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苻红浪却一点不觉得痛,察觉到小皇帝在看,他回头笑着道:“看着不习惯?”
康绛雪尚未明白这些痕迹的来源,苻红浪已是道:“这还是你送给我的,怎么,自己留下的痕迹自己都认不出?”
这也是神仙散的后遗症,除了那双红眼睛,身上也落下这么多的痕迹?康绛雪思维一瞬发散,有些不受控地想:那又如何?
让苻红浪受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想要的是……
“想要我死?”
康绛雪猛然回神,苻红浪不错眼地盯着他,这个人并不介意在小皇帝身上看到对他的绝情和厌恶,正相反,他很是高兴:“那不妨再认真点,荧荧若是能得手,臣倒也能乐在其中。”
康绛雪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默然不语,怀中的长乐是他现在仅有的寄托,他很清楚,在他和苻红浪对话的每一秒,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比他此刻的境遇好到哪里去。
宫变,从来都是踩着血肉和尸骨的权力游戏。
忽然,长乐皱脸哭了起来,她清醒的时间不短,应该是已经饿了。康绛雪目光往外探寻,看不到任何照顾小公主的宫人,丫鬟都被扣了,遑论奶娘一类。
他暂时摸不清苻红浪会对孩子做什么,却不能让孩子挨饿,硬着头皮开口:“长乐饿了。”
苻红浪拉了把长椅在小皇帝的近处坐下来,举止比之前放松得多:“所以?”
康绛雪不太相信苻红浪会听不懂这话,一时竟不清楚苻红浪是不是故意不理会,想要饿着孩子:“她要喝奶才行。”
苻红浪淡淡笑着,望着小皇帝,语调温柔道:“那就喂她便是,荧荧的身体能做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臣当初下了大功夫,想来应该没什么难的才对。”
小皇帝近乎失语。
这自然不用苻红浪说,他当然知道自己可以喂奶,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要当着别人的面喂孩子,尤其是在苻红浪的面前。
然而苻红浪看上去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甚至眼神直白地盯着小皇帝不放。康绛雪望着长乐的小脸犹豫几秒,最终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苻红浪解开衣衫。
身为男性,喂奶也好,被看也好都不自在,身后的视线堪称如芒在背,刺得人几乎有实感。康绛雪极为不适,无奈地在心里数秒,一边想着外面的情况,一边盼着长乐快点吃饱。
不知道盛灵玉是否知晓宫中有变?双方会不会已经短兵相接?
杨惑和苻红浪出其不意,盛灵玉肯定是一时赢不了的,那他会怎么办?出城吗?
正想着,康绛雪回头看了一眼,正和苻红浪对上。
后者端坐椅上,宛如端详什么满意的作品一样注视着小皇帝,红色的眼中带着笑意,带着看不清的危险。
小皇帝不知为何,忽然下意识地顺着苻红浪的红衣往下看,随即,他的脑中轰隆一声,竟不知道是该惊讶意外还是该觉得意料之中。
苻红浪他就像那个夜里一样有了反应,不合时宜、对象错误、毫无理由的反应。
疯子。
康绛雪情绪失控,忍不住开口骂道:“苻红浪,你有病?!你脑子真的坏了是吗?!”
第149章
在上次类似的场面中,苻红浪也被小皇帝这样骂过,这次和上次同样,苻红浪笑容不减,甚至当场点头,对这话深以为然。
苻红浪自己也是这样想:不错,他的脑子就是坏了一部分,而这正是托了小皇帝的福,来自于那瓶神仙散的功效。
小皇帝想来应该知道,自生来对外界有知觉,他眼中的世界和寻常人眼中的就是不同的:快乐、喜悦、幸福、慈悲,抑或是其他负面情绪他都感觉不到,因此时常觉得无聊,多方寻找刺激,靠着凌驾于万物之上或自制药物游荡在死亡的边缘聊以度日。
然而小皇帝猜不到的是,在用了神仙散之后,这瓶毒药诡异而巧合地刺激了他天生缺少的那一部分,虽然给他带来了很强的痛感等副作用,却刚好让苻红浪对感情的捕捉空前敏感起来。
生来第一次,苻红浪会对平日里不屑一顾的事情而感觉到烦躁,会因为以前从来不在意的事情而感觉到愤怒。
这些情绪对于旁人而言也许十分平凡,但出现在苻红浪身上,除了带来新奇感之外,还产生了一种过分的刺激。
他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现在在他本来就不正常的情况下,他所有的情绪跟原来相比都被无限放大。
苻红浪近来时常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同时,随心所欲起来愉悦感也在成倍成倍地增加,乃至于面对小皇帝也几次毫无掩饰地兴奋起来。
小皇帝这个人,本就总是能带给他相当大程度的快乐。
说来这种增加感情波动的法子苻红浪其实曾经对盛灵玉暗中用过,也是有些可笑,有朝一日竟然反噬回来,还反噬得不知增强了多少倍。
不过苻红浪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好极了。
这种疼痛和兴奋交织的快活感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享受,他不介意让这种感觉拉伸变长,多陪伴他一会儿。
看着小皇帝青白的面孔,苻红浪不见冒犯之感,饶有兴趣道:“就这么害怕?”
