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次,他却被人推了出来,推他的人巧妙捕捉了他身上的缺点——嘴馋,利用这一点,布了这个局,相当于是给皇帝送了一个可以为高悦替罪的羔羊,这事如果不再往下查,或者找不对调查的切口,周斐琦为了保护高悦,最有可能采取的做法几乎只剩下一种,就是:处置了这只别人送到眼前的替罪羊!
但是,若周斐琦真的这么做了,固然是一时保住了高悦,也可给林家一个交代,甚至可以暂时调解蓟城林、高两方的政局矛盾,却也绝对会失去平京朝堂上的臣子之心。
因为,乔环可能就是一只无辜的替罪羊,他父亲礼部尚书乔大人虽然不似户、兵部两位尚书那般德高望重,可能当上尚书的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而且,从他为了满足乔环收集美人图的愿望甚至不惜豁出老脸去求皇帝,也能看出,他对乔环这个儿子是异常宠爱的,若是将他的儿子无辜治罪,他心里就一点儿怨恨都没有吗?
定然是有怨的呀,那么问题又来了,若动乔环,就必须连同他的父亲一起治罪,这样才能避免留一位对天子心怀怨恨的臣子在要位之上。
那么,问题因此又绕了回来,乔大人被无辜下狱,因何?世人只会说:帝王独宠高毕焰,不但为其罢朝九日,夜夜笙箫,更是在其残害后宫嫔妃之后,用忠良之子替其顶罪,将忠良一家推上了‘断头台’!此举,怎能不叫满朝文武寒心?!
那么寒了心的满朝文武会干什么?
造皇帝的反吗?不是。
他们只会,集体上书讨伐妖妃!请旨为忠良翻案!
而周斐琦为了保护高悦只会被迫站到所有大臣的对立面!
这件事不但不会得到有效解决,还只会越闹越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在此大朝贡之际,热闹盛世的表象下,谁又能知道隐藏着多少暗流多少蓄势待发的力量跃跃欲试地窥觑着皇位,一旦周斐琦表现出一丁点只爱美人弃江山于不顾的态度,心寒失望的大臣们又有几个能经受得住某些人的蛊惑而依然站在他的身边呢?
君臣之间,自古以来也不过是利益统一的一种关系,这利益出现分歧,所求不再相同时,分道扬镳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自古忠臣最难得,那些誓死追随旧主的名臣名将历朝历代也不过那寥寥数人罢了!而在那些人心中,他们真正忠于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固存于心中的信仰,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高悦固然不愿被别人贴上所谓‘妖妃’、‘祸水’、‘祸国殃民’、‘残害忠良’这些莫须有的标签,但他更加不愿看到周斐琦为了护他保他被那只无形推手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是站在过高位的人,他很清楚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可若处理不好被有心人营销造势稍微利用一下,局面便会全面崩溃!
也因此,在事情还没有发酵之前,高悦宁愿耗些心神把事情抽丝剥茧理清看透,也不能凭借义气随便处理。而此刻,他很清楚,整件事如何处理乔环和礼部尚书——平衡他们与他之间的关系,是目前摆在周斐琦面前的一道考题。
反而是咸钩卷卷和蛇,目前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利用了。咸钩卷卷透透养蛇这件事,他和周斐琦是去了趟储秀宫看出来的,那蛇的习性应该就是会被花香吸引,进而激起食欲,姑且叫它食花蛇。
高悦自认为观察能力不弱,去一趟储秀宫能够推断出这蛇的习性,但是这皇家后宫里也未必没有人也具备同样的观察力,利用了这条不会说话的猛兽。
高悦觉得,能布出如此精妙之局的人,其思维逻辑能力,心思细腻程度,观察能力,洞察人心的能力还有在后宫中安插的势力可能都还在他之上。
这个人,以前只是有所猜疑,现在在他心里已经基本确定应该就是隐藏在周斐琦的那些挂名老婆里。
会不会是赵美人呢?
高悦这会儿想起那蛇在御花园被杀后,嫔妃中只有赵美人哭了起来,她也是借着这一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进而说了一番胭脂盒开蛇过脚面的话,且不论那话是否有心,她最终的目的是将储秀宫有蛇这件事给抛了出来,还隐隐点出了这蛇出现的时间是在咸钩卷卷入住后才出现的——她说这话时,是否注意到了梁霄刚好路过,这个时机,不得而知,但侍卫、皇帝确实是听了她的话后被引去了储秀宫,而咸钩卷卷也确实是在看到侍卫拔刀探查草丛后,忍不住冲出了屋来……
高悦也是那时候断定,那蛇是咸钩卷卷饲养的!
