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良第一反应就是吐,这不是演技,而是真被这尸臭味恶心着了。
字迹莫良认得,是李的。
莫良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你要扮侠客,也不至于去掘人坟墓,还把头颅砍下来搞了这么一出,不怕半夜鬼上身么!
吐了一会儿他猛然想起,李是法医出身,转职为填坑组成员前几乎天天和尸体打交道。他看着血淋淋的内脏都能吃得下饭,何况割个头颅?
可莫良可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被这尸臭一熏,胃液都快倒了出来。
用不着演技傍身,他这出国舅爷被吓绿了脸的效果十分逼真。
卫岚可顾不上他这门客的人设了,焦急扶住脸色煞白的莫良,推开尖叫失措的姑娘们,急声:“回府!”
国舅府比兰香院还乱。家丁来报,方才府里闯进来两个恶贼,府中侍卫被他们杀伤一半,还把曲韫玉的人给劫走了。
刘夏毕竟天天山珍海味吃着,身子骨没有那么虚,这会脸色已然好转。听见家丁如此汇报,他的暴怒声就响彻刘府满院:“挖地三尺,也要将人给爷找出来!”
为了显示刘夏对曲韫玉的“情有独钟”,他自然要亲自去找,亲自挖地,亲自闹到整个京城鸡犬不宁。
马车已备好,卫岚却拧着他的胳膊,生生将他拽回了房,将他按在了床上,自己身体也覆了上来,双臂撑成牢笼,不让他挣脱。
卫岚了解他,刚才那一吓不是出于演技,那么,哪里能那么快好?即便精神稳定下来,胃里吐出那么多东西,这会儿也该犯难受。
莫良心扑通扑通乱跳,面上强自镇定,吃吃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卫岚眼眉一挑,“问你。你在急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脑,莫良歪着脑袋,满脸问号。
“这几日你分明是在赶剧情。你在急什么?”
听罢莫良就叹气,眼底的混乱、羞赧和紧张也慢慢稀释,重归于清明。
他淡淡笑笑:“怎能不急?”
“为什么?”
“为你。”
卫岚倏地一怔。
莫良接着道:“也是为我,为了填坑组上下几十号成员。”他笑了笑,“我都知道了。”
“……”
“知道上头有意刁难,知道你为我做的那些牺牲,知道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你说我怎能不急?”
卫岚定定看他,看了很久,长吁一口气,翻身躺在他身边,同他一起望着天花板。
两人就这么静躺了一会儿,莫良忽然转过头来看他,轻轻出声:“岚子,咱俩割袍断义吧。”
卫岚心猛地一颤,脸色就有点发绿,“你……你说什么?”
“我这几天琢磨,以你这个卫大侠的人设,如今继续跟在刘夏身边,已然不大合适。”
毕竟他刚一入府就背叛了刘夏,将刘夏贪污的铁证交给了柳清风。加上之后和李延昭的那番对话。他这人设,本就是盼着刘夏死的,现在处处护在他身边,算个什么事儿?
“本来想设计个剧情,让你这个角色死掉的。可是后来想想,还不如你自主离开,更显得这个人物孤傲不羁。”
卫岚吊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总算能顺了出来。
——好家伙!吓他一大跳。他还以为……
“——你可真是语出惊人呐!”卫岚眼睛上翻,呆然着道。
莫良道:“你觉得……不妥么?”
“妥。你安排的剧情哪里有不妥。如今福安已不在,刘夏已被砍断一只手,现在‘卫大侠’再一走,刘夏当真就是孤立无援了。”
“正好我一会儿出去找曲韫玉,你便以此为契机就此离开。等你躲过李延昭和张伯庸的耳目时,再隐身回来。”
没让他就此回灵界,还算莫良有点良心。
“我先说好,你这次回来,直到刘夏死前,你都不准现形了。”
这个简单,必要时需要保护莫良的时候,他随便找个家丁附身就是了。卫岚很愉快地应下了。
府门外马车还在等着。莫良起身,卫岚叫住他:“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出门。”
莫良就回身看他,“不行不行,刚说好,我们要割袍断义的。”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砍断袖子的动作。
卫岚就叹气:“良子,你那不是割袍,你那叫断袖。”
接连三日,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国舅也不知在找什么人,京城都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他那些手下挨家挨户地搜,有反抗的无一例外,全换来一顿毒打。
起初找人的只是刘夏的侍从,后来他们嫌累了,就将这差事交给了地保、街管们。
这份差事他们自然很乐意做,不仅有了理由巴结上国舅这户部一把手,还有了搜刮民脂民膏的正当借口。
“你犯了事了,不过只要你肯孝敬,大爷也不是不能在国舅爷尊前替你说些好话。”
百姓不敢与官斗,只能睁眼吃哑巴亏。
已经三天,商铺、住户,甚至连书院都搜过了,根本找不到曲韫玉的人。
地保讪讪来报时,国舅很不高兴地抬眼。
“郊外几个村落找过没有?”
