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上的人,没有不是在海边、在森林中长大的,他们日日与自然为伍,对于树林四时的气味变化,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自从祭司生病以来,她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踏出过这座毡房了。咬下这树叶丸子的瞬间,她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森林里,回到了自己还未出嫁时,与心上人在林中追逐打闹的悠远过往。
雨后的林木有一种独特的苦香,连泥土都焕发着清新的气味,树皮透露出天然的木香,这些气味,共同组成了在她在林中奔跑的记忆。
这些自然的味道,是他们种族世代的传承,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所信奉的自然之力的馈赠,而他们每个人都在自然母亲的祝祷下出生、成长、壮年、衰老直至死亡。
这些食物勾出了祭司内心的感悟和记忆,她已经顾不上和郭锅说话了,只是是埋头一个又一个的咬下去,快速的吃着碗里这些有些苦涩味道、却显得如此温和美妙的树叶丸子。
房间里久久弥散着温暖的香气,清新而不油腻,植物混合的气息令人遍体舒适。享受着这样祥和的气氛,女祭司甚至忘记了毡房外那些令她心烦意乱的吵闹声。
她捧着碗,喝光碗底的杏仁汤,郭锅十分默契的又为她打了豆腐汤,煮了一碟树叶丸子。
她吃得很快,旁边的女孩看着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她贴身伺候着重病的祭司,是以比旁人都清楚这半个月来,祭司大人的胃口糟糕到何种地步。
那几位被全村公认最会做菜的人,天天换着法子宰杀新鲜的牛羊做好菜端过来,可她也只是吃了几小口就会放下,在这漫长的卧床时间来,她已经瘦了不少,再不复之前强壮的体魄。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见到祭司大人胃口大开,吃得满面红光。
在得知郭锅为她包的树叶丸子马上就要被她吃光时,祭司才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她咬破了最后一个树叶丸子,盯着里面的馅,不解地侧着头思考,“这里面有蘑菇,还有野菜馅,这些我是认得出来的,可是另外这一种,像蘑菇的颜色,吃起来又不是蘑菇的东西又是什么?”
“这是甘草的根茎。”对于这个问题,郭锅早有准备,他取出了一颗在采摘后已经有些蔫儿了的甘草,为祭司展示,“这就是甘草,甘草的草叶从土面上看上去,就像最普通不过的野草,但是它下面的根茎,才是有价值入药的东西。”
“甘草是一种非常温和的食材和药材,味道也有清新的草木甜味,对于你这样咳嗽多痰,体内有热毒未清,且脾胃虚弱的人来说,是适合不过的一味温养品了。”
祭司吃得又舒服又满足,只觉得自生病以来,浑身上下第一次如此轻松,她睁着被蒸汽熏得水润的眼睛,望着郭锅问道:“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豆腐中放石膏吗?”
郭锅看着女祭司在饱食过后,连气色都比之前看着好了许多,心情愉快地解释道:“这是因为……我一是需要用石膏把豆浆凝成固体,做成豆腐;二,是我必须要在这个火锅的菜品中,想办法放入石膏。”
女祭司虽然不能理解,但她此时出于对郭锅的信赖和尊重,没有冒然打断他的话。
郭锅娓娓道来:“石膏是大寒的东西,它却有泻火的功效,使用其他祛火的食材达到其他的目的,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我从一开始想做的,就是这样一碗‘麻杏石甘汤’。”
“麻杏……石甘汤?”
郭锅点头道:“这是一种中草药,多用于外感风邪、因积热引起的咳逆气急,有清肺平喘的效果,我是个厨师,不是专业的医生,判断了你的病症后,在这岛上恰好能把这副药的材料找全,所以才定下了用这个古方。”
听完郭锅的解释,女祭司心中颇感震惊,“很久以前我曾经听村中的老人,说起海那边神秘东方的故事,那边的人会使用草药熬成黑色的汤,喝下去就可以治疗疾病。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可你这个……为什么不是那种黑黑的草药汤呢?”
