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了几个月才看到的来信,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憾和错失,康绛雪静下心来接连看了几页,没多久便哑然。
若说他之前为盛灵玉迈出的一步而心生欣喜,那面对陆巧这一番如今才感觉到的情意就只有满心的复杂与愧疚。
说来也算一种可笑的巧合,在这些信中,陆巧并不止一次对他表露心意,直言对小皇帝日夜思念,在记录日常琐事之外,时时刻刻都带着思慕他的痕迹。
若是这期间小皇帝看到任何一封,大抵也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可偏偏就是一封都没有看到,直到在永州被陆巧亲吻,才猛然意识到陆巧原来喜欢他。
如今再看这期间积累下来的情书,难免让这番情意积攒得更加热烈纯真,令人喘不过气,康绛雪只看了七八封便收回到匣子里封存。
他不知道这些信件盛灵玉之前有没有打开看过,但他自己,却着实想不出下次见面该如何面对陆巧。
他实在应该和陆巧说清楚,越快越好。
只是他和盛灵玉,如何才能和陆巧说得清楚?
陆巧那般性格,最后要如何收场?
小皇帝心烦意乱,不留神竟到傍晚,长乐喝了奶不停地打奶嗝,康绛雪一边拍着孩子的背抱着长乐满内殿绕圈圈,一边问平无奇道:“是什么时辰了?盛灵玉还不见回来?”
平无奇应道:“时辰还早着,陛下急什么?”
康绛雪并没有什么着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读了那几封信,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不舒服,眼皮子也跳了起来。
人总喜欢将身体的变化理解为某些事情的预兆,小皇帝亦不能免俗,他将孩子递给海棠抱着,问平无奇道:“你干什么呢?”
平无奇正在殿内的桌子上磨药,应道:“配几个不同的药方,盛大人先前特地嘱咐……”
康绛雪本该问问盛灵玉嘱咐的事情是什么,可这会儿刚好心思不在上面,他挥挥手,叫道:“回来再做,陪朕出去走走。”
海棠见此忍不住插话调侃:“陛下,现在去接盛大人是不是太早了?天还没黑呢。”
康绛雪用眼睛吓唬了海棠一下,小丫头一缩脖子,抱着长乐赶紧缩回了殿里。
此时已是初秋时节,暑气消退,天气凉爽宜人,康绛雪和平无奇带了几个郎卫,去了较近的花园。
被海棠说中,小皇帝还真抱了点等人的心思,他知晓盛灵玉不会回来得太早,因此也并没有十分急躁,却不想去了花园没多久便遥遥听到了人声。
“回来了?今日这么早?”
小皇帝自石台上坐起来,正要露出笑容,神情忽然定格在脸上,他皱眉望向平无奇,敏锐地问道:“……是不是太吵了?”
平无奇神情凝重:“不错。”
确实太吵了。若来人是盛灵玉,不,若来人是来正常拜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杂音,听这个动静,分明来了不少人,乃是列阵整齐的脚步声。
好端端的,皇宫里怎么会进来这么多人?
郎卫的反应比小皇帝更加警惕,领头熟悉的郎卫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一众人急忙护着小皇帝回程。
“你们回正阳宫,赶紧联络盛大人。”
一行人脚步急促,自原路往回撤,在他们转过拐角时,那沉重的脚步声来源也露了面,当真是一队和禁军装扮不同的兵士。
没有人说话,但那匆匆一瞥让所有人心脏都迅速绷紧。
小皇帝曾经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几乎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宫变和谋逆等字眼,他心里大惊,不住地思索:是谁?苻红浪?
因为小皇帝闭门不出,盛灵玉在朝揽权,那恶鬼失去耐性想要彻底做了断?
焦急中,康绛雪想的尽是长乐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回到孩子的身边,等到了正阳宫的门口,天色完全黑透。
小皇帝正待大步踏入,郎卫和平无奇一齐将他拦下:“等等,有些不对劲。”
和外面的声音不同,正阳宫有些太安静了,烛火虽然燃着,但没有一点人气,不仅海棠没有出来迎接,就连守门的宫人、郎卫、禁军也都不见踪影,好像从里到外被掏空了一般。
有人来过了,甚至把小皇帝的守军全部清扫。
恐惧感掐住了小皇帝的喉咙,他在门口犹豫了一刻,仍是只有进去这一个选项。
小皇帝不顾阻拦迈了进去,殿内空无一人,他直直冲向最里面的寝殿,一眼便看见了长乐的摇篮。长乐正醒着,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臂吐口水泡,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高挑殷红的身影。
那身影一手轻晃着摇篮让孩子不停地摇晃,一手持着细杆长烟斗,饶有兴趣地盯着孩子的面孔。
孩子笑,他也笑,但那副笑起来的红衣红眼的姿态,没有一点人该有的模样。
真的是他。
康绛雪脚步凝固,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他想要大喊一声滚开,想要立刻便上前去推开他,可苻红浪的手离长乐的脖子那么近,近得他甚至无法呼吸。
似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苻红浪眯起眼睛回头,轻笑:“回来了?”