康绛雪无法回应,骂完一句,立刻不想和苻红浪对视,狠狠扭转了视线。
小皇帝看上去很有气势,但细看那张面孔,除了愤怒和恐惧,绷紧的下颌还透着一种不堪忍受却又只能忍受的屈辱感。
这种模样实在是太适合用来欣赏,苻红浪细细看了一阵,并没有为了继续看到更多的反应而向着小皇帝靠近一些,他的视线落到窗外,忽然放低声音,轻声道:“今晚没有月亮,但星星亮得厉害。”
说完,苻红浪像是想到了什么,用刚好能被小皇帝听到的音量低语:“看来臣近日进宫不在陛下的预料之中,真不知道在荧荧预想的轨迹里臣会做什么样的行动,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康绛雪为这无形中看透一切的话语而微微一怔,苻红浪已经接着道:“世事多变,来日如何,臣真是十分期待。”
因着仿佛锤子砸在心头一样的沉重发言,康绛雪整个后半夜都沉浸在一种沉默无言的压抑之中。
苻红浪没对他做什么,亦没有过来抢夺孩子,小皇帝还是觉得每分每秒都过得十分煎熬。
目前来看,宫中已经完全被杨惑和苻红浪控制,在一开始的吵闹之后,殿外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无声地昭示着眼下的局面已经尘埃落定。
康绛雪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被扣在正阳宫中限制行动。
如此这般,纵是有苻红浪一直戳在眼前,康绛雪还是逐渐适应下来,熬的时间长了,便抱着孩子靠着床榻小睡一阵——逆境之中,他还不能放任自己精疲力竭,否则到了有机会逃脱之时只怕会无力一搏。
苻红浪对此自是没有阻拦,小皇帝无意探究苻红浪的心态,只是担心睡梦中长乐被抱走,睡得难免很浅。
约莫到了天明时分,康绛雪在一阵轻微的谈话声中转醒,醒来第一反应是看怀中的长乐,看孩子睡得安稳,才放下心来去听屏风后的谈话。
有资格在正阳宫里谈话里的人不多,听声音果然只有苻红浪和杨惑两位。小皇帝凝神去听,正好隐约听到盛灵玉的名字。
苻红浪道:“都找过了?”
杨惑应声回答:“该去的几个屯兵之处都去过了,但盛灵玉么……”
苻红浪问:“要抓的人?”
杨惑:“那个叫陈茵的女子当场自尽了,她的夫婿也和她死在一处,至于其他人,怕也是无关紧要,留着也无用,随意处置了。”
苻红浪听得不慌不忙:“罢了,想也知道不会这般容易,没什么好急的,有荧荧在手里,盛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攻打皇城,只要还在宫里,便是处在不败之地,此刻该急的人,怕不是你和我。”
康绛雪根本没听清后面的话,他还来不及为盛灵玉现在无事的消息而喜悦,在听到陈茵自尽的消息时忽然便眼前一花阵阵耳鸣。
陈茵……死了?
那个与他才分别不久的女子?
和陈茵告别的画面尚且清晰,转眼就被一片污浊的黑色淹没,康绛雪的记忆都跟着模糊了。
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子,约好了要送贺礼的女子,她年纪还那么小,才刚刚和夫婿成亲。
她的胭脂铺生意那么好,有着平淡又幸福的人生,她还是盛灵玉仅有的、在这世上能够真心善待他的故人。
她怎么能……
酸涩冲上鼻腔,康绛雪的眼眶瞬间湿润,但不容他再多失神,苻红浪已经看见屏风后小皇帝的影子,眸中一闪,话锋一转道:“不过这样拖着也不能长久,既然那女子已经死了,总要换个旁人引盛灵玉出来才是。”
杨惑道:“国师大人说的是……”
苻红浪道:“宁王殿下以为如何?”
