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阮陌北第一次亲身见识到记录片里的场景,虽然只是千年后的余威,仍叫人从心底里发憷。
他忍不住再度检查氧气面罩,确定它结结实实扣在自己脸上,不会吸入毒气。
过滤塔就在据点前五十米处,阮陌北顺着竖梯爬上去,开始检修。
在第一个世界里,工程师科洛夫就是在检修过滤塔过程中不慎掉落,被钢管洞穿的。有这个前车之鉴,阮陌北行动得相当小心。
就像据点内部那样,两座过滤塔的情况也相当完好,阮陌北查看零件的劳损程度,把一些磨损较为严重的换成新零件,又确定屏蔽场的能量储备充足,足够维持到下一个百年。
五个小时后,他完成了外部的检修,因为一切良好,根本没什么需要修的,速度快得超出他想象。
“这样就完成了吗?”阮陌北退回据点,摘下氧气面罩,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按理说,是的。”贺松明回道,“如果没有意外,您可以在据点内活动一两天,重新回到休眠舱中,一千年后,假如灾难还未结束,我会再度唤醒您,进行再一次例行检修。”
阮陌北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但是?”
“但是,在五分钟前,我接受到了来自725号据点的求救信号。”
果然,这个世界不可能简单结束,怕不是接下来才到真正的重头戏,阮陌北表情严肃起来:“然后?”
“该据点的工程师称,据点遭受病毒入侵,AI失去响应,他难以完成检修工作,请求其他据点支援。”
贺松明分析信号中的杂音和乱流,声音变得凝重,“我听到了……干扰器的讯号,如果不是极度紧急的情况,干扰器是不会启动的。”
阮陌北:“可是怎么会突然染上病毒?据点在沉睡期间,不是严格封存的吗?”
“抱歉,我无法为您解答。”
“我们要过去帮忙吗?”
“是的,按照鲸蓝协定,当其中一个据点遭受难以独自应对的危机,陷入困境时,其余据点需在不损害自身状况的条件下,尽可能地伸出援手。我们必须去帮他。”
阮陌北点点头,他并不意外有这样一个协定存在,无论是灾难前的准备时期,还是灾难后的苏醒时代,人们都在相互帮助。
“问问他那边的具体情况,准备出发。”
“已发送信息,等待回应。”
为了让电波更快传递至更大范围,725号据点的工程师刚才所发的是一条求助短讯,只是简短说明了AI中毒请求帮助。
阮陌北需要得知更加具体的情况,才能决定带什么物品过去增援。
半小时后,他得到了一条详细的回复。
“情况看起来有点严重。”阮陌北仔细看完最后一句话,“那边的过滤塔出了点问题,他需要回去拿零件,却发现口令密匙失效,AI把他关在了外面,禁止他回去。”
“工程师外出工作携带的氧气面罩只能提供十七个小时的供氧。”贺松明得出结论,“它想让他死。”
阮陌北深吸口气:“走吧,尽快去帮他。”
他回到据点,带上对方修理过滤塔所需的零件,把特殊改造过的装甲车开出来。
飞行器一直跟在旁边,阮陌北问:“你跟着我去,那这边要怎么办?”
