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明愣了一秒,当即警惕地睁开双眼,房间很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却也知道这是谁。
他惧怕怀抱中的温度似的,不自在地向后缩了缩,撑起身子。
把阮陌北一把推下床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贺松明无视了它,从阮陌北身上翻过。
上完厕所回来,贺松明打着哈欠重新上床。他摸了摸曾被生生剜下来一大块皮肉的腿,吃过止痛药后没什么感觉了,伤口已经趋于平整,新生的血肉长了出来,大概再过半天就能痊愈。
一道伤疤也将永远留在那里。
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贺松明默默地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半分钟后,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身子底下抽出被子的一角,搭在了身边阮陌北的腰间。
只是顺手罢了。
……
一觉过后,就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伤势带来的后遗症已然痊愈,身体也不再酸软无力。贺松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缩在被子里望着阮陌北,对方已经起来了,正在看他贴在墙上的照片。
那是他很多年前从仓库里扒出来的,没人在意这些毫无实用价值的小东西,只有他当宝贝一样带回来了,贴在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海洋,森林,繁华的城市和高远的天空,都已经微微泛了黄。
贺松明突然感觉到些许的羞赧,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咬了咬嘴唇,喊道“喂。”
阮陌北回过头,对他笑了下“醒了。”
贺松明躲开阮陌北的目光,不去和他对视,低着头下床,他裤子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结成硬邦邦的一块深红色。
很饿。胃部火辣辣的,像在消化自己。
贺松明搓了搓脸,侧身从阮陌北身旁走过,拉开房门。
“要去做什么?”阮陌北自动跟在他身后,问。
“吃饭。”
穿过长长的走廊,阮陌北留意到楼梯间的楼层标识,地堡一共有地上两层,地下四层,贺松明的家在正一层。他们上了楼,此时不是饭点,餐厅里只有寥寥数人正在闲聊,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食堂的工作服。
哦不,里面还有一个年轻人,少了一条腿,过于简陋的金属义肢从裤角里露出来。
阮陌北还没从这栋建筑里见过除老弱病残以外的人,想到进来之前遥遥看到的另一处建筑群,有了大概的猜测。
专门把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分隔开来吗?
来的不是时候,已经没多少吃的了。
正在桌边聊天的人们看到贺松明,话音一顿,注意到少年裤子上的血迹,交谈的声音小了下来。
贺松明在窗口拿了三块面包,两碗白面汤,和两小条腌萝卜。察觉到阮陌北讶异的目光,贺松明低低道“不是给你的。”
阮陌北“……嗯。”
“鬼也不需要吃东西吧。”贺松明又拿了两份不知名的青菜,被炒过的绿色植物蔫蔫地躺在盘子里,汤汁里飘着几点油星。
阮陌北去其他窗口转了转,一点荤腥都没看到,忍不住问道“你就吃这些吗?”
“嗯。”贺松明想了想,又拿了一颗煮熟的土豆。
阮陌北啧了一声,生长期的孩子只吃这些东西,怪不得那么瘦。
贺松明把汤和菜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热,端着托盘就要回去,经过聊着天的人们身边,突然被叫住。
“今早那边送来的。”其中一个老人从口袋里掏出包牛奶,他没往托盘上放,直接塞进贺松明外套口袋,藏好边角,拍了拍道,“争取长高点。”
“……”贺松明张了张嘴,面对年长者们温和的目光,他低下头,小声道“谢谢。”
贺松明端着餐盘回到房间,老太太还在躺椅里窝着,少年把带来的汤和菜给了她一份,放在茶几上。
“阿婆,饭。”
阿婆点点头,双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贺松明“没事,已经好了。”
带着自己的那份,贺松明关上房门,席地而坐。泛着黄的灯光自上而下洒落,显出些许温暖。
阮陌北坐在床边,看他拿起面包,开始狼吞虎咽,自他来到这个世界起已经大半天了,贺松明还什么都没吃。
“他们对你好像还不错。”
贺松明闷闷地嗯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包,含糊道“也许吧。”
“外面的阿婆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一块面包口就被贺松明吃了个精光,少年仔细地将手上粘的面包渣也放进嘴里,犬齿撕开那包还带着余温的牛奶袋子。
贺松明还不想跟他多说关于自身的事情,阮陌北明白的很,不再多问。
这才相处没多久少年态度就有所软化,对未来两人关系的发展阮陌北还是很有信心的。
贺松明只用了三分钟就吃完了这顿饭,他从床底摸出来个真空袋,把专门多拿的那个面包放进去。
藏起食物的样子像只小仓鼠,生怕吃了这顿没了下顿,阮陌北倒是从这里看出了一丝他熟悉的贺松明的影子。
那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贺松明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书包里永远放着两把伞,口袋里总是装着小包纸巾,出门在外水杯从不离身……阮陌北没少调笑过他简直是个标准的“男妈妈”,但每当大雨突然将所有人困在教室门口、他走在路上莫名被尘土刺激的鼻炎突发、体育课上跑完步发现没带水时又懒得再跑去食堂小卖铺的时候,贺松明总能立刻拿出伞递过纸巾扔给他杯子……满足他的所有需求。
以至于贺松明出国身边少了这号人之后,阮陌北还花了一段时间适应。
准确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
——砰砰砰!
