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末泽松开他,一手扼住精致下颌,轻轻抬起,打量青年睡梦中苍白的脸庞。
神魂又不对劲了。
顾末泽皱起眉头,手掌运起宛如星辰的流光,正要覆在闻秋时额头。
睡梦中的人若有所感侧过头,脸颊主动挨住他掌心。
青年长睫细颤。
在他掌中无意识地轻蹭了下。
顾末泽呼吸一窒,心脏像是突然被抓住了般,下颌绷着,试探性地催动魂力,流光从手腕迅速蔓延至全身。
闻秋时微睁开眼,视线模糊,傍晚有过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神魂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
昏昏沉沉间,他被旁边舒适的暖意吸引,不自觉凑了去。
顾末泽眼神幽暗。
室内安静到能听到心跳声,他释放出魂力,吸引着意识不清的人靠近。
闻秋时细软发丝散在枕间,眼睛半睁不睁,眸光涣散,细长手指抓住他手臂,像是求暖的幼兽般,将白皙脸颊埋在他颈窝,轻轻蹭动。
似乎在表达满足,又似在索求。
软的不行。
顾末泽空落的心一下填满了。
这是闻秋时主动靠近他,即使是无意识动作,依旧让他连兴奋到指尖都在颤栗。
他八岁初见魂灵。
青年神魂支离破碎,看上去像一张被撕碎的纸,被人勉强拼凑起来。
风一吹,便可能消散。
不久后,顾末泽挖掘出一些与生俱来的能力,他魂力很强,强到可以渡过身边的魂灵。
在他魂力笼罩下,闻秋时神魂裂缝渐渐消失了,随后,在顾末泽魂力日积月累的滋养下,闻秋时神魂甚至偶尔会做出下意识动作,逐渐恢复了灵智。
直到鬼哭崖石洞里,顾末泽都在用魂力养人。
顾末泽养了十年,此时才意识到,魂力可以作为闻秋时无力抵抗的诱饵。
轻而易举让青年窝到怀里,倚偎着他。
前所未有的乖。
顾末泽修长的手落在他腰身,像是怕惊扰到人般,动作轻柔,甚至带着几分缱绻。
往上挑起的薄唇,却是透着邪佞恣笑。
***
次日闻秋时睁开眼,天尚未亮。
换做平日,他非得裹上被子再睡一觉,但今儿他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极了,怎么都睡不了回笼觉。
素来苍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红晕。
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睁眼发现缩在顾末泽怀里睡了一夜的缘故。
顾末泽刚睡下不久,眉间透着少见的倦色,脸颊微白。闻秋时轻手轻脚下床,穿上衣物出了门。
没多久,他惊魂不定回来了。
方才出了北院大门,撞见一群早起的南岭楚家子弟,正去乾位房拜见家主。
闻秋时一下焦虑起来。
尽管有意避开,但与楚柏月正面相撞是迟早的事,届时他若表现得无动于衷,落在旁人眼里,难免会心有怀疑。
若像原主一样发疯痴缠,与他而言,还真有些难度。
闻秋时忧愁了一天,都未去东街摆摊。
晚间时候,天宗弟子又要去听哪位宗主论道,北院一下空荡起来。
闻秋时略一思忖,看向今日整天待在他身边的人,“你怎么不去?”
顾末泽一愣,他从不参加这些。
闻秋时微眯了眯眼,招呼牧清元等人稍等,将他推过去,“你是天宗弟子,别人该做的,你也要做。”
顾末泽一脸莫名,最后在闻秋时严厉的目光下,踌躇着走了。
待众人都离去后,闻秋时一溜烟出了门,没多久,他抱着一个稻草人从大门进来。
月光照在北院,四周寂静,闻秋时将稻草人立在院子里,往上面郑重贴了一张纸。
纸上三个飘逸大字——“楚柏月”。
闻秋时担心到时候见面演技不够,提前演练。
他本欲抱着稻草人大腿嗷呜。
但转念一想,楚柏月身为家主,且不提身边的护卫,单是以自身高深修为,面对他一个死缠烂打,修为尽失的人,哪会给他近身的机会。
场景模拟得不对。
片刻,闻秋时灵光一闪,被打通了演技的任督二脉。
青年面对稻草人退了两步,随后“噗通”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嗓音带着哭腔。
“不,不要这样对我,柏......”
