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狂的小子!”阴森森的声音叫道,“我飞光老儿今日就来试试你的好歹!”
狂风暴雪,当中忽然就横穿出一只手,一只焦黑的手。
这只手枯瘦如虬结的梅枝,薄韧的皮肉紧紧裹着奇长无比的骨骼关节,连凸起的青筋都被压得像是盘绕的铁丝。它看上去就像是被大火狠狠熬炼过,几乎不像是活人的肢体。
它破开云般密的雪,与易真一掌相撞,真气登时荡开壮阔的波涛,轰然在周围丈许的距离掀起翻涌的雪浪。
易真眼睫轻颤,双方甫一交上手,他便评估出了对方的实力——又一个武学宗师。
飞光老儿以掌法见长,他将一双手练到了极致,每一丝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像是金石所铸,用坚不可摧来形容,也没有任何夸大之处,哪怕与矿精甲套正面碰了一记,亦是毫发无损。
这样的身体素质,完全可以比肩S级的强者。
旁观者只能听见疾如暴雨的交击声绵长响起,眨眼弹指间,两个人对掌不下上百次。飞光老儿和易真的路数十分相像,他的身法飘忽不定、倏然来去,易真的摩罗幻身同样是鬼魅如雾、无影无踪的上乘轻功。
乌光如流星,银光也如流星,交错相织所形成的光影,恰似夜空中横贯了点点璀璨的天河。飞光老儿嘶声道:“好兵刃!”
这句赞叹是诚心实意的,因此更显得不甘且阴沉。
按照飞光老儿出手的习性,再好的刀剑斧戟,也抵不过他肉掌的一合之握。他从十三岁那年,就开始练这双乌冥掌,日日拍击三千六百次,一直练到他三十岁那年,乌冥掌仍然只是江湖中不入流的下乘武功,无法扬名百代,也无法开山立派。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功不成名不就,那些豪侠狂客,那些对酒当歌,那些受万人敬仰的事迹皆与他无缘,自此郁郁不得志到老,没想到,最后反被仇家找上门来,三人合围,震碎了他全身的经脉,随即将他扔下乱葬岗。
就在生死一线的时刻,他得以聆听天音,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找上了他,救了他的命,也改变了他的一生。
飞光老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他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时候,须发皆白,周身佝偻,任谁看了也不会相信,这原来是个年岁不到四旬的汉子。于是他也顺水推舟,自嘲地取了飞光老儿这个名号。
现在易真就站在他面前,天资纵横,年少锋锐,身负绝代的兵器,与四个武学宗师对阵亦面不改色,并且极快地出手陨落了其中一个,他的心头就陡然涌上了浓重的妒忌与怨恨。
双方一触即分,易真身后,蓦地卷起一道碧色剑光,将他的全身笼罩在其中。
剑影碧绿勃勃,剑风缥缈轻柔,剑势绵绵不绝,犹如皑皑大雪中一点快速抽枝、发芽的玉色藤萝,又像三月蜿蜒缠绕的解冻春河,于赏心悦目中充盈刺骨的杀机。
来人只用了一柄剑,就挥舞出了天上地下,无从逃脱的气魄。
“郢中山鬼剑,向兄台见教了!”
山鬼剑的剑锋荡开一片翠色蒙蒙的波光,起手一式,便是最重最厉的“灵修晏华”,朝易真周身的咽喉、胸腹、双膝扫去。她的剑芒清寒透骨,剑意却饱含万物焕发的盎然春光,旧力不散之际,新力已然再生,不绝如缕、源源不断。
易真不像是站在纷飞豪雪中了,他像是置身于一碧千里的丛林,眼前那些苍翠的枝蔓藤萝一挂连着一挂,一叠挨着一叠,然而这些并非单纯为了美丽悦目的景致,而是真正致命的杀阵。
山鬼剑的剑网转瞬织成,铺天盖地地冲易真倒压而下!
剑风的威压有如实质,将空气都催发成了沸腾的冰海,倘若易真没有东海化玉决护体,他的肌肤早就在这千刀万剐般的剑阵中碎成了无数片血光。但他不退不避,明锐专注的双目中,唯有清光闪耀。
“好说!”