康绛雪的喉咙滚了滚,在那铺天盖地的惊慌感中,硬是撑住了,脸色未变:“你怎么进来的?要变天,你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
苻红浪笑盈盈地望着小皇帝,并没有说话,却有一道声音忽然自后方传来,熟悉又悠闲道:“陛下的脚步这么快,想见一面真是好生困难。”
小皇帝闻声回头,身后一人领兵而入,分秒间,平无奇和几个郎卫已被押住,和外面层层叠叠的人影相比,如今宫里的局势竟是一边倒。
康绛雪一时无法发声,他望着那领头之人,咬咬牙,难以置信:“你和苻红浪联手?你是疯了吗?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杨惑穿了一身紫色衣衫,眼罩笼着一只眼睛,端的是一副英姿潇洒,毫无传闻中旧伤复发的样子。
面对小皇帝的质问,他不在意地摇头,打断道:“陛下怕是误会了,臣哪里是在谋反?臣是来救陛下的。”
小皇帝冷笑:“你救朕?”
杨惑道:“不错,从盛灵玉的手中救陛下,再没有这般名正言顺的局面了,不是吗?”
第148章
康绛雪一时无话可说。
他无法否认,眼下这幅场景真是他做噩梦都不想看到的最差的画面。
杨惑和苻红浪凑在一起,维持平静的天平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是倾斜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在他尚未有真实感的情况下,故事的进度已经拉到了最后的决战,胜负将分,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便就是真的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正好陛下在此处,不若把圣旨一道颁了吧,这样臣行动起来也方便许多。”杨惑说着,行动上毫无顾忌,虽是行走在小皇帝的正阳宫,却宛如通行在无人之境,随手一挥,便有军士径直去往书房,将笔墨桌案搬到康绛雪眼前。
杨惑道:“陛下向来聪颖,自是知道应该写些什么。”
写什么?
小皇帝清楚得很,自然是一道清君侧的圣旨,一道将盛灵玉从名声上打成乱臣贼子的判决符。
天下就是有这种黑白颠倒的荒唐事,康绛雪冷笑一声,瞪着杨惑,完全没有动作。
杨惑早就料到小皇帝这个反应,居高临下看着这位眼见着被攥在掌心里随意拿捏的骄矜帝王,一点不觉得生气。
他不慌不忙地从桌案上拿起玉玺,在空白的圣旨上盖下印章,接着发笑:“也罢,这样更省时间,叫个人来代写就是,还省得叫陛下操劳。”
听着好像他如何心疼小皇帝一般,康绛雪心下冷笑,眼睁睁看着杨惑收起圣旨,向后递出去。
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既是徒劳,不如冷眼维持住小皇帝仅剩的尊严。
小皇帝嘲讽不悦的模样时常见到,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场面却是不多。杨惑似乎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内殿的苻红浪忽然出声提醒道:“宁王殿下,时辰是尚早,但再耽搁一阵,耽误的怕不只我的事。”
杨惑闻言微顿,神情之间没有表露出不悦,不过动作确实止住,他道:“国师这般信任,愿意交托大事,本王如何敢轻慢。”
言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临走之时,杨惑的视线落到小皇帝身上,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一眼。
康绛雪心下之乱,只在乎担心眼前突如其来的动乱,担心不知生死的盛灵玉,担心在苻红浪眼皮子底下的女儿,没有丝毫空隙去理会那不知所谓的目光。
长乐,他的长乐。
小皇帝内心呼唤之时,苻红浪正正好开口,话音里带着对眼下逼宫毫不在意的清闲:“长乐,谁起的名字,竟然这样平庸。”
光是挑剔名字还不够,苻红浪一边笑着打量小小的女婴,一边吐出轻薄的烟雾:“模样也差了些,一点都不像你我。”
无论是模样差还是不像小皇帝,哪一点都有大把的话可以用来反驳,可惜小皇帝完全没有这样的精力。看着苻红浪向长乐伸出手去,他忍不住快走几步,喝道:“别碰她!”
