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数不清了。
现在她的丝网中又要多染一个人的鲜血。这将是她最困难,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捕猎,这次的猎物同样是此世无双的强大,足够为她的胜利增添十二万分的荣光。
就在这时,易真忽然抬起头,目光幽深,一眼看穿了纷飞大雪,也看向了她藏身的位置。
金玉艳绣的甜笑凝滞在脸上,瞬息之间,易真提身而起,姿态敏捷迅疾,气魄动如闪电,直直冲她的方向掠去!
这怎么可能?!
这些透明的线都是千金一寸的玉生丝,刀枪难伤,水火不侵,它绷直了横切,能把一块生铁像嫩豆腐一样切成十几瓣。眼下她在易真周身都布下了这样致命的丝网,他怎么可能直来直往地朝自己奔过来,而且还毫发无伤?
……不,仔细看看,其实他也不是毫发无伤的。丝线没入他的四肢皮肉,将素银的外袍都染成了赤迹斑斑的血衣,然而脖颈、胸腹、关节之类的要害处,则统统化作风中腾腾的黑烟,不受阻碍地穿过了丝阵的包围。
金玉艳绣如遭雷殛,她哆嗦着红唇,难以置信地嘶叫道:“摩罗……摩罗幻身!”
她忽然意识到,对方从头到尾就没有受到她的魔音影响——或者说即使受了影响,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影响。他一直在通过自己的声音,辨认自己所在的方位。等到他完全确认了自己的藏身之处,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摩罗幻身,发动这至高无上的轻功秘典,用最快的速度来取她的性命。
易真玉面染血,脸上交叉着细长如蛛丝的伤口,刹那闪到了金玉艳绣的身前,指尖碎断流星,干脆利落地一击,从她的喉骨当中劈过。
“叙旧的话留着下次再说吧。”易真轻声道,“讲这么多,不如下去喝口水?”
尖锐锋利的丝阵当真成了蛛丝般薄弱不堪的东西,一根根一线线地融化在风雪中,金玉艳绣来不及捂住喉咙上的伤口,一直到尸身完全消失,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四个宗师境的对手全军覆没,易真脚步一转,继续向大雪深处走去。
越走,他的脚步越轻,呼吸越淡,体温越低,走到二十步开外,他整个人都完全融进了这片酷寒的雪景。
他还不能停下,不能止步,易真心中非常清楚。他完全是靠一线执念吊着自己,假如无法一口气解决这场战斗,中途稍微停了俄顷,他的身体都会像晒饱了日光的酥脆雪人一样垮下去,再也没有往前走的力气。
正如刚刚和金玉艳绣的战斗,他不过是在原地等待了听声辩位的时间,他的思维已然开始涣散,视线也开始模糊,直到丝线切进他的四肢,带来不可忽略的疼痛,他才借此机会,稍微集中了一下精神。
温清煜的法阵就在前方发着光亮,说话声隐隐传来。
“……还剩下几个人?”
“一个都不剩了。”温清煜说,“我探查不到他们的气息,有一个刚才还在雪中走路,但我现在也无法感应他的存在。”
“什么?用探查魔法呢?”队长赶紧问。
温清煜眉头紧缩:“探查魔法已经在四面布置好了,你最好做足准备,假如是主角杀穿了那四个人,或者那四个中的一个干掉了主角,反过来嫌我们碍眼,你都要……”
温清煜的话断在喉咙里,不过三步的距离,队长的喉咙间猝然盛放艳丽的血花,冰的雪和热的血一同溅在她素白的肌肤上,只是那血液也很快蒸发殆尽了,残存的热度如此短暂,仿佛一场短暂惊骇的幻觉。
温清煜的面色惨白,她的反应也算是很快的,法阵立刻旋转放射虹色的幻光,一瞬将她传送到了十几米开外。
“你……!”她急促地叫了一个字,心肺一阵焚烧的剧痛,咽喉连着五脏六腑,同样翻江倒海地抽搐起来,她大大的眼睛瞪着空空荡荡的前方,再一张嘴,喷出来的已是浓稠的血块。
“雪该停了。”易真说。
于是泼洒的大雪果真停止了,它停得那么迅速,一如它来时的轰轰烈烈。乌云瞬间散去,阳光倏忽放晴,赛场上厚可埋人的雪层,也像是盛夏清晨的薄薄雾气,转眼散得不见踪影。
李有灯和舍心脚边躺着两个昏过去的人影,他们困惑地望着这两个淘汰者,再抬头看向远处的易真,舍心呆呆地道:“易真,你……你流了好多血!”
