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有阮陌北陪着他。
手术室的床上侧躺着一个男人,一根钢管从他的后背刺入,贯穿胸膛,满是鲜血地在胸前穿出——科洛夫在维修过滤塔时不慎跌落,砸在了下方还未施工完毕的钢架上。
医生和护士围绕在已然昏迷的科洛夫身边,束手无策,以灾难来临前的医疗水平,技术高超的医护人员可以取出钢管并且尽可能地对他进行抢救,但现如今,又哪能顺利做到呢?
整个据点里就只有一个专业的医生。
贺松明进来的那刻,阮陌北明显感觉到手术室内凝重的氛围缓和了许多,看向贺松明的几双眼睛里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欣喜和庆幸,就好像所有人都确定,只要贺松明过来,就一定能救活这个已经连自主呼吸都要失去的濒死者。
“小明来了。”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口罩外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其他人不同,面对贺松明,他表现出了更多的愧疚。
“钢管刺穿肺叶引起胸腔积液,没有伤到心脏,但如果不尽快抢救,他撑不过半小时。”
医生顿了顿,道,“我们打算先把钢管取出来,但由于现在钢管在某种程度上堵住了伤口,一旦将它取出,就会立刻引起大量出血,很有可能会直接导致死亡,我们需要确保他不会死在这个步骤上,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抢救。”
手术台上的男人面色灰白,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
这种情况……要怎么救他?
阮陌北看向贺松明,少年正盯着钢管上的血迹,呼吸急促。
阮陌北………………
堪称恐怖的猜想在阮陌北心中愈发清晰,贺松明的恐惧、躲避、逃离和厌恶,全都有了难以置信的解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松明没有任何举动,护士们再着急也不敢去催,科洛夫的呼吸也愈发微弱,旁边的生命监测仪曲线不断走低。
医生再次道“科洛夫是这里最好的工程师,他……是个值得的人。”
“他怎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贺松明终于开口,他深吸口气,仍无法抑制住声音的颤抖,“你觉得值得,那就自己救他啊?”
那种深刻的悲哀又再一次出现在了医生脸上,面对质问,他的回答只有一句无力的“我没有办法。”
嘀——嘀嘀嘀!
血压低过警戒线的那瞬,生命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护士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真的要死了!难道你要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吗,你明明有能力救他的!”
“谁规定我一定要救他!”迸发的嘶吼吓了阮陌北一跳,贺松明瞪着那个护士,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这种能力谁想要就拿去啊!凭什么要让我来!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吗!”
少年是那样激动,阮陌北甚至都觉得下一秒他会冲上去打人,他抓住贺松明手臂,被暴怒地一把甩开。
“小明!”医生大喝一声,他深吸口气,走到贺松明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低声道“求你。”
这两个字似乎带着特别的魔力,贺松明短暂的安静下来。另一个拿着注射器的护士趁机靠近,轻声道“打了麻醉之后就不会痛了,之后我会给你好好包扎的。”
“……”贺松明看了她一眼,注射器中的利多卡因将会麻痹他的神经,阻断痛觉,让他忽略这一切所带来的耻辱和痛苦。
不!绝不!
针头扎进手臂的前一秒,贺松明突然大步向前,抓起托盘上的手术刀,在护士的惊叫和生命监测仪的警报声中,手起刀落,生生从自己的小臂上割下一片肉!
他动作是那样利落,连离他最近的阮陌北都没来得及阻止。
“小明!”
咣当——
血涌了出来,手术刀跌落在地,贺松明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血流成河的手臂,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也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少年脸孔在剧痛中扭曲,他急促地倒抽两口气,捱过眼前的发黑,咬着牙“……满意了吗?”
拿着绷带和针线准备给他包扎的护士停住脚步,无措地看向医生。
医生顾不得其他,抓起橡胶管迅速绑住贺松明上肢端止血,他本想用最小的伤害手段取下一点皮肉,足够让科洛夫保持生命体征就好。
贺松明的反抗激烈到完全超乎他预料,良知和内疚反复折磨着他,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医生蹲下身,用力地抱了下正因疼痛和虚弱摇摇欲坠的少年。
“对不起。”
手术台上的人已经经不起耽搁了。
“准备拔出钢管。”
重新回到手术台前,医生将那片还带着贺松明体温的肉塞进科洛夫嘴里,略有些粗暴地抬高下颌帮助他咽下。
“一、二、三!”