小皇帝自进殿开始就没有受限制,这一走就真的走到苻红浪身前。苻红浪瞧着他靠近,单手按住长乐的脖子,笑盈盈地望过来。
康绛雪即刻止步,瞬间定在了原地。
苻红浪幽幽道:“臣为何碰不得?荧荧可是忘了,她本来就是我的,莫说是她,就是荧荧自己,过去、现在、将来,也都是我的。”
康绛雪一言不发,再多的情绪都在孩子的安危面前急速冷却下来,他不敢出言反驳,只用沉默将这话承受下来。
“好了,倒是乖觉。”苻红浪对小皇帝的态度十分满意,轻飘飘按着孩子脖子的动作也随之改为托住孩子的后背,将小小的女婴从摇篮里抱起来。
长乐无知无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天真,并不知晓她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怖的恶徒。
大概是苻红浪的红色眼睛令她感觉太过新奇,她甚至主动伸手去够苻红浪的脸,张嘴咯咯直笑。
苻红浪也跟着笑得更厉害,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几乎会生出一种他热情慈祥的错觉。
苻红浪逗弄着孩子:“你喜欢这双眼睛?你也想要一双?”
康绛雪的心在孩子和苻红浪靠近的时候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绷着一根线,苻红浪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如临大敌,那根线随时都可能断裂。
更加可怕的是,就在这个任何一点变故都能让小皇帝神经颤抖的当口,空气里弥漫出了一点很淡很淡的气味。
——孩子尿了。
长乐刚出生不久,无意识撒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偏偏此刻尿在苻红浪的手上,还弄脏了苻红浪的衣裳。
康绛雪看到液体从笑呵呵的长乐身上洒下,流到苻红浪的衣袖和衣摆上,刹那间,小皇帝的心脏揪紧,所有的空气都在这一刻凝固。
苻红浪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随后变成一种毫无表情的寂静。
一个像苻红浪这样的人,当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时,一种可怕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捂住所有人的口鼻,随时可以让人窒息而死。
小皇帝克制不住,下意识猛然出手去夺孩子,苻红浪反应迅速,轻轻松松便成功避开。
一夺失败,小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就在康绛雪要狠下心去拼命抢夺之际,苻红浪忽然又重新开口,问道:“怎么处理?”
“什么?”康绛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紧张到了极点,怀抱着一点都不敢有所放纵的希望,小心而谨慎道,“……给她换件衣衫,换个新的尿布就好,柜子里有,早就备好了。”
苻红浪点点头,示意小皇帝去取,康绛雪放心不下,但也不敢硬拖着,思考之后仍是压着几欲爆炸的心脏快速取回衣物。
苻红浪点头,放下孩子,动作虽有些生疏,但确实按部就班,拉开长乐的小小手臂,逐一开始更换。
小皇帝碰不到孩子,只能在一旁瞧,好半天,等他缓缓松出一口气时才意识到,就这么一小会儿,他整个人已经像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后背都湿透了。
如此地不受控。
不多时,长乐换好了新衣服,小公主又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漂亮小天使,不哭不闹,瞪着眼睛乱看。
苻红浪观赏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耐心十足地看向康绛雪,似乎在等待一句评价。
康绛雪盯了苻红浪一眼,声音防备又干涩道:“你还愣着,你不用换?”
苻红浪当然也是要换的,但绝不会为此而暂时离开。
他早已和杨惑达成了一致,确定了彼此掌控的范围,在杨惑离去之后,他所有的心思都尽可以用来磋磨小皇帝,享受他期待许久的乐趣。
“把衣服拿过来。”
宫人得令,很快便将衣物送到,到了这时,苻红浪才算松开长乐,离得稍远了一些。
康绛雪抓住机会将孩子抱回怀里,苻红浪见状亦没在意,这些举动在他看来均无意义,些许挣扎只是处于被动的人所能争取的微弱的心理满足,欣赏这些也是他的一种兴趣。
脱下染了脏污的衣衫,披上新的红衣,难免会展露躯体。康绛雪本一眼都不想多看苻红浪换衣衫,不料偶然一瞥,忽然注意到苻红浪的后背上浮现了很多青紫的痕迹。
再仔细看,竟然不是什么表面上的伤痕,而是皮肤下的血管游走,快要挣开皮肉凸出来,落在眼中外溢着一种可怕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