闻秋时抬头看到模样呆呆的稻草人,一想这是楚柏月,哭喊声一顿,伤心欲绝的表情瞬间崩了。
他起身脱掉外袍,给稻草人裹上。
衣摆曳地,月色下,好似拥有了修长的身影。
夜空风起云涌,整个一晚上,北院上空都是撕心裂肺的忘情哭喊。
“柏、月、哥、哥——!”
论道结束,各宗弟子三五成群回住处,北院天宗与南院灵院隔着一片湖,遥遥相望,平日很难正面相遇。
但论道离去时,不免相遇。
不出意外,天宗弟子又要被大肆嘲讽了番,毫无还嘴之力。
原因无他,两宗弟子一旦针锋相对,身为天宗之耻的闻长老,便会化作敌人手中所向披靡的长.枪,把理亏的天宗弟子杀得哑口无言,落荒而逃。
但这次,张简简等人难得反击了。
“屁话!闻长老当年被废修为不说,囚禁在后山多年,不知悔改也就罢了,改过自新了还不够,还要奚落!”
“我们闻长老怎么就像疯狗一样追楚家主了?今天不就乖乖地避而不见么!”
“须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闻长老早不是当年那个歹毒恶人了。”
“就你们灵宗有符师当长老啊?我们也有!”
“略略略......”
众人一番连环攻击,吼得灵宗老相识们都惊了,然后在他们愣住的时候,头也不回地往北院跑。
“哈哈,爽快!”
被骂了六七年,头一次开口反驳,张简简等人畅快极了,高兴之余有人担忧道:“我们话已经放出去了。若闻长老再见到楚家主,又被勾魂干出什么恶事,岂不......”
众人一默,笑容消失。
张简简轻咳一声,拍拍胸口:“信我,闻长老说了不会的。”
一群弟子回想长老近日表现,再正常不过,说不定真对楚家主心凉了,看开了。
他们放下心,继续勾肩搭背地往门口走,没行两步,看到大门前立着两道身影,是方才被城主留下的顾末泽与牧清元,竟比他们还早到。
两人站在门外,朝内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众人快步赶去的时候,门口身影少了一个。
夜色微凉。
闻秋时拔出发间小截稻草,掸了掸衣袍。
原本稻草人伫立的地方,一根根枯稻四下散着,在他接二连三倒地拉拽中,稻草人几乎要秃了。
闻秋时望了眼天色,打算进行最后一次演练。
他端起茶水含了口,放下茶杯,视线往披衣稻草人扫的刹那,脸色一变,带着惊喜万分的表情跑去,但距离稻草人一丈处。
砰!
闻秋时重重跌倒,继而“噗”地吐出大口茶水。
那瞬间,仿佛茶水是血色的,一下染红了他的双目。
“咳、咳咳,”
趴伏在地的青年犹如受到致命伤害,痛苦万分地捂着胸口,另手颤抖着伸向前方半空。
仿佛那里,有他穷尽一生想追寻的东西,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青年嗓音带着哭腔,面对无情之人漠然离开,情绪压抑到极致。
刹那间,他半空中的左手骤然发力,拼尽全力抓住对方衣摆,撕心裂肺哭喊道:“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啊柏......欸?”
闻秋时嘶吼声一顿。
他松开本该抓住空气的左手,重新抓了抓。
微凉的衣料触感,再次从指尖真实传来。
闻秋时:“??”
他盯着地面的视线上移,一双熟悉的乌靴,以及被他手指拽住的衣摆。
“?!”
闻秋时表情微僵,抬起布满泪水的脸颊,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了下。
“......”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闻秋时老脸一红,左右看看有没有地缝,想要钻进去。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什么,僵硬地转了转头,大门口一群乌怏怏的天宗弟子,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闻秋时:“......”
北院内外一片寂静。
闻秋时默了默,在众弟子注视下,眼睛一闭,玉白的手顺顾末泽衣摆垂落,倒在冰冷地面,晕了过去。
“七师叔?”
“长老!”
门口传来阵阵惊呼,天宗众人慌忙走去。
只是尚未赶到闻秋时身边,一阵冷飕飕的夜风吹来。
地面脱下外袍,单着了件薄衫的青年,本该昏厥的身影忽然轻轻一颤,摸摸鼻尖,打了个喷嚏。
“啊楸——”
众人:“......”