可是,咸钩卷卷不承认她养了蛇!或许是忌惮宫规,或许是她知道些什么……
咸钩卷卷
高悦的笔又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一圈。
而后,他在林敬之的名字后,又加上了一个赵美人,准备一会儿向周斐琦再了解一下这人的背景。至于林敬之,他只是一个到死都在被人榨取剩余价值的可怜炮灰。
高悦轻轻放下笔,抬眼向周斐琦望去,就见他正垂眉深思,看得出他对今日之事的态度也极为谨慎。由此推断,周斐琦必然也和高悦一样,十分明白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高悦又将满桌的纸张重新梳理了一遍,最终总结为一份条理清晰的事件脉络说明,其余的草稿全部第一时间烧掉。
周斐琦被铜盆里忽然蹿高的火苗晃了下眼,这才收敛心神,看向高悦。就见高悦拿着手里一叠纸张冲他扬了扬,他起身接过,一张一张认真阅读,看完之后,轻哼了一声,道:“赵美人的父亲乃是渭南五城之一的婺城太守赵贤止,婺城正是此次渭水决堤的灾区,他父亲这会儿恐怕还在花自盈的督促下率人修坝呢!”
“如此看来,这布局之人很会审时度势,对前朝后宫的局势了如指掌,且纵观全局的能力也十分突出,不但能将现有的信息统筹利用,所设的这局每一环都暗藏玄机,将可利用的价值催化到最大。这样的人,胸中经纬堪比一方诸侯了。”高悦感慨。
周斐琦道:“若是对弈,如今他摆出这样一个局,可谓步步将军。”
听周斐琦以棋论势,高悦忍不住竟笑了,道:“如今你棋艺大增,我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你定然有办法化解吧?”
周斐琦想起他们在现代玩儿过的那些各种棋类,那时候的他经常被高悦杀得片甲不留,而前不久两人在太后的永寿宫里下围棋,高悦却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不由便抬手揉了揉高悦的头发,道:“只能暂缓,若要破局,需以退为进,静待时机。”
高悦再次感慨,道:“棋逢对手,心中无畏无惧,则已胜三分。何况,我们现在是两个人,就算敌在暗我在明,又能怎么样?我现在就怕他不动,他摆出了这样一盘棋,下一步定然该出杀招了,不过也顶多就是大朝贡,过了这个时机,他便又只能蛰伏,既然如此,咱们提前部署,做好防御,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说得不错,只是,今日这事——”
高悦没让他说完,立刻道:“今日这事,全看太后如何处置?”他说完看着周斐琦,眼眸中闪着盈盈笑意和狡黠慧光。
周斐琦自然明白他想要干嘛,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你啊……”
景阳宫大厨服毒、血书一事,因当时皇帝在场,消息被及时封锁,目前知道的不多。但冷宫庶人林敬之被毒蛇咬死一案,却很快传遍了后宫。这件事,一直到晚膳十分依旧在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太后用完了晚膳,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皇帝,周斐琦和高悦便相携着来到了永寿宫求见。
太后立刻让李公公将人请了进来,两人先后给太后行了礼,太后才说完‘快起来吧,哀家正巧有事要跟你们说’,高悦便一声不响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太后吓了一跳,忙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扶高悦。
而皇帝这时,已经屏退了左右,大殿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
高悦却没有起身,只握住太后的衣袖,眼眶微红委委屈屈地道:“求太后为我做主,我实在是太冤了!”
太后眉头一皱,道:“谁让你受委屈了?哀家定然不会放过他!你先起来,好孩子先起来说话!”
高悦抹了把眼睛,这才站起,他目露期盼地望着太后,道:“我知道太后最是疼我,心中感激不尽。您赐我大厨是为给我调养身子,好叫我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高悦说这话时脸微微红了,他感觉到周斐琦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因这句话忽然炙热,可他没有看周斐琦,依旧坦然地望着太后的眼睛,缓缓继言,“我因感念您的恩情,对这位大厨也从未有过任何苛待之行。可是今日,冷宫庶人中蛇毒身亡,他竟然也服毒偿命,死前,还留下血书说是受我指使给林敬之送了加料的食物,他诬我清誉,亦是负您使命。此事若非陛下正好在场,我就是跳进长河也洗不清了!太后,高悦敬您如母,求您为我做主……”
太后眸光闪动,显然,她边听高悦说,心中已在计较,待高悦一席话说完,她拍了拍高悦的手,却先问了皇帝:“此事,皇儿如何看?”