直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阮陌北的思绪。
“明!明在家吗!”
男人急促地拍着门,高声喊着。正想着要把食物藏在哪里的贺松明猛地一惊,慌忙把餐盘一推,就要趴下钻进床底。
但随之而来的,是破门而入的响动。
声音显示进来的绝对不止一人,脚步声直冲着小房间而来,贺松明此时才刚来得及探进去一个头。
已经来不及从暗道逃走了,为了床底的秘密不被发现,在房门被粗暴推开的前一秒,贺松明只得狼狈地退出来。
两个男人冲进来,看到贺松明趴在地上还愣了下,但他们没工夫去深究为什么贺松明会这样,为首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拽住少年胳膊,急切道“科洛夫检修过滤塔的时候摔下来了,明!我们需要你去救他!”
“我不!”贺松明疯狂挣扎起来。阮陌北心中一惊,这人他不久之前才见过,曾来到小屋寻找过贺松明。
阮陌北立刻把贺松明护在身后,去推男人,但他的双手直接从对方肩膀穿过去了。
贺松明用力去掰男人抓着他的那只手,但面对他的反抗,对方甚至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一边将他拽向屋外,一边道“科洛夫伤的很严重,如果你不去他会死的!”
“放开我!”贺松明被拽到了客厅,阿婆还坐在躺椅里,失声的老人艰难直起身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滚!滚开!不要碰我!”
贺松明尖叫着,一口咬在男人手上,对方吃痛地倒嘶一声,但仍没有一丁点要松手的意思。
就在被拖出门的那刻,贺松明抬起头,嘴角染着血,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对紧紧跟着他,一直想要设法阻拦的阮陌北嘶声喊道
“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第4章 第四章
——救我!
在大脑做出决定之前,身体就给出了反应。
“放开!”
阮陌北盯着高壮的男人,短暂的退步后飞扑向前,一把抱住了贺松明!
突然迸发的巨大冲力让拖着少年走的威尔逊一个踉跄,额头“嘭”的声撞在门框上,霎时头晕眼花。
他骂了一声,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有力气。
禁锢着贺松明的手臂因为吃痛失了些力道,阮陌北趁机卯足了劲儿抱着贺松明向外拖,威尔逊坚持了不到三秒,不得已松开手。
松手的瞬间阮陌北没收住力气,和怀里的贺松明一起摔倒在地,甚至还滚了一圈。
贺松明的脑袋在撞上地板的前一瞬,磕在了阮陌北的掌心里。
贺松明甚至都没注意到这点,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住阮陌北手腕,矮身从威尔逊身侧穿过,拔腿向着外面狂奔。
“操,别跑!”
威尔逊大叫一声,贺松明从身边冲过的那刻,走在前面的同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竟然能够从威尔逊手里挣脱。就是这一愣,贺松明便已经跑出了五六米远。
他抓着阮陌北的手一路狂奔,在身后骂骂咧咧的呼喊声中冲出据点,一脚踩进了积雪之中。
地堡前的路上被清扫得很干净,贺松明专挑不是路的地方跑,一脚下去积雪没过小腿,他双手挥舞着保证平衡,向着雪更深的地方前行。
就算如此,少年仍然紧紧抓着阮陌北手腕,阮陌北想提醒他其实不用专门拽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限制会保证自己一直都在他身旁,还没来得及开口,贺松明便气喘吁吁道,“有、有人吗!”