李有灯震惊道:“就两个人啊,不至于吧大哥?怎么回事,打阿什泰尔出的内伤终于现在爆发了吗!”
易真视线中的人影早已散开成了几叠的重影,耳边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听不分明。
他似乎看见了隐隐约约的人形,有熟悉的,有他不熟悉的,同时听见了掌声和喝彩声,像群山中的回音一般,在他的耳道中来去跌宕,他紧紧绷着身体,双手依旧是亟待攻击的姿态。
他分不清面前是敌是友,人影幢幢,在他的视网膜上不住摇曳,就像海底的水草。这时,有一个最熟悉的影子断然分开人潮,将他们推得不停倒退,直到在易真周围让出一大片空白。
他快速地朝他大步走来,他的声音也分开了那些嘈杂的噪音。
“——小真。”
易真看着前方,脊梁宛如永不弯折的兵刃,他静静地问:“我打完了吗?”
“是的,打完了。我都看到了,你做得非常出色,让人除了惊叹,再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易真问:“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易真点点头,说:“好。”
吐出这一个字,他忽然就闭上了眼睛,甲套“哗啦”一下松懈开来,膝盖软如面条,整个人向前倒去。
旁边有人惊叫:“啊,他要摔倒了!”
不过他没有摔在地上,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接纳了他,像黑夜接纳万物沉沉的安眠。
“小真,你可真犟啊。”声音的主人臂膀有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于他的耳畔发出轻轻的叹息。
☆、第84章
易真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躺在什么连绵起伏的东西上……热意熏着他的身体,令他忍不住下意识地猜测,自己是不是被人放倒在了沙滩上,阳光被沙子吸饱,然后又反馈到了自己的全身。
他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勉力撕开一线眼皮,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黑的。
于是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这次压榨太狠,极短的时间内,易真要以狂风暴雨的架势和四个武学宗师死斗,虽然剩下那两个穿书者只能算添头,这场仗的难度和强度还是超过了他过去参与过的所有对决。
说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易真艰难地抬起胳膊,想把光脑挪到自己眼前看看时间。一只手不知从哪伸过来,把他的手按在原位,他的耳边亦传来声音:“下午四点钟,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下午四点钟,四点钟是几点?
易真嘟哝:“比赛……”
“明天早上比第七场,别担心,”那个声音说,“你可以准时参赛的。”
易真迷迷糊糊地说:“……行。”
他的意识和人间失联了一会,忽然一个炸雷从脑海中轰上来,将他全身炸得一个激灵。
……行,行个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比第三场的时候,现在你跟我说明天早上比第七场了?我睡过去三场比赛,我还没被淘汰吗?
“夭寿了我靠!”易真头发蓬乱,慌慌张张地撑着起伏的地方爬起来,“七……七场?!我……”
他的声音消失在睁眼以后。
容鸿雪斜靠在他身边,一手拿着本表皮泛黄的古董书,另一只手把他揽在怀里,他滚起来得急切,因此那只手也始料不及地从肩头滑到了腰间。
至于他“撑着起伏的地方爬起来”,那“起伏的地方”,原来是对方波澜壮阔的胸肌……摸起来其实蛮有弹性的,但不难想象它们发力就能夹碎核桃的场景。
易真张了张嘴:“我……”
午后慵懒的阳光从清澈如水晶的落地窗外洒入室内,将容鸿雪苍白的皮肤也映出了近乎温暖的感觉,他暗绿色的瞳孔不再幽深,而是折射着细碎灿烂的波光。
容鸿雪:“你?”
易真:“我……我怎么睡在你身上?!我睡了多久了,比赛呢?”
容鸿雪想了想,说:“你的问题有点多,我该回答哪一个?”
易真:“……全部。”
“好吧,”容鸿雪放下左手的书,和易真对视,“你睡在我身上,因为你当时倒在我身上。你睡了二十七个小时。你的队友去比赛了,他们已经赢了三场,没什么大问题,至于你的身体,对外的统一说辞是你被阿什泰尔打出来的内伤一直没有好全,这次突然复发了,所以你的队友可以顶替你上场。”
“我睡了二十七个小时?”易真不可置信道,“真的吗太阿,我睡了二十七个小时?”