他纵身提气,刺手探出,摩罗幻身如烟如雾,“叮叮叮叮”声不绝于耳。山鬼剑在上,点点剑花,恰似碧海倾自九天来,而易真立在下方,则是逆流而上、拍涛碎浪的攻势。
杀气浓烈到窒息,一方道“见教”,一方道“好说”,然而两边都没有什么交流探讨的意向。这是纯然的拼死相搏,彼此都倾尽全力,在心中策划过千百次对面的死期。
场上不过瞬息,山鬼剑已经与易真交锋了数百下,虽然剑势未竭,可刚才的万仞山是怎么输的,他们心中一清二楚。易真手上戴着的甲套不是凡品,他用上千下的弹打,生生弹碎了万仞山平生最高傲自满的一把刀。
因此山鬼剑的剑势突变,从正面硬碰硬的“灵修晏华”,转成了从刁钻处取巧的“薜荔女萝”。这一招要求心随意动、剑随心动,正如不管多么崎岖料峭的山崖,也有绿意覆盖,这一招使出,不管目标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位置,亦要被剑尖穿刺。
漫天碧光归一,化作微末的一线,流淌在山鬼剑清幽秀丽的剑刃上,朝易真斜着撩过去。这一剑对准了他的右侧肋,近乎人体的腋下。
易真修习的是白打,脱掉甲套,等同于赤手空拳,而赤手空拳的招式,皆逃不开劈、剁、扎、拿、滑、压的六字真言,灵活百变之余,难免疏于防范,因此只能走以快打快的路线。
如今她撩这一下,不要说是练白打,就是练剑练刀、练长鞭的人,都不会反应过来。即使这一招被易真挡住了,下一招就对准他的大腿后侧,挑断动脉,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剑尖宛如顺水而流,丝滑地掠到了易真的身侧,他果然没能防住……未必就没防住。
他的手如蛇一样窜出,右臂同侧肋拍击,猛地将山鬼剑夹在了身侧!易真的肉身与剑锋相交,发出的声音居然是金石交加的清脆鸣声。
“因为这一招已经有人用过了,所以你再怎么使,就算使出花子,也不过是东施效颦。”易真轻声说。
迎着对方遽然色变的脸孔,他的真气贯穿剑身,五指发力攥紧,山鬼剑先前已经与甲套打了数百下,此刻终于独木难支,发出一声崩溃的碎响,仿佛漫天飞花,碧色的残片飞溅出去,与大雪夹杂在一起。
长剑被毁,内劲倒冲进四肢百骸,山鬼剑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剑柄亦从手中飞脱出去。她急于抽身后退,可易真却不能给她后退的机会,指尖猝然洞穿了她的咽喉,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快速盛放,又快速枯萎了一朵血色的花。
山鬼剑死去,易真转过头,看着飞光老儿。大雪翻卷,还有一个人始终不知所踪。
“年轻人,年少可畏啊。”飞光老儿望着他,哑声说。
易真静静地注视他,面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压根看不出他刚才手刃了两个宗师。
“何必呢,你本来也没多大,干嘛装出很老的样子?”
飞光老儿笑了两声,声如寒鸦,瘆人得很。
“我的年龄不老,可是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飞光老儿说,“年轻人,你很有本事,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是吗,”易真问,“为什么?”
飞光老儿面上的笑容加深了,衬着他瘦似骷髅的面容,这个笑容十足令人害怕。
“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一提真气,腹部和心口,就缩痛得厉害吗?”他意味深长地说,“飞光老儿成名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这一双手,一张老脸!”
易真眉梢一挑:“哦……你下毒?”
飞光老儿慢慢收敛了笑容,低声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但他的语气变了,变得悠长而飘渺,像是在哼一支古旧的小曲。
易真的瞳孔忽然一缩,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
这个名字,其实他是听说过的!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煎人寿”。
《毒经》榜上有名的剧毒烈毒,无色无味,遇风发散,中毒者的脏器血肉,会在短短数息内萎缩陈腐,像是一瞬间耗尽了全部剩余的年华。
“原来煎人寿,是你做出来的毒药。”易真说,“真是可惜,今天也要失传在这里了。”
飞光老儿志得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喃喃道:“你……你怎么没事?”
易真的精神力触须从用力打进周围的空气,在他的感知范围内,那些透明的毒药概念一览无遗,从风雪中被快速地抽离,最终落在他的手上,微微跳动,犹如无相的火。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事。”
易真的身形于原地消失,他闪现在飞光老儿身前,一掌平平拍出!
