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
梦境开始坍缩,破碎镜子般,一片片落入下方深空。
阮陌北挣扎着起身,将贺松明掀翻在地,他跨在对方身上,双手用力掐住它脖子。
“你必须冷静下来。”阮陌北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是他的声音,但仿佛源自另一个更加遥远的时空,冥冥之中,完整的复刻于现在。
“只要你失控一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你会被丢进焚烧炉,扔进药剂池,放进绞肉机,重新变成那一堆脓水烂肉,他们有数不清的方式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我会上军事法庭,被审问被裁决,在无穷无尽地监视中度过下半辈子,所有和你我有关的人,都会不得善终!”
“你必须……冷静下来!”
“接受你的天赋!”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贺松明睁开眼,茫然地望着他,异色瞳眸中,缓缓流出了一道透明的泪。
【好害怕。】
【好害怕。】
【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阮陌北喘.息着,他松开掐着贺松明脖颈的手,上面已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扼痕。
“好孩子,好孩子……”
肉块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重新没入潭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模样。
贺松明怔怔地望着他,月光映在眼中。
“我……”
咔嚓。
最后一次碎裂声响传来,梦境终于不堪重负,整个的碎裂开来。
阮陌北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坠了下去,贺松明奋力伸出手,两人的指尖在还剩几毫米的时候,无奈错过。
猛然的坠落感让他从梦中惊醒,一颗心在胸腔中咚咚直跳,阮陌北用力捂住胸口,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找贺松明问个清楚。
阮陌北掀开被子,踉跄地走向贺松明的床,一直到手指碰到冰凉的被子,才意识到,对方不在床上。
他打开房间的灯,光线驱散着黑暗,不存在任何一个晦暗的角落。
不见人影。
贺松明去哪儿了?
阮陌北第一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深吸几口气,尽力冷静下来,但双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以至于试了好几次才激活智能手环。
凌晨四点半,已经是来到庄园的第六个夜晚了。
他匆匆披上外套,走出房门,雨还在下,一点也没有要停止的势头,外面比昨天更冷了。
阮陌北走过一整个二楼走廊,都没能发现贺松明的身影,西区和东区的灯都关着,灵视中也空空如也。
阮陌北抿了抿唇,他重新回到房间,希望能找到贺松明留下的什么信息,比如他是临时有事,才出去的,去了哪里。
但什么都没有。
贺松明不见了。
阮陌北深吸口气,他来到莉莉和乔纳森房间门口,用力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敲门力道很大,就算外面风雨声吵杂,两人睡得再沉,也应该听见了。
阮陌北再也按捺不住,他输入万能密匙,打开了密码锁。
贺松明输入万能密码的时候从来没避着他,阮陌北只是不经意瞥过一眼,顺便记住的,庄园中情况愈发不妙,有万能密码在会方便许多,就像现在。
反正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去开人家的房门。
推开门,阮陌北走进去,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打开灯,同样的空无一人。
莉莉和乔纳森也不见了。
昨天用来做提问游戏的威士忌还在床头柜上,收好的纸牌摆在旁边,等待下一次被拿起。
阮陌北退出去,他挨个打开二楼所有房间的门,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阮陌北甚至还跑去了酒窖,他来到先前发现李主管尸体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就连尸体也不见了。
整个庄园里,现在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回到房间里,阮陌北已经搞不清现在究竟是何种心情了。
他站在窗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风雨立刻涌进来,冷冷地打在他手背上。
藤蔓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台,阮陌北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株植物。
你去哪儿了呢?