[是的,玩家。你确实睡了这么长时间。]太阿说,[这次的战斗对你消耗很大。]
易真说:“那我的……”
“家里也不用担心,”容鸿雪说,“管家一直在按照你的习惯,让家政机器人往你的花房里扔羊腿,一天两根。”
蝴蝶饿了可以采蜜,蝎子饿了那就真完了,那小混账会把一切能塞进嘴里的东西腐蚀得乱七八糟。听见他的话,易真这回是真的松了口气。
“谢谢,”他说,“所以,你能不能把手放开了?”
“这是贴身保护,”容鸿雪面不改色,“你虚弱了一天一夜,你知道能趁这个时间来暗杀你的机会有多少么?”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就是刺客!”易真没好气地说,“事实上我也不清楚我怎么能在这个情况下睡这么死……但我现在已经醒了,所以,把手拿开。”
容鸿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心情似乎很好地松开了手。
他这么干脆,倒让易真心生疑窦:“说起来,你没趁我睡着的时候干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容鸿雪本来已经重新拾起了那本书,听见易真的问题,他又神情平静地把书签夹进去。
“小真,”他沉吟片刻,“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易真鲜少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正经的表情,他狐疑道:“怎么?”
容鸿雪拍了拍身边:“你坐下。”
易真看了看周围,除了他俩,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坐在床沿,容鸿雪开口,斟酌了片刻,说:“我之前说过,我轻视你,现在我收回这句话,我尊敬你,我尊敬你作为主角,为这个世界付出的一切。”
易真一时间不知道该意外他话里的哪个点:“什么尊不尊敬的,你知道……”
“我听见他们说的话,想必那些外来者毁掉的世界,或者想要毁掉的世界,远不止我们这一个,对不对?”容鸿雪问,“他们一定不会先来对付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面临的危险,都比我大了太多。”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就像身后有鞭子在笞打你,像你下一刻就会死去,所以要在死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我很贪婪,我渴望的东西必须要牢牢抓在手里,别人多看一眼都是找死,但你的贪婪更甚于我千百倍,小真。”
容鸿雪静静地凝视易真的双眼:“其实你在台上,跟那六个人交手的时候,我看出来凶险,当时的你像是行走在刀尖上。我完全可以在那时候插手,他们会死得很快,快到和暴毙一样,不会有人发现是我动的手脚。可我犹豫了,我知道那是你的战争,是你渴望,而且执意要去做的事情。包括我在内,你的决心已经超过了所有人。”
“我们是世上仅有的同类吗?——是的。”
“我们可以相互信任吗?——很难,你瞒了我一些事,我也骗过你很多次,但我们能学着尝试。”
“我们可以相互包庇吗?——当然,你不是好人,我更不是。”
他自问自答了三个问题,最后一个,容鸿雪看着易真,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属于对方吗?”
易真沉默着,没有说话。
“——真遗憾,过去不属于,现在一样不属于。”
容鸿雪的声音很低沉:“此时此刻,我愿意尊敬你,我尊敬你的决心,尊敬你展现出来的实力。当然,我是男人,我有冲动和欲望,对你尤甚——可是,既然你不属于我,并且我对你抱有尊重之情,那我就不会对你再做出冒犯的举动。”
易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心中竭力消化着他说的内容。
“你、我、这……”他难得打了磕巴,“你……你真心的?”
容鸿雪思索了一下:“是否由于我的前科太多,使你怀疑我还在逗你玩?”
“……对。”易真点了一下头,“因为你的前科太多,所以我觉得你还在……找乐子。”
“嗯……有意思。”容鸿雪说,“那我换个说法,看你会不会适应一点:我现在不动你,是因为我们还不是正经的情人或者伴侣关系。反过来说,等你同意的下一秒,我就会重重地弄脏你,让你哭哑嗓子,喷出来的水把床单都浇得湿透,全身沾……”
“砰!”
易真面无表情,一拳狠捶在容鸿雪脸上,然后转身开门,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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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终于醒了!”李有灯和舍心听到他满血复活的消息,赶紧过来确认,“靠,打了三场,可没把我们累死,你的身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