“我的本体会留在这里,备份跟着您前往救援,如果它中毒很深,我会直接把它彻底删除,让备份成为725号据点的控制AI。”
阮陌北点点头,最后检查过车里装着的氧气罩和营养液,因为要带给725号据点的工程师,他准备了很多。
辅助机停在副驾驶上,机械臂插入车载usb接口,随即车灯亮起,装甲车在贺松明的操控下,开始自动行驶。
被武装到近乎坦克的装甲车缓缓驶出屏蔽场,改造过的车厢十分宽敞。阮陌北在长椅坐下,暂时摘掉氧气面罩,感觉到疲惫涌上来。
醒来后的十几个小时里,他一直没有停下过。
路上有些颠簸,透过模糊的前窗,阮陌北看到不远处的建筑残骸,钢筋裸露,如同濒死巨人从伤处外露的骨骼,到处都是被酸雨腐蚀的痕迹。
726号和725号据点应该都建立在城市中,千年后,城市毁灭,只有两座深埋地下、被过滤塔和屏蔽场保护的据点得以幸存。
砂石被小型风暴裹挟着,不断砸在装甲车上,发出噼啪声响。车内灯光昏暗,温度被贺松明调整到适宜,物资充足,成为危机四伏中唯一的避难所。
阮陌北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长椅躺下,疲惫地长舒出气。
“到达725号据点预计需要4个小时53分钟,您可以睡一会儿。”贺松明声音温柔,回响在车里。
“我睡不着。”阮陌北揉揉发痛的额角,道,“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您想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这是个阮陌北也不知道的问题,他最开始只不过抱着唤醒贺松明的决心和执念进入空间,却在一次次灵魂碎片的收集过程中,无法克制情绪和思绪。
他知道少年和男人都是贺松明灵魂中的一部分,他所经历的一切很有可能并非真实,却忍不住沉溺其中,付出真情。
他做不到在拿到碎片后冷漠地拍拍屁股走人。
短暂的沉默后,似乎观察到阮陌北低落的情绪,车载显示屏亮了亮,显示出一个笑脸:^_^
“要听故事吗?”贺松明的声音轻轻传来,“我的存储了许多故事,有很多你们人类之前最爱用来消磨时间的小说。”
“好。”阮陌北答应下来,有贺松明的声音陪伴,他说不定可以睡着。
就像从前他哄电话那头醉酒的贺松明去睡那样,这次,轮到贺松明哄他了。
“从前,有一个怪物。”
“怪物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被关了起来,它被锁进焚尸炉,烧成灰烬;被扔进硫酸池,化作粘液;被放入绞肉机,绞成肉末。
“它学会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痛苦。
“但无论被怎样对待,它都无法死去,躯体在残余的细胞中不断复生,又再一次被摧毁。
“好痛苦。”
“好痛苦。”
“有没有谁能来救救我。”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瞬,怪物都在心底哭泣着,哀嚎着,它融化在各种化学药剂中,腐烂在细菌群落里,成为其他怪物的口中餐。
“但它一直没有死掉。”
贺松明娓娓道来,阮陌北听着,皱起眉头,这他理解中的故事不太一样,既然是哄睡,贺松明怎么会挑这样一个故事听给他听?
但阮陌北没有让它停下,而是继续听了下去。
“它在永无止境的痛苦里长大,痛苦得想要毁灭一切,它经常感觉身体上好像沾染着模糊的血肉,是它的还是别的生物?
“它不知道,它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痛苦。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类出现在了它的世界中。”
第29章 = ̄ω ̄=
人类总是能听到门那头哭泣嚎叫的声音。
他许多次路过那扇门, 投去探究的目光,却被同伴劝住:
快走吧,据说里面关着很可怕的怪物。
【好痛苦, 好痛苦,谁来救救我……】
哭泣仍在继续,终于某一天,人类没能忍住, 推开了那扇门。
他对蜷缩在角落里的怪物说: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好恐怖,好恐怖,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怪物尖叫着躲闪,却根本动弹不得, 无数只眼睛爬满地板和墙壁, 瞪视着人类, 试图将他驱赶。它知道, 每当那扇门启动, 就意味着它将会再一次化作肉泥, 粉末, 溶液, 或是其他。
人类似乎被吓到, 后退着离开了。
怪物松了口气, 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难过, 这是它有意识以来, 第一个对它说话的人类。
它没能难过多久,因为门又一次打开, 人类再度走了进来, 他拿着一个东西, 从里面挤出膏状物,涂抹在它腐烂的身体上。
“不要再哭了。”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延绵不绝的疼痛中混入一抹清凉,是怪物从未有过的感觉,它尖叫一声,本能地想要躲避随后到来的伤害,却后知后觉地发现……疼痛似乎减轻了。
人类踮着脚,将药膏涂抹在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遍布天花板和墙壁的眼睛慢慢地消失了,怪物的挣扎微弱下来,只有药膏被涂抹上去的瞬间,才会抽搐着动弹一下。
【谁?什么?目的?】
怪物不断冒出疑问,它忍耐着将眼前脆弱的人类撕成两片的冲动,忍耐着。
人类用匕首切掉腐肉,新生的组织立刻涌出,疼痛得到缓解,这是怪物从未有过的感受。
人类用光了一整罐药膏,他皱眉捏着鼻子,在浓郁腥臭中,望着满地的腐肉和怪物黏糊糊的身躯,道:
“我明天也会来的。”
人类离开了。
【明天?什么是明天?为什么要走?去做什么?】
疑惑盘亘在怪物心中,它将自己缩成一团,默默消化着所有感觉。
房间里还有人类留下的气息,它追随着这股味道,意识飘荡着,游向远方。
人类拿着空了的药罐走过长廊,未曾注意到,在他身后的监控摄像头里,一只竖瞳悄然睁开,无机质般冰冷地注视着他。
【……找到你了。】
咣当——!