阴云遮住月亮,已经有许久没看到了。再过最后一天,天就要亮了。
阮陌北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发生的那些在现实中的反映,也许想要改变现状,需要再次入梦才行。
他现在倒是特别精神,一点都不困,阮陌北看向桌上的香槟,他再一次去到莉莉的房间,将剩下的大半瓶威士忌也拿过来。
把香槟和威士忌混合倒进酒杯,阮陌北坐在窗边,望着雨景一杯杯地下肚。
把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喝光,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阮陌北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躺到贺松明的床上,被子和枕头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味道,森林和百里香沉静的香气。
阮陌北把脸埋进枕头里,紧紧裹着被子,几乎把自己整个人包裹成一个蛹,他闭上眼睛,在弥漫开来的酒精味道中,听着外面永不止歇的雨声,再一次闭上眼睛。
快点睡着吧。
……
睁开眼时,贺松明正盘腿坐在他身边。
对方沉默着,脖子上被掐出来的血痕还没消退,已经变成了骇人的深紫色,阮陌北当时确实用了很大力气,如果贺松明是个真正的人类,颈椎骨可能都会被掐断。
洞穴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原本在旁边的大石头被贺松明失控中敲碎了。
阮陌北撑身坐起来,从贺松明沉默的眼神中,他读懂了许多:
“你想起来多少了?”
贺松明摇摇头,不知是没想起来多少,还是不想说,他牵起阮陌北的手,拿过那根伴生晶体。
地面上的画在两人的争执过程中,被贺松明的后背擦掉了,它一点点补全那些图案:首先是圆圈,当做星球,然后在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条,表示星球运动过程中拖曳的尾痕。
他的画风和阮陌北不太一样,很特别,阮陌北一眼就认出了,从贺松明手中出现的线条,正是他在庄园走廊上看到的壁画。
那时候他不断追随着向前的星球,摔倒在台阶上,撞到了探索者的雕像。
贺松明还在继续画,它画出一条沟壑,还有形状诡异的建筑,中央用线条胡乱涂成一团。
阮陌北认出,那是海沟和神殿,以及星灵放置在其中的本源。
有很多形状奇怪的东西出现在神殿旁边,建筑的模样被改变,星团蜷缩着,躲在了最深处的角落。
“他们开采了神殿外面的石头,对吗?”阮陌北轻声问道。
安赛尔公司暗中开采海底神殿,导致星灵本源混乱,将它原本完整的心智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个游荡在梦境中,仇视人类,只剩下使星球繁荣的繁衍本能,成为令人畏惧的邪神。
他在岸边看到的那些人,全都是曾经被拽入梦境的人们。
凯瑟琳·桑切斯小姐,她的父亲,还有许多曾在庄园度假的客人。
他们都不是贺松明要找的目标。
星灵的另一半则出现在庄园里,挑选合适的目标。
直到某一天,安赛尔公司的高层,诱骗也许看过绝密账本的他来到庄园,设计了一场死亡陷阱。
但将要死在庄园里的绝不是阮陌北,他们落入了星灵的复仇。
不光是为了他,也为的它自己。
这,就是梦境和现实连接的节点。
阮陌北深吸了口气,眼角忍不住泛上湿润,在曾经向星灵提出要把其他人类带到这里时,他有想过这种必然会发生在星球身上的破坏吗?
是有的,地球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但那时候,他更多是在完成自己身为探索者的使命,因为他不知道,一旦没能完成任务,会对他回收灵魂碎片的行动造成怎样的影像。
星灵会怪他吗?怪他引来了破坏神殿的人类,还那么突然的死去。
阮陌北不敢听到答案,他将问题小心藏在心底,不敢问出。
贺松明扔掉晶体,它伸出手,一把推在阮陌北肩膀上。
阮陌北还沉溺在思绪之中,毫无防备地被推到在地,贺松明膝盖将他死死压住,将他长袍整个向上掀开,一直扯到小臂处,用白袍将阮陌北的双手死死捆在头顶。
“喂!”
阮陌北瞪大眼睛,抬腿踢他,被一把抓住脚踝。
贺松明另一只手抚摸着他脸颊,它凑得很近,两人鼻尖相碰,阮陌北感觉到了它冰凉的温度。
“这是你欠我的。”
阮陌北很清楚接下来将要降临的是什么。
终究还是逃不掉这个狗屁新娘的命运吗?
阮陌北试图挣脱捆绑他双手的衣料,察觉到他的意图,贺松明将他死死按住。
无法反抗,也无法从梦境里退出,庄园中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谁能再将他唤醒了。
“你欠了我很多很多东西。”
贺松明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狂乱的粗暴,但落在阮陌北身上的,却没有多少疼痛,它清楚知道人类有多么脆弱,稍微一不留神,就会变成一滩死寂的躯壳。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面对不断的质问,阮陌北根本没法回答,贺松明到底在问什么?