地保就怔怔,擦了擦汗,道:“回小爷,没……没去找过……”
执在手里的茶杯就飞了出来,打在那地保脸上。有了这一下缓冲,竟没有碎掉。
那地保吃痛,却不敢吭声,将头低埋,却将茶杯拾起小心捧于头上,讷讷道:“小的马上去找!马上去找!”
高座上莫良就总算展颜,淡淡应道:“嗯。”
等地保走后,莫良问一旁侍卫:“卫岚回来了没有?”
其中一个侍卫就拱手道:“回小爷,自卫大侠三天前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
莫良就故意骂道:“他妈的,人跑到哪里去了?”他脸色骤然一变,“该不会跟福安一样,让人给杀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了。
而此时的卫岚正在城外树林里,与薛无命对峙。
卫岚冷冷道:“我答应你们的事均已做到,那么,朝廷什么时候制裁刘夏?”
薛无命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刘夏让你出城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卫岚道:“他命我去江南找江南织造拿一个账本,可我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了伏击,受了伤,只好折回来。”
——这是卫岚和莫良一早就商量好的台词。
薛无命沉吟了片刻,道:“是什么人竟然能伤到你?”
卫岚的目光中就带着种讥笑的笑意,淡淡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的武功又不是独步天下的,别人能伤我有什么稀奇。”
薛无命不说话了。
卫岚道:“那么你可以回答我,什么时候准备对付刘夏了么?”
薛无命就叹气:“相爷还在布局。待大局布好之日,就是刘夏人头落地之时。”
卫岚眼里的那种讥笑之意就更深,“杀个奸臣竟然也有那么多考究,我看这官不做也罢。”
薛无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不懂。朝廷牵扯势力太多,一个控制不好就会粉身碎骨。”
卫岚听罢只是耸耸肩,表现得意兴阑珊。然后转身,留给薛无命一个孤傲决绝的背影。
薛无命忍不住道:“你……你打算要走么?”
卫岚偏头,“怎么,还有事?”
“你既然心系天下,为何不肯留下来助相爷一臂之力?”
“我无拘无束惯了。若非我老……家师有命要我潜伏在刘夏身边收集他的罪证,我也不会到这繁扰的京城来。”
这话音还没落,他人已走出丈外远,可这音量却能让薛无命清清楚楚听见。
此人不但武功卓绝,内力更是深不可测。他若不肯相帮,他日必成祸患。
可临行时相爷有令,若卫良执意不肯归顺,也不必为难他。
这不符合相爷性格。他历经朝堂三代,在官场上打拼这么多年,对于将潜在威胁除之而后快这种事,向来不会心慈手软。
可对于这个青年,李延昭总觉得此人杀不得,却说不出为什么。
对薛无命来说,李延昭的话就是圣谕。既然相爷说不管他,那他也只能照做。
可他很是好奇卫良的真正名字是什么,他忍不住冲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喊,却发现那抹人影早已匿迹在树海中,遍寻不见了。
薛无命垂首,这时林间忽然传来空旷的声音。他惊愕,因为这个声音是卫良的,那声音虽远,却随着风竟似就在他耳畔。
“心无世事亦无忧,闲云野鹤散漫人。四海为家无居处,何必要问‘我是谁’?”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浸在薛无命内心深处。他忍不住喃喃低语:“何必要问我是谁……么?”