伴随着摩擦的声响,医生和几名护士合力将那根贯穿了科洛夫胸腔的钢管慢慢抽出!
却没有太多的血从那个恐怖的洞里喷出,鲜血淋漓的钢管被扔到一边,医生调整无影灯的角度,语速飞快地道“准备开胸。”
这时候,阮陌北嗅到了一股臭味,一股他曾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的臭味,弥漫在手术室中。
他找不到气味发出的源头,而其他人像是根本闻不到。
阮陌北皱了皱眉头,他扶着贺松明,一只手按着贺松明肘间,尽可能止血。少年虚弱地靠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但在旁人看来,他仍倔强地站在原地。
短短的这会儿功夫,血竟奇迹般的止住了。护士趁着少年无力反抗,将麻药注射在伤口附近,迅速给他包扎伤口。
“……回去。”贺松明没有看她,他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声音弱得只有阮陌北听得见。
阮陌北看了眼手术台,无影灯下医生正在尽可能修复着伤者破损的肺叶,带着血色的积液不断被吸出,生命检测仪上的曲线和数值逐渐回归正常。
在吃下贺松明的肉后,这个濒死的男人活了过来。
那么他刚见到贺松明的时候,少年腿上的伤口也是因为……
阮陌北不敢再想,他深吸口气,支撑着贺松明单薄的身体,低声道“好。”
不顾护士阻拦,回到另一处据点,贺松明再一次发起了高烧,他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
阮陌北束手无策,他离不开贺松明,没法去找药,只能趁阿婆不在接了温水过来,不断给贺松明用毛巾擦拭身体来降温。
褪去染了血的衣物后,少年瘦弱身体上深深浅浅交错的痕迹尽数映入阮陌北眼中,新生的肌肉颜色总会更嫩一些,每一个和周围肤色不一致的地方,都代表着一道伤口。
代表着一次被迫的牺牲。
医生在手术结束后立刻过来了一趟,给半昏迷中的贺松明喂了退烧药,又给他用了一剂营养针,而之前给贺松明送过药的女人也在,似乎是医生的妻子。
发现贺松明的身体曾被人仔细擦拭过,而唯一能给他答案的少年昏昏沉沉,医生也只得将疑惑放在一边。
阮陌北在旁边围观了这一切,从医生夫妇的行为举止来看,他们是真心关心贺松明的,并非单纯出于内疚。在手术室里,正是因为医生的恳求,贺松明才最终没怎么反抗地,生生从身上割下一块肉。
给贺松明捏好被子,喂给他足够的水,医生和他的妻子离开前留下了干净衣服。
几分钟后,威尔逊悄悄来过一趟,放下一个保温桶。望着床上的男孩,他沉默地搓搓手,离开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贺松明昏睡中的呼吸声,阮陌北在旁边和衣躺下,等待他醒来。
直到半夜,贺松明才第一次转醒。
少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皱地想要翻身。
阮陌北的心一直吊着,几乎立刻就醒了,他抓住贺松明受伤的胳膊不让乱动,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饿……”利多卡因的药效早已过去,分不清是手臂还是胃里要更痛一些,贺松明挣扎着起来,他的头昏昏沉沉的。
阮陌北拿过桌上的保温桶“之前看过你的那个大姐和医生来过一趟,抓走你的男人也来了,留的这个。”
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肉汤的香味扑面而来,还带有热气。
“呕——!”
嗅到肉味的那刻,贺松明面色猛地一变,一把推开保温桶,趴在床边,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他呕得是那样剧烈,似乎肉香是什么致命的毒药。阮陌北吓了一跳,赶紧盖上盖子,把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一头栽下床的贺松明捞起来。
贺松明胃里没有多少东西,只呕出几口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阮陌北轻轻拍着他后背,能明白少年反应如此强烈的原因——被煮熟的肉让贺松明想到了自己也曾是别人的口中餐。
呕吐终于止住,喉管近乎痉挛,贺松明费力地吞咽一口,他紧紧抓住阮陌北的手,看向面前这个带着温度的幽魂。
“帮我。”少年声音嘶哑,苍白的脸孔隐匿在昏暗中,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要离开这里。”
第5章 第五章
贺松明抓得那样紧,阮陌北只觉胳膊上的肉都要被他扣下来了。
眼前的孩子是有多无助,才只能依赖他一个刚出现不过十几个小时的陌生“鬼”?