“因为我怕贸然端上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你连看都不愿意看,就直接把它扔出去了。”
郭锅开着玩笑:“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将其中的这四味材料分别拆解,然后添加到火锅中,用各种方法与食材融合,这样看上去才会更容易被你接受。”
祭司愣住了,脸上露出柔和的神色,她是怎样都没能想到,郭锅的心思会这样细腻,为了自己这位病人肯配合吃药,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全了。
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在地上向郭锅认真道谢:“……我无法想象,你是抱着怎样的认真的态度,才能将每一种材料都处理到如此极致的地步。把食物煮熟人人都会,可是为即将食用的人,在自己准备的食物中填入这样细腻巧妙的心思……”
她将手放在胸口,用当地礼节表达自己的感谢,“这份关心,我非常感动。感谢你,我尊贵的客人,你用最美味的火锅为我治疗疾病,请允许我,代替对你无礼的村民们送上发自内心的道歉。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那个关于‘灾厄之人’的预言,定然是哪里出了差错。”
郭锅的笑容温暖,他作为一个曾经的火锅神,能用自己的食物为人类带来幸福,带走疾病的痛苦,对他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祭司面色柔和,她今日站在地上,感觉身体都比往日有了许多力气,她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外面的吵闹声打断了。
她皱了皱眉走到门边,不悦问道:“他们这是在外面吵什么?”
村里的女孩拿了一件厚厚的衣服,披在了女祭司的身上,“请您不要出去,您还受不得外面的风。”
“天天闷在里面,我也很难受。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在未来的这段时间里,只要这位贵客留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就会愈发好转,直到完全康复。”女祭司轻轻一笑,仔细到底穿好衣服后,拉开了帘门。
毡房外等待许久的村民已在爆发的边缘,突然看见毡房帘门被拉开,而他们焦急牵挂的祭司大人,居然没事人似的走了出来。
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酋长转头看见自己走出来的妻子,俨然是一副许久没见到过的好气色,不由得又惊又喜的呆住了。
他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随后跟出来的郭锅,嘴边的笑意怎样也停不住,透着几分傻气的越扬越高,连忙凑过去询问妻子的状况。
女祭司却不苟言笑的一巴掌扇开了丈夫,冷下了脸问:“你请来为我治病的人,却这样怠慢他、不尊重他,还聚了人在我门口嚷嚷,若不是我今日有了力气走出来,怕还是不知道这村子被你弄成了这样!连这点人都管不住,要你何用?”
彪形大汉瞬间站住了,一声都不敢吭,女祭司训斥完自己的丈夫,微微咳嗽了几声,继续冷冷道:“刚才是谁在嚷,要烧死里面的人的?出来,让我重新教教你们村里的规矩,如何才是对待贵客之道。”
第18章
这一座小小毡房门前的骚乱, 在祭司平安的走出来后消散了,所有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暴-民,在她的严厉训斥下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他甚至都不用听那女人说了什么,就知道这只郭锅的危机解除了。
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藏在暗处的金发男人,扫兴地扔掉了手中多余的尖锐木箭头。
他分明闻到了暴-动的气味,本来预期发生的流-血场景,居然意外的和平收场了。
这让他感到意兴阑珊。
但是下一秒,当郭锅重新出现在他视野里时, 他那涣散的瞳眸,又重新找到了焦距。
这还是这次重逢后,自己第一次在白天里看到他,这只漂亮可爱的小兔子模样没有变, 还是一副乖巧讨人疼爱的样子, 但他又一次凭着自己的实力,在艰难的困境中翻盘了。
若上一次在海盗船上只是运气,那么这一次可见其仅仅露出冰山一角的实力,已然不容小觑。
他说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厨师?
