泠作响,少年眼波微微流转,这世间的空气便好似被抽干了。
民间总传说,这王座只有天下第一美人才有资格坐上去。
若是第一美人,那谁也不想造反,只想顺着依着那他啦。
平日没人把这话当一回事,也只偶尔用在什么香艳的段子里。
可今朝见了这少年主君,却觉现下便是死了也甘愿。
不知过了多久,谁先领头喊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便此起彼伏传来。
那少年主君便拈着手中金桂,于这高楼之上,朗月之下……笑了。
高楼之上,三位原本同样看愣了的将军,却眼尖地看到程解意的眼睛似乎有些发红。
那不是胭脂晕染的颜色,而像是情绪激动时染上的红晕。
他……哭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美人(17)
程解意按照惯例将新王赐福的文章念了一遍, 然后城门下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程解意原本还想,要是他登城门的时候有人趁机作乱,他要如何应对。可一直到程解意念完祝词,一路下了城门返回王宫, 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事态发生。
“陛下可要吃些宵夜?”宫女等程解意下了御輦, 便轻声问道。
这两天程解意吃得不多, 现下登城门结束, 按理来说应该松快一些,可程解意的神情还是有些郁郁。
程解意听了宫女的话,便点点头。
之后程解意就要寝殿, 沐浴更衣,今晚就不住御书房了。
在程解意下城门之后,城门外的京都人依然没有散去。他们燃放喜庆的烟火,热烈议论着新王的模样。
那些王公大臣们都十分满意程解意的表情, 实在比前王好上太多。而且听说那三位将军似乎都被新王迷得晕头转向,想来不只脸, 新王的手段更是了得。
“我早说了!新王就该将那三人收入后宫,这样才能天下太平!”
九叔公今日也拄着拐杖来了, 他虽然因为之前的奏折没得到程解意的正面回应而有些不快, 不过现下看来, 这年轻的新王还是觉着他的折子说得没错嘛!
其他宗室纷纷拱手。
“九叔公说得是!九叔公说得妙啊!”
在这些王公对面的高楼上,三位将军早已离开。
只是在刚走到楼中时,原本最为冷静的月江涟却直接揪着山楼夜的领子将他撞到墙上。
“你惹他了是不是!你昨日到底对明语做了什么!”
山楼夜直接一抬脚就往月江涟身上踹去,月江涟向后一退, 便见山楼夜抽刀而上, 月江涟立时拔剑回护, 两名将军就这么在这座楼阁中打起来。
门外守着的甲士不敢轻易进来, 只能防着别的甲士冲进去。
楼阁很快就被打得不成样子,山楼夜一刀便将眼前的小桌砍断,他见着月江涟的模样倒觉得有些趣味。
“怎么?我对陛下做什么与你何干?陛下亲来找我,要拿我的玉叶,提出我无法拒绝的条件,我便答应了。月将军这是生什么气?哦……你觉得陛下哭了,是我做的?”
山楼夜刀尖指向月江涟的咽喉,眉眼低沉风雨欲来。
“我才想问你,我下边的人说陛下自我府中出去之后,你便当街拦路,还在马车里待了好一会才走,你做了什么!”
月江涟和山楼夜这类人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的,程解意若哭了,那定然是别人的错。
可程解意这样等闲事都仿佛不会哭的少年郎,若有什么值得他哭,定是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又十分为难的事。
山楼夜和月江涟都觉得对方占了程解意便宜,让程解意受惊了。
哪怕程解意再精明,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若是真有谁强迫了他,他又能与谁说呢?
思及此,楼阁中再次传来爆响,但却被楼外的烟火声盖过。
几个等在门外的甲士只好看着情况,若真要动真格,便是舍命也要阻拦。
“若是万将军在就好了,多少能拦一拦。”
一名甲士低声道,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个正要说“万将军不是与他们一道吗”,可仔细一看,这楼阁之中,哪里还有万秋声的影子?
万秋声本来跟在山楼夜和月江涟身后,但见着这两人突然动手,自觉机会来了,二话不说就翻身从栏杆外下了楼。
他之前没能见着程解意,程解意这两天又一直在御书房里,像是不想见人的样子。万秋声也不会仗着之前随口说的听他弹七天琵琶就跑入宫去。可今天见着程解意的样子,他又十分后悔,还不如偷偷入宫去看看程解意。
“那两人也不知做了什么……”
万秋声抿着唇,几个起落便跳到了程解意寝殿的花园里。
他的耳目灵敏,一听就知道程解意应该不在殿里。
万秋声便直接开窗翻进里边,然后立在空旷的殿内听了听,就转身往左侧走去。
程解意正在浴房里,他刚洗好,正坐在浴池中泡澡,然后就听到浴房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我说过了,我自己洗。”
程解意说完便从池中站起身,拿了一旁的厚浴巾擦身。
屏风外的人却突然像是受了惊,脚下碰倒了小椅,便立刻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程解意看着屏风,眉尖蹙起。
宫女仆从们都知道他在沐浴,就算进来送东西也不会这样惊慌失措。
程解意立刻换上衣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了寝殿。他在殿内四处张望,可殿中空荡荡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等那些宫女仆从们去浴房打扫时,程解意的头发也被宫女们用薰炉烘个半干,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时,程解意殿内的一扇窗户突然被人敲响。
程解意侧过头去,就见那窗户被人打开,露出站在窗外的人来。
今天万秋声因要看程解意登城门,也是好好打扮过的,水蓝色长发束起,戴着水滴石的头饰,穿着一身拢纱的宽袖长袍,看着和乘风去的仙人差不多。
“陛下可要听琵琶?”
万秋声手中还拿着琵琶,看来是刚巧入宫来寻程解意兑现诺言来了。
程解意却上下打量着万秋声,淡淡说道。
“刚才是万将军吧?”
“什么?我怎么了?”万秋声一脸茫然,他翻身入了殿内,对程解意的话十分不解。
“将军的袍角湿了一点。”程解意指着万秋声的袍角。
万秋声立刻低头去看,没看出什么来,便心理素质极佳的坐在程解意对面的椅子上,笑得十分自如。
“想来是蹭了花园里的花。”
不愧是活了七百多年的成年人,程解意几句话是不可能让这狐狸露底的。只是他到底见到了美人出浴,虽然只有侧影,但也看得见程解意那身白得耀目的肌肤与线条优美的肩背腰身,若是手再抬得高些,便能看到那露在水面上的两点……
万秋声掐着自己的手心,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不然就会和刚才一样鼻腔热血上涌,因为太不美观而落荒而逃。
可是万秋声脸上再镇定,程解意也能看到万秋声玉白的耳根有些发红的模样。
程解意所幸也没有再问什么,万秋声便看着程解意的脸,现下程解意洗去了眉间花印,眼睛上的晕红也只剩下浅浅一点,说是烛火照的也说得过去。
“陛下今日有什么烦心事?”万秋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