杨惑没有回答,小皇帝脑中已是一震。
若盛灵玉此刻已经藏了起来,能把盛灵玉调出来的首选人当然是自己,可小皇帝的身份摆在这里,长乐亦是堂堂长公主,无论如何苻红浪和杨惑都不会动他们,那最能让盛灵玉坐立难安的人就只剩一个——
盛灵犀。
可盛灵犀的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小皇帝终于忍耐不住,冲出来道:“不行!”
苻红浪对他的出现包容至极,出言应道:“为何不行?”
康绛雪道:“她是朕的皇后!”
苻红浪点点头,对“皇后”这一称谓表示了赞同,但毫不在意:“这个皇后是臣为陛下封的,陛下不乖,臣废了她,不也是理所当然?”
康绛雪深感语言的无力,竟没有任何词语能和苻红浪淡然的语气相抗衡。苻红浪走近过来,很亲密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发,道:“臣以为,荧荧更需要舅舅和孩子,不需要什么皇后。”
后面再没有别的话,杨惑在一旁瞧着小皇帝和苻红浪说这几句,不多时便带着笑容离去。
康绛雪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即刻便要去落霞宫提盛灵犀,难以控制地焦虑起来。
许是小皇帝焦虑过了头,怀里的长乐被他抱得痛起来,小脸一皱,发出哇哇的哭声。
康绛雪烦躁不已,急着哄道:“长乐!别哭,不可以哭!”
可惜小公主对眼前人的困境一无所知,一时半会儿哄不好,小皇帝声音一大,她更觉得不高兴,哭得越发响亮起来。
苻红浪到底要如何对待长乐还是个未知数,康绛雪尤恐这哭声惹得苻红浪心情不好闹出事来,情绪一时有些崩溃。
在他急躁之中,苻红浪反倒看破了小皇帝心中所想,出声道:“荧荧不用如此紧张,臣暂时还不会对这孩子如何。”
小皇帝防备地看过去,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暂时?……你到底想做什么?”
苻红浪答非所问,只自顾自道:“这孩子对荧荧这般重要,若有朝一日她和盛灵玉只能活一个,荧荧会怎么选?”
随着小皇帝瞳孔微微放大,苻红浪再次道:“若这孩子和荧荧只能活一个,盛灵玉又会怎么选?”
“荧荧不觉得好奇吗?”
如此随意的两句话,偏偏顷刻将人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小皇帝半晌无言,苻红浪也不往下说,见长乐仍哭个不停,随即做主将照顾小皇帝和长乐的宫人调了两个过来。
海棠正在这两个人中,自宫变开始小皇帝一直没见到她,此刻乍一见她安然无事,心情自是震动。
有海棠帮忙,长乐不久便消停下来,康绛雪好过不少,但因着担心盛灵犀,心里依然沉重万分。
他不知是否应该庆幸平无奇一早便被带了出去,不然若他知晓盛灵犀可能会有危险,恐怕远比小皇帝要锥心刺骨,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
陈茵、盛灵犀、长乐、盛灵玉……
在未知的等待中又过半日,苻红浪命人搬来了许多瓶瓶罐罐,在小皇帝的书案上摆弄起来。
康绛雪不知他在做什么,但不得不在苻红浪的要求下陪同,索性一动不动,只望着窗外发呆。
冷眼一看,这光景竟是奇怪得很,不像是宫变之下的残角,恍若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平凡日常。
苻红浪心情很好,表情颇为轻松愉悦。小皇帝静默多时,忽然主动开口:“本来这个时候,朕应该在给长乐办满月酒。”
苻红浪停下捣药的动作,似是思考了一下:“算日子是该如此,怎么,还想办吗?”
康绛雪嗤笑:“朕想办你便给朕办吗?”
苻红浪脸色变也不变道:“有何不可?”
小皇帝这才算扭过头,直直看着苻红浪的眼睛,道:“朕要为长乐大办一场,举国同庆,文武百官都要到场,也可以?”
苻红浪看着小皇帝,静静想了想,最终依旧发笑,道:“自是可以。”
康绛雪:“时候就在明日。”
苻红浪点头,道:“臣知道。”
答应了,果然还是答应了。
康绛雪料想会如此,扭头继续发呆,一直待到苻红浪收起药瓶起身离去,才猛然松了一口气。
苻红浪不在的时候不多,确认那人确实离去之后,康绛雪在门口看守的侍卫之中搜寻一阵,最终确定一个还算眼熟的侍卫,唤道:“去给朕传个话。”
侍卫虽听见,但却并未应答。康绛雪并不理会,继续道:“朕有话要和宁王说,叫杨惑过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