金发男人慢慢的眨了眨眼。
他盯着郭锅, 温柔的笑了出来——这只外表看起来柔软可爱的小兔子,张开嘴却有一排利牙,若是看清楚了,会发现那分明是一只会咬人的狐狸。
这个人很有涵养和胸怀, 不是很容易被激怒, 但若真是惹了他, 最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连自己……都在他身上栽过跟头。
男人手中拿着的短弩,弦上已经架了可以穿喉夺命的利箭,他原来是随机瞄准着场上的村民的,此时他却已经对这些人失去了兴趣。
他举着短弩,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的晃了几圈后……
屏住呼吸的瞄点,稳稳的对准了郭锅。
在漫天的冷风中,所有外面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震耳欲聋,一下一下,都跳得如此生动欢喜。
他那一刻,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理智与摧毁的欲-望在危险线上反复博弈,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滑向深渊。
“……从今天开始,他是我族最尊贵的客人,是传播福祉与光明的化身,并不是预言中的灾厄之人。之前对他无礼的人,在我……咳咳……之后,自行去找他领罚。”
在祭司一句话的重新定性后,把郭锅从灾祸之人升级成福祉化身,顿时所有人看他的眼光立刻就不一样了。
又得知了他在所有人挤兑的情况下,居然依靠自己的力量,为祭司带来了久违的健康,这些忠诚的村民甚至对自己刚刚的行为充满了悔恨,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歉意。
郭锅见周围的变化看在眼里,不由自主的感叹道,在这种原始信仰的部落,有时一个资深神-棍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同一件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种习俗赋予了神-棍个人过度的权-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作为一只曾经成过神的火锅,郭锅知道这种原始信仰的用处不大,很难累积真正的信仰之力,若是二选一,他还是选择相信现代科学。
“过些时日,我会从你们中选出最好的青年,成为这位贵客的侍从,能效忠于他,让他留在我们的村落定居,将会是你们毕生的福气和光荣!这几日要好好表现,你们该做些什么来向他赎罪,不要让我来教。”
这些话女祭司是用她们本地的呜噜语说出来的,是以郭锅并没有听懂。听懂了的姜司微微皱起眉头,但眼下是公共场合没有说话的时机,他决定还是等一会,私下里再和郭锅说明情况。
女祭司强撑着结束了严厉的发言,但她的状态依旧虚弱,刚刚这一点力气用光后,她还是要继续回去好好的修养。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她找到了真正可以医治她的良药。
她怀着感激的神色,在再次回到毡房前,望向屋外的郭锅。
却发现他本来柔和漂亮的脸,在骤然间变得神色凌厉,他猛然回头,盯向了毡房另一侧的方向。
那边怎么了?
女祭司疑惑的看向郭锅注视的方向,却见那边空无一人,只有寒风飒飒凛然吹过,在初春到来之时,将大地覆上最后一层严寒。
不只是女祭司,就连郭锅都在想,刚刚是错觉吗?
那一瞬间锁定的杀意,让郭锅产生了本能的警觉。
他很少会出现这种直觉的危机预警,但是从来没出过错,因为这不只是直觉,而是漫长时光里,信仰积累给他带来的一种馈赠能力。
他可以本能的察觉周围环境对自己产生的恶意,只是郭锅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因为没有信仰神力,这份潜能几乎消失殆尽。
所以刚刚的偶然复苏,证明他真的遇到了危险。
直到神棍集会就地解散,郭锅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在想,这岛上他喵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血月领主》里,男主的领地地图一个个推过去,也从来没描写过这里,这个天寒地冻的原始村落,居然还危机起伏,只一个转念间,自己还被人盯上了?
他冥思苦想,能在这里盯上他的人是谁?难道是昨晚看守魔鬼草的人,已经顺藤摸瓜的找到了他这里?
有可能,虽然普通的村民对郭锅根本构不成威胁,但小比例事件会发生,真正厉害的人类,若是出其不备,是会对现在信仰力不够护体的郭锅造成伤害的。
回到自己被分配的旧屋前,郭锅发现又被围上了不少村民,但这次大家来意不同了,人们蹑手蹑脚的搬走他房门前的柴火,一个个眼神带着歉意,还有离老远先给他鞠躬行礼的,郭锅连忙摆手,示意不必。
还有不少人手里拿着自家的吃食、温暖的衣服、干净的被褥,诚惶诚恐的站在门前,似乎是想给郭锅赔罪。
郭锅其实挺想让他们进去,帮助自己修修地板、擦擦后院的,一个整洁的环境,会让人心情愉悦。他准备稍稍休息几天,等祭司病情稳定下来,自己再做离开的打算。
可是想到屋子里私藏的那个美人,他谢绝了所有人进来的好意,抱着干净的被褥衣服,只领着知根知底的姜司进去了。
他们辛劳了一整夜,是时候该好好补个眠了。屋子里有两间卧房,一间给了伤病员,一间姜司主动让给了郭锅,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则准备在外间的长椅上对付一觉。
或许该说,不愧姜司以前家里是开店的,这座落了灰尘的屋子,姜司收拾起来手脚十分利索,且效率高得让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