阮陌北忍着疼痛,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当做安抚,轻声道“好,我们要去哪儿?”
“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贺松明呼吸逐渐平复下来,阮陌北的支持,让他的决心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个地方带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梦魇,哪怕一秒钟他都待不下去了。
他迟早会死。
强忍着胃部的灼痛和痉挛,贺松明盯着阮陌北,第一次不带任何怀疑和敌视地打量这个人。阮陌北很年轻,脸孔脖颈和双手都相当干净,丝毫看不出干过重活的痕迹,这跟他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在据点里,哪怕是孩子,在空闲时候都要帮着大人干一些活。
贺松明默默地收回自己满是冻疮的手,藏在身侧。
他的眼睛很干净,看向自己时从不带那些令人恶心的情绪。他穿着单薄的短袖,但好像在雪地里也觉不到冷。他个子很高,自己站起来好像才到他胸前,说话要仰着头行。
一切都与贺松明十二年来的认知格格不入,少年抿了抿唇,道“你说你失去了所有记忆,是吗?”
“对,我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晕倒在那间小木屋里。”见贺松明缓过来了些,阮陌北松了口气,将水壶端给他,“漱漱口,地上一会儿我来打扫。”
贺松明接过来喝了几口,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他的嗓子因为发烧还有些哑“现在是公元4213……还是4214来着?反正大灾变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全世界都变得很冷,只有靠近赤道的地方没被冰川覆盖。”
那部纪录片竟然是两千多年前拍摄的吗?阮陌北知道这是灾难后的废土世界,却没料到居然过了那么久。
从贺松明口中,阮陌北了解到千年前人类活动对地球生态环境的破坏,让世界提前迈入了第五冰川期。而就如纪录片的记载,绝大多数人类留在地球,休眠在坚实的地堡之中,这些提前建造的地堡遍布世界各地,将在人类苏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阮陌北突然想起那句“地球从不需要人类保护,该保护的是人类自己”,历经如此多的灾难后,这颗星球仍然存在,围着太阳照常运转,真正面临灭绝困境的,是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类。
“这个据点是灾难来临前那些人留下的,据说五十年前投入使用,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贺松明顿了顿,道,“现在的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年分成半雨季、雨季和间雨季,雨季经常下雨,但是雨在落地之前就被冻成雪了,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雨,间雨季就是不下雨的时候,会稍微暖和一些,在之前应该被叫做夏天。”
“现在是什么季节?”
“半雨季,之后是间雨季。”
那就是春天对应的时候了,阮陌北点点头,大概明白了“外面环境那么恶劣,我们离开的话,能去哪里呢?”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向南边迁徙的队伍,今年应该也有,中途他们会到这里来做补给,到时候趁机混进去,跟着一起离开就可以。”贺松明早有准备,尤其是这两年,逃走的念头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早就想好了离开的方案,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那边应该没人会认识我,我可以假装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难民,和他们一起向南去。”
整个计划在阮陌北听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大概是贺松明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不过现在,贺松明不再孤立无援。
“我会帮你。”阮陌北梳理思路,帮着贺松明做初步的规划,“首先要确定迁徙队到达的具体时间,才能尽最大可能保证不被发现,知道的信息越精确越好。你也必须从现在开始养好身体,你太瘦了,先不说跟着南下的路上有多艰苦,你这个样子,能不能逃出去都不好说。”
贺松明没想到阮陌北已经开始帮他分析起来了,他哽了几秒,忍不住道“你就没有想问的吗?”
阮陌北反问“你是指什么?”
贺松明抿住唇,不吭声了,他低下头,解开了手臂上染血的纱布,被他亲手割下一块肉的地方新生的肌体已经长出,是淡淡的粉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