他欠了他什么东西?钱?不可能吧。
还是说以星灵身份在对他讨债?
似乎不太像。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有闲心思苦中作乐,阮陌北闭上眼睛,停止了无用的挣扎。
好像真的挣脱不开了。
那就随它便吧。
就当做了个另一方主角是贺松明的春.梦好了。
反正……这种梦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从梦中再度苏醒的那刻,阮陌北脑子昏昏沉沉,他的衣服全都好好穿在身上,但梦境里发生的一切,明明白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还好梦境里的化作邪神的贺松明不会追着他出来。
他正躺在领班的床上,鼻畔还全都是熟悉的气息,大概也因为这点,才会梦到……那样的事情吧。
阮陌北慢慢平复着心情,智能手环屏幕亮起,提醒他——在这段荒诞不经的梦中,他沉浸了整整一天。
这是第七天的凌晨四点半。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会亮起,暂别了一周的太阳会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
阮陌北掀开被子,下了床,双脚触碰到地毯,不同于梦境中的酸软无力,现实中的他,好得很。
手臂也没有因为长时间举在头顶发麻,阮陌北床上外套,发现藤蔓不知何时已经从窗缝中挤了进来,悄然蔓延至了整个房间。
雨还在下,不知道天亮的时候会不会停,阮陌北喝了杯水,走出房间。
走廊已经爬满了藤蔓,这些杀死了许多人的植物安静地趴在地毯和墙壁上,将壁灯缠住。
阮陌北不觉得害怕,如果这些藤蔓真受贺松明的控制,就必然不会伤害自己。
地毯上印着一行脚印,成年男人,皮鞋,荧绿色,呈现在阮陌北的灵视之中,仿佛会发出软牛皮底的熟悉脚步声。
他跟随脚印一路下了楼,楼梯扶手也全都被藤蔓占领,一楼的大厅更是重灾区,如同庄园已经废弃了许久,被肆意生长的植物占领。
大厅地上有一些泥水,兴许是藤蔓爬入的时候带进来的,阮陌北跨过小水洼,一路到了他从未来过的地方,隐蔽的侧廊上有一道窄窄的门,能够径直通往中央的庭院。
玻璃门上全是雨痕,上面还有荧光绿色的掌印,阮陌北把手轻轻印在上面,稍微一用力,就把门推开了。
雨幕织成透明的帘子,在庭院的中央,木槿树沉默生长着,隐藏在绿叶中的花朵被雨水尽数打落,漂浮在泥水中,鲜红染上了肮脏。
在树下,站着一道人影,他没有撑伞,就这样安静地站立着,仿佛在等待着谁。
阮陌北迈开步子,朝他走了过去。
雨几乎瞬间打湿了外套和头发,顺着发梢流过脸颊,很冷,就像被潭水浸没。
他走到树下,贺松明的身边,轻声道:“我回来了。”
贺松明又换上他的领班制服,白衬衣,黑西装,软皮鞋,白手套,他轻轻应了声,抬起手,抚摸在阮陌北**的脸颊上:
“我终于等到你了。”
他握住阮陌北的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放进了掌心。
阮陌北低头,那是一枚……已然黯淡的鳞片。
曾经这片鳞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上。
“原本还有另一枚,被凯瑟琳磨成了粉末装进小瓶子里,她离开后,把瓶子留在了喷泉里。”
“两年前那个女孩拾起瓶子的时候,我灵魂的另一半彻底失去了控制。”
“我杀了她。”
阮陌北默默听着,贺松明琥珀色的眼眸在雨夜里更加幽深,它现在完全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了,在自己离开后,它在暗中观察了其他人类多久,才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贺松明声音很轻,“安赛尔公司的高层已经全都死了,神殿不会再被破坏,我另一半的灵魂,也已经从混乱无度中恢复,现在,我不会再任由人类继续对我的破坏了。”
阮陌北轻轻应了声,他握着贺松明的手,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