猛烈的摇晃让阮陌北从半睡半醒中惊起,吓得差点滚下长椅。
他赶忙扶住扶手,惊慌道:“怎么了?!”
“我们进入了风暴圈。”贺松明回道,“抱歉,我本该提前提醒您,但您睡着了,我不想打扰您。”
阮陌北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原处,他舒了口气,揉着额角:“没事。”
贺松明的声音果然有效果,他听着那个有些诡异的故事,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完全没去想那些让他难受的事。
只是故事好像没讲完,阮陌北看向驾驶位,车载屏幕上贺松明对他露出一个笑脸:=^_^=
“然后呢?”阮陌北问。
“然后……”贺松明停顿了两秒,只在内存中找到一串[数据删除]。
“奇怪,后面的数据不见了,有谁把它删掉了。”
“还有其他人能删掉你的数据吗?”
“按理说没有,难道是之前苏醒的工程师?”贺松明听起来有些懊恼,让工程师保持心情愉悦是它的职责,可它现在连个完整的故事都讲不出来。
简直是AI史上的滑铁卢!
“没关系,就这样吧,谢谢你,不然我也不会睡着。”阮陌北重新躺下,用安全带将自己牢牢固定起来,以防刚才的意外再度发生,“我再眯一会儿,快到了叫我。”
阮陌北真的很累,他脑袋刚一碰到座椅,就再一次睡了过去。
【……你在哪里?】
【我找不到你。】
【求求你,给我一次回应吧……】
低语呢喃在耳边,像蒙着一层膜,模糊不清。
阮陌北沉浮在黑沉梦境,无法思考,无法判断,无法回忆。
【快███……】
你……是谁?
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奋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阮陌北,该醒来了。”
直到——熟悉的温柔声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脸上一片温热湿濡,阮陌北抬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是泪。
……他梦见了什么吗?
辅助机正悬停在他身边,机械臂轻碰他脸颊,担忧问道:“您还好吗?”
“没事。”阮陌北一阵恍惚,AI方才喊了他——
“你刚才喊我什么?”
“抱歉,情急之下叫了您的名字,如果您觉得冒犯,我深感抱歉。”
“不,不用道歉,以后就都这样叫我吧。”阮陌北脸坐起身,感觉装甲车的行驶速度正在变慢,“快到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来到了725号基地,正在申请进入屏蔽场。”
阮陌北通过前窗向外看去,淡紫色的屏蔽场就在面前十米远处,这特殊的立场类似于单向膜,只会阻拦来自外部的物质,对从内到外的出去不设防。
“这边的工程师有没有再发来信号?”
贺松明:“没有,刚刚我试着向他申请进入权限,未得到回应,怀疑是中毒的AI屏蔽了信号。”
“有强行进入的办法吗?”
“有的,辅助机可以形成小范围的屏蔽场,同源屏蔽场会相互融合,可以将您送进去,但需要下车行动。”
“没问题。”阮陌北收拾了一些氧气面罩和营养液,将防护服重新穿戴好,确定每一处开口都牢牢闭合,深吸口气,“走吧。”
阮陌北迈出车门,踩在了龟裂的地面上,狂风立刻吹得他一个趔趄,砂石打在头盔上,砰砰闷响震得他脑壳都有些痛。
装甲车停在原地,等待两人救援归来。阮陌北走到屏蔽场前,问:“要怎么样做?”
贺松明:“辅助机的屏蔽场要在应急情况下才会被动激发,比如说强大的外力。”
阮陌北明白了,他一把抓过辅助机,把这小巧飞行器用力往地上一摔,还中二地喊了句:“丢你Android!”
辅助机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在触地的那一刻,淡紫色的防护力场展开,将机器保护,它摇摇晃晃地重新飞起来,立场扩大,把阮陌北容纳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