阮陌北回头看了眼,两个男人已经追了出来,体型优势让他们在积雪中行进的速度要快上不少,顶多再过半分钟就会追上。
“就在后面!”
贺松明咬牙迈步,但越来越慢的速度告诉阮陌北他已然力竭,少年身体底子不太好,受了伤,刚吃下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消化,能跑出这么远已经是极限了。
阮陌北又回头看了眼,威尔逊速度飞快,就在几步之后,稍微一伸手就能抓到贺松明。
他当即俯身抓起一把雪,扔在威尔逊脸上,猝不及防的攻击让男人脚步一顿,给贺松明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而同伴亲眼目睹一捧雪从地上无缘无故地腾空而起,砸在了威尔逊脸上。
“妈的,见鬼了!”
又是一把雪砸在威尔逊脸上,他怒骂着抬手挡住,顾不得去看怎么回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艰难向前的贺松明扑倒在雪地里。
这一次贺松明的挣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威尔逊同样也累得喘息急促,他制住贺松明,抹了把脸上的雪,强压着怒气,对想要探究那两捧雪到底怎么回事的同伴招呼道“快走,别磨蹭了!科洛夫可耽搁不起!”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阮陌北再像刚才那样帮贺松明挣脱开他也跑不动了,他紧跟在旁边,力竭的贺松明被将近一米九高的威尔逊夹在腋下,一动不动,像只不幸中了枪的小动物,被猎人整只带走。
阮陌北只能握住他垂下的手,冰凉,兴许是碰到了开裂的冻疮,那只手轻轻抽动了下。
随后四根冻透了的手指僵硬地蜷起,指腹贴在阮陌北手背上,似乎想要反握,但很快意识到什么一般,又松开了。
两个男人带着贺松明向主干道行进,步履相当急切,雪不知何时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中不见太阳的踪迹。
阮陌北不知道威尔逊要抓贺松明去哪里,但从刚开始小屋里的惊慌藏匿,到刚才的拼命出逃,都告诉阮陌北接下来发生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另一处据点很快近在眼前,靠得近了阮陌北才意识到它的规模远比想象中要大,这近乎是一座钢铁堡垒,冷硬的金属结构钉入冻土之中,而建筑复杂的结构也表明它并不只是一处简单的居住区。
据点门口两个年轻人正在等待,看到威尔逊将贺松明带了过来,连忙侧身赶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一进大门,阮陌北立刻感觉到了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他环顾四周,和贺松明居住的那处据点相比,这里的基础设施要更加齐全,通风系统不断输送着暖风,尽可能的让温度保持在合适人类活动的范围。
如果贺松明住在这里,他手上的冻疮也不会那么严重。
阮陌北跟在威尔逊等人身边左转右转,在彻底迷失方向之时进入了电梯。门滑动关闭,威尔逊抹去额头上急出来的汗,把已经无路可逃的贺松明放下。
双脚重新踩上地面,贺松明身子不稳地摇晃一下,紧接着被阮陌北扶住。
“还好吗?”阮陌北低低问道。
贺松明没有回答,他面色惨白地直视前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发抖。
“听着。”威尔逊俯下身,凝视着贺松明双眼,对这个刚到他胸口间的十三岁男孩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医生说科洛夫会死,你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这是我们欠你的,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都会尽力满足。”
电梯平稳下行,停在了地下九层。
贺松明盯着威尔逊,定定地看了数秒,哑声道“每一次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每一次。”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扑面而来的除却嘈杂声,还有浓郁的血腥味。阮陌北皱起眉头,他搭在贺松明肩头的手稍稍多了分力道,试图让正在发抖的男孩冷静一些。
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手术室,塑胶手套上满是鲜血,看到站在那里的贺松明,她愣了下,旋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喊道“明!”
被她呼唤的人却完全无法感同身受,贺松明僵立半晌,身后守着电梯的几人断绝了他所有的退路,他只能迈开步子,最终在众人押赴刑场般的注视下,进了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