第33章
刘夏的罪证,李延昭已全数掌握。弹劾他,简直比杀鸡还容易。加上刘夏这几日让手下在城内横行、欺压百姓,光这一条就足够让他下大狱的。
可李延昭还在等,他在等一个绝妙的时机,他等着刘夏把事越闹越大,最好把京城翻个个儿。
在李延昭眼里,朝廷可以比作任何形态,甚至是个大猪圈。
而贪官污吏们就是嗷嗷待宰的肥猪。屠户平时会放任它们吃食,这样等到年底宰杀的时候,它的肉才会最鲜肥。
对付贪官也是一样。让他们贪,等到他们已膨胀到一定程度、已积累到一定仇恨的时候,那时候再办他们,效果绝对翻倍。
这个道理,李延昭比谁都明白。
何况他现在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处理。
任命谁做小皇帝的老师在他眼里更为重要。
他的门生们向他举荐了一些人,其中最让李延昭在意的,就是这个天鸿书院的院士。
他的底细李延昭自然命人查过,派出的人回话说,院士吴邵可,苏州人士,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曾官拜夔州通判,政绩平平。后来家道中落,子孙靠教书为生。而吴邵可教出的学生中,也多有小成。
李延昭听完手指叩桌,沉吟了好久。
这人没什么家世背景,看着也很干净。
关键是一句“教出的学生多有小成”引他动心。
他不希望皇帝昏庸无能,可也不盼着他太过精明。介于两者之间是最合适的。
倘若吴邵可教出的学生均成大器,李延昭必不为所用。
这事他思虑了好久,最终决定引吴邵可过府一见。
相谈一阵后,李延昭最终敲定心中大石,举荐他为皇帝讲师。赏识他的学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很识时务。
李延昭一向很欣赏识时务的人。
宰相权倾朝野,他若举荐一个人,哪怕是个乞丐,满朝文官也绝不敢反对。张伯庸就算不乐意,但他枢密院对这件事无权插嘴。
满朝文武就将目光都投向了太后。她是这朝堂上唯一有权利说“不”的人。
——可她真的有吗?
亲弟弟和她的把柄都捏在李延昭手里,这个时候,她能违背李延昭的意思么?
太后这么多年之所以能稳坐凤椅,就是因为她懂得什么叫退让。
李延昭笑看太后那句“准奏”响彻朝堂。
“院士。”
书院大门,小黑炭追着吴邵可的脚步,轻轻呼唤。
吴邵可回头,看住他,看住他眸色底那抹哀愁,叹出一口气。
包龙图能在天鸿书院读书,当然是因为有他的特许。他已拜托下一任院士,准许包龙图继续跟学子们一起随堂读书,对方虽应承下来,但人心善变,这份承诺在没他的监督下,又能持续多久?
加上,他走后,学院的学子们难免又要欺负他。
只因人天生就是一种会排除异己的生物。这孩子天生黝黑,在常人眼里已等同怪物,奈何这孩子还这么聪明,而学院的学子们总免不了善妒。
在吴邵可眼里,包龙图就是一块上好的原石,只要细细打磨,必会成就出一颗耀眼的宝石。这孩子就如同钻石一样,眼神中闪耀着坚定的意志,任何打击都没办法磨平他的那股韧劲。
吴邵可实在不愿看到这颗钻石埋藏在一众山石之下,碌碌无为而终。
他摸着小黑炭的头,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般慈爱地看着他,道:“黑子,你记住。将来想要有所成,就要勤勉好学,不可偷懒。”
“是,学生谨记。”
包龙图垂下头,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院士,你一定非走不可吗?”
吴邵可慢慢点点头,道:“皇命不可违。”
“可是我……”包龙图咬着牙,本想说“可是我不想让你走。”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顿住。院士已然照拂他太多太多,他实在不该叫院士为难的。
继而改口道:“我会想你的。”
宫里派来的马车已在等着了,吴邵可不敢让内监们等得太久。小黑炭想说的话他心里全明白,他只能拍拍他瘦弱的小肩膀,轻轻道一声:“保重。”
进宫授业两日后吴邵可发现,小皇帝秋慕恒和包龙图一样,都是一颗只要经过一番磨练就能散发出光芒的宝石。
若说包龙图是坚不可摧的钻石的话,那么秋慕恒就有如闪耀着纯净却又神秘色彩的蓝宝石一样。乍看之下是不稳定且又模糊的色彩,可是当经过加热处理之后,就能得到永久性的硬度,变得无可挑剔。
而吴邵可从秋慕恒身上感受到的色彩,岂非正是蓝宝石那冷峻沉静、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却又无法一眼望穿的幽蓝之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