第16章
打完喷嚏,面对一众欲言又止的视线,闻秋时眉梢小动了下,继续倒在地面一动不动。
场面停滞片刻,顾末泽回身将稻草人的外袍取下,扫了眼写着“楚柏月”三字的纸条,撕下揉碎,扔在一堆杂乱的稻草里。
将人从地面抱起,顾末泽隔绝周围视线,回了房。
落在柔软的床榻,闻秋时松口气,睁开一只眼试探性地瞅了瞅,对上一双幽深眼眸,下颌被扼住抬起。
他白皙的脸颊残留着泪痕,眼圈发红,长睫悬着细碎水珠,一脸都是演技。
“不对。”顾末泽道。
闻秋时表情茫然,两只哭后水雾雾的眼睛都睁开了,捏着他下颌的手指收紧。顾末泽眼角微敛,他想看青年哭红眼,但不是为了旁人落泪。
顾末泽薄唇冷抿,盯了几许,眼底血色翻涌的刹那,他放开手,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关门声响起。
闻秋时不解地揉揉下颌,裹上被子。
次日一早,闻秋时神色如常与弟子们打招呼,昨夜之事好似未曾发生,他只字不提。
众弟子见状都怀疑起来,闻长老是不是真失忆了,都说思念成疾,或许昨晚长老正好疯症犯了,才对着个稻草人哭着说是楚家主。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对昨夜之事沉默,望向闻秋时的眼神多了点怜爱。
不知长老这病多久了,可曾吃药。
闻秋时吃早饭时,牧清元面带迟疑地走来,开口道:“今日巳时天篆笔在符会前的龙跃台展览,七师叔要不要去?”
闻秋时摇了摇头:“并无兴致。”
制符时,纸笔墨砂等材质的不同,制作出的符威有差异,因而大多符师会致力于用最好的材料,但闻秋时对这些没有要求。
他在道观练符时,路边折一根狗尾草,池边沾点水,就能在地上画起来,因而不怎么讲究。
青年表情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排斥。
牧清元沉默片刻,若有所指道:“天篆是闻符主生前之物,圣尊取神木亲手制作相赠,符主身陨后,已十年未曾现世。此次作为符道大比的奖励,七师叔不如趁现在去看一眼,过几日他便是有另主之物了。”
闻秋时嘴里的枣糕突然不甜了,抿了抿唇,半晌吐出一字:“去。”
巳时,龙跃台。
黑压压的人潮围绕符会前的广场流动,目光聚在最中央。
高台之上,置有玉制笔搁,搁上放着一只沉寂多年的笔,顶端散着淡青光芒,底下笔身长直赤红,笔斗浑黑。
天空升起暖阳,给笔上一个“闻”字渡了层金边。
“闻”字劲挺,银钩铁画。
这便是符笔天篆。
不止符师,前来参观的修士亦多不胜数,四下皆是惊叹,目光中闪烁着敬畏。
也有人长叹惋惜:“当年有幸见过天篆,在符主手中时,不知有多耀眼夺目,哪像眼下这般暗淡!”
闻秋时立在一群兴奋张望的天宗弟子间,望向天篆的刹那。
他瞳孔微缩。
周围的议论声远去,逐渐听不真切,视线也变得模糊,闻秋时意识陷入混沌。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他脑海回荡,低沉安稳。
“闻......我为何告诉你。”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着淡墨轻袍,衣上绣着闲散的祥云纹,眉眼如墨,世间少有的精致漂亮,他打量着以面前男子为首的一群陌生人,神色警惕。
“你是谁?不如先报上名来。”
少年语气毫无敬畏,惹得对面一行人瞠目结舌,有人甚至皱起眉,要出口训斥。
那个高大身影,却是低笑一声,抬手制止,语气温和地吐出三字。
“郁苍梧。”
“哦,那我叫闻郁。”
少年人回答的十足敷衍,明晃晃表示这是刚想的热乎名。
但他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来,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对他道:“既然如此,过来吧闻郁,我这安全。”
闻秋时指尖微动,下意识朝前方天篆笔的方向抬起手,旋即在周围一片惊呼中,摔到在地。
但身体未跌到坚硬的地面,意识昏沉间,有人在他耳边焦急低唤,“师叔!师叔!”
闻秋时头疼欲裂,四周好似发生了什么,方才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席卷而来,伴着凶兽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狂风呼啸。
闻秋时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到难以掀开一条细缝,耳边都是嘈杂惊呼,乱哄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