飞光老儿仓促中与他对了一掌,除了那双锋利的甲套,他似乎还挨到了什么东西。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易真打出了这一掌,便飘然后退,大袖如蝴蝶翩跹,“好句,你也起了个好名字。”
飞光老儿的眼神凝固了,他保持着对掌的姿势,嘴角缓缓流出一线黑色的血。
大雪覆盖了他的肩头,随后又骤然溃散,哗啦一下,散落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易真站在原地,说:“最后一个,是要我来找,还是你自己现身?”
☆、第83章
大雪永无止境地翻飞。
雪中无声良久,天地万籁俱寂,易真独身一人站在这里,轻薄如流云的衣袍裹着他的身躯,鼓荡不休,仿佛在随风振翅。
一声笑轻轻响起,婀娜婉转,似乎让素雪也沾染了我见犹怜的香气。女人低低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晓一个道理,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但今天的场面,仍然叫我大开眼界。”
易真没有说话,女人接着道:“这件事已经不能善了了,对不对?不过世事如此,谁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得失。这一战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来罢,让奴家也见识见识郎君的本事。”
“金玉艳绣,”女人的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她只说了四个字,却仿佛绝代的戏子,在台上娓娓道来一生的故事,“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易真刚刚抬腿,就蓦地停了下来。
他的内力回收,改用精神力探查周围的环境。苍茫雪花打着旋下坠,但除了风和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在细微处闪光。
——似蛛网,如织机,易真就像落进了盘丝洞的行路人,千万缕绷直的透明丝线交错纵横,流淌着微不可查的莹光,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头顶和四周!
这些丝线必定锋利非常,不输天底下最名贵的鱼肠龙泉,因为雪花并未覆盖在上面。易真亲眼所见,一片绒絮般的落雪随风翻卷,降落到一定高度之后,便倏然被轻飘飘地切分成了数片散碎玉尘。
千千结,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千千结,只不过,它们网住的不会是情郎的心,它们只会网住情郎支离破碎的尸体。
所以金玉艳绣是最后一个出手的人,她的绝招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和心力去布置,但成功之后,这将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温柔乡。她仅仅需要潜伏在罗网深处,轻轻勾一勾小手指,丝弦共振,网中的猎物就要四分五裂,死相极尽凄惨。
“你确实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强者,如此年轻,就做到如此了不起的程度。”丝网深处,传来女人幽幽说话的声音,那么哀怨而柔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人,是血肉之躯,而人都是会疲累的?”
她说得不错,易真确实累了,再怎么深厚的内力,也经不起车轮战的消耗,更何况是三位宗师的车轮战消耗。东海化玉决仍旧流转不停,可易真的气海空空荡荡,丹田近乎枯竭,现在他还能不动如松地站在这里,全凭一口内息,还有一口心气,支撑他必须打完这场比赛。
女人循循善诱,声线既温暖,又熨贴:“既然你这么累,为何不坐下来歇一歇呢?风渐渐停了,日头也渐渐暖了,雪化过后,你还绷得那样紧,岂不是辜负春光,多么不合时宜啊。”
风雪呼啸,天色也被染成一片皑皑的苍白,哪有一点“春光日暖”的迹象?
但她的声音在四周如水涤荡,带着奇异的音律和魔力,竟当真让听见她话语的人心头发热,继而带动得全身都热陶陶的,像是在暖洋洋的春风中吹拂了许久。
暴雪下了这么长时间,地上早已垒起了厚厚的一层,足以把人埋进去淹死。可是听着她的话,这也不是冰寒彻骨的雪堆了,这是雪白蓬软的羽绒被,干干净净、软软暖暖地铺在这,任何人都能安心地陷进去,松了浑身的骨头,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大觉。
“是啊,你何不躺上去试试看?”金玉艳绣笑着问,“没有人会伤害你,你现在很安全,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所在了……”
她曼声劝导,戴了金丝护甲的手指慢慢搭在旁边。手指搓捏,银丝闪烁流光,于易真身边不住变幻。
阵法在变形,她在操纵丝线,不动声色地绞近易真的身体。
易真低着头,往前踏了一步,像是在艰难地支撑自己的身体,而雪地则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着他千斤重的躯壳。
金玉艳绣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丝网为阵,魔音做饵,有多少高手,在心神恍惚间跌进她甜言蜜语所编制的美梦,也跌进刀剑般的层叠密线中,切断了腰腹,分离了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