周斐琦道:“意深不可测,防高、李联合。”
“嗯,”太后眸光一闪,这句话显然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看着眼前的高悦,想着他背后的那个庞大的江南高家,不得不说,在整个大周,能与李氏分庭抗礼的家族本就不多,而李氏家族的势力多分布在渭河以北,且尚武,而高氏家族则百年来甘愿居于渭南,在南方经营数载且世代书香,才子辈出,这样的两个家族若是在嘉懿朝联手扶持帝王,其余世家自然再无人可匹敌。
就像当年,先帝曾说过,他的后宫中具将帅之才的是一女子,具宰府之才的是一哥儿,双杰在君侧,大周何愁不兴?这位有将帅之才是女子便是指的太后,而那位宰府之才是哥儿便是当年的孝慈太君。
那时候,他们最初也曾互相欣赏,后来为了在后宫生存也有争斗,不过最终孝慈死于刘妃之手,而太后则是灭掉了刘妃!
如今想来,先帝那句话不无道理,若高李联合大周何愁不兴?!只不过前朝到底没那个时机,可是嘉懿朝的形势却又不同。
高悦刚刚说敬她如母。
据太后所知,高悦在进宫之前,在江南高家是嫡母身死,继母不容的尴尬处境。高家家主,念其自幼便生得聪颖灵仙,这才选了送进宫来做伴读。想来若是他亲身母亲还在,恐怕也绝不会舍得自己那样可爱的孩子十来岁就离开身边千里赴京的吧?
只不过,这些年高悦在后宫一直沉忍,高家在京城也只有一位做侍郎的表叔,高家的势力依旧盘踞江南,说起来这里面也未尝没有避李家锋芒的用意。如今,那位表叔调到了蓟城,整个津州都是李家的地盘——沽城有镇东军,津州刺史又是和太后娘家沾亲带故的姑爷,蓟城的形势一直没有明朗,何不借此机会——
太后想到此便笑了,她安抚地拍了拍高悦的手,道:“你放心,哀家绝不会姑息大厨这等背主求荣的奴才!这件事,哀家定然会给你做主!”
高悦闻言,连忙又要行重礼,被太后一把拉住,就听太后又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宫里,还没出宫去看过家人吧?如今你晋封大典也快到了,出宫呢,倒也不甚方便,不如趁此机会,接家里人进宫来住几日,也好叫他们放心。”
高悦忙道:“还是您疼我,谢太后恩典!”
“好啦,那厨子是个不懂事的东西,哀家再给你换一个更好的!”太后望着高悦,脸上笑得越发慈爱。
周斐琦闻言,却笑道:“母后何必这么惯着他?如今他在极阳殿住的时候多,再配个厨子也是放在景阳宫里,无所作为,依朕看,还是暂时不给他了!”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只笑道:“那就听你的。”
……
说起来,太后真不愧是先帝钦点过的具有将帅之才的女子,加之她这些年浸沉宫斗,那一手四两拨千斤玩得是真溜——冷宫庶人林敬之之死,后宫众人尚且还在议论纷纷,一道太后谕旨便直接给这件事盖了棺定了论——
景阳宫御厨口口伙同冷宫看守口口和口口残害朝廷忠良之子林敬之,现以查明其三人为前朝刘氏余党,此案已交大狱审理,要犯三人秋后问斩。
这道旨意一出,后宫再无人议此事。毕竟刘氏余党谁都知道特指刘太妃,也就是九殿下周斐珏的生母,现在九殿下还在后宫里住着呢,虽说不再住霁和殿了,搬进了永寿宫,但说得多了难免会传进九殿下耳朵。他就算再怎么,如今也还是这宫里的一位主子。
再一点,那刘氏余党是一般人敢随便提的吗?那可是曾经正儿八经造过陛下反的逆贼,这件事要是还能由着他们随便哔哔,呵呵,自己真得好好掂量掂量有几颗脑袋够砍得了!
……
高悦当晚回到景阳宫,听说这太后下了这道旨意,只感慨了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这道旨,直言三人秋后问斩,也就是说大厨服不服毒都是死,如今他自己服毒了,随便人们怎么说——畏罪自杀也好,死前抹黑也罢反正他是反党逆贼他说什么谁敢信啊——他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林敬之在这道旨意里成了忠良之子,也就是说,林刺史在太后心里依旧是忠良,虽然他死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之前犯过大错,如今虽死却又为其父博来一个忠良之臣——可见太后还是认可林刺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