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议事还在继续,处置了叛军和杨显,奖赏了该奖赏的人,摆在眼前的还有不少叛乱留下的烂摊子,其中,杨显之前驻守的永州无人治理成了最要紧的一桩事。
永州这个地方位置非常特殊,是定朝的交通枢纽,行商十分适宜,与此同时,环境气候也不差,是个有渔有米有钱有粮的好地方。
杨显是小皇帝之外唯一的杨氏皇子,先帝刚死之时就被太后打发了出去,苻红药对杨显是明眼可见的嫌弃忌惮,自然不可能给杨显真送一块上好的肥肉,因此永州这个地方除了富饶能积累银钱养备军队等肉眼可见的好处,还有两个十分明显的缺点:
一是远,二是乱。
远可以不说,乱却不能不提,据小皇帝估计,此刻的永州势力割据,比杨显去之前还要形势混乱,是个相当难搞的地方。办好了,可以得大势,说不定能笼络住杨显留下的残军拿下军权,同时风险也极大,流动人口众多,更有四处汇聚而来的恶徒,势力割据,很难治理,若没个铁血手腕,去了说不定还会丢了小命。
总之,诱惑和风险并存,风险比诱惑更多。
碰上这种情况,吃公家饭的百官避之不及,没有人想接这种烫手山芋。
人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时候愿意主动接手永州的要么是傻,要么就是有心吞掉这块藏着刀锋的肉饼。
偏偏,刚刚封了王的杨惑主动站出来道:“若陛下不弃,臣愿意去平定永州。”
封王之后,杨惑明晃晃地向前更进一步,藏都不藏一下。康绛雪糟心极了,以杨惑的狼性肯定有实力搞定永州,可若是杨惑搞定了,那不只是苻红浪一党受威胁,小皇帝这个背景板也会开始遭受风吹雨打,身边变得危机四伏。
苻红浪那边就没有人站出来截和吗?
小皇帝有点头痛,装作没听到的模样等了两秒没有立刻回话,不想太后一党互相对视,小皇帝等了半天还是无人出来帮腔。
杨惑又问:“陛下以为如何?”
康绛雪被架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此时,有一道声音在朝堂一角响起,坚定有力道:“杨世子连日操劳,刚刚立下大功,何必急着再担重任,朝中又不是无人,岂用得着事事烦劳杨世子?臣也有意毛遂自荐,希望陛下考虑一二。”
那声音十分耳熟,小皇帝再熟悉不过。朝中的文武百官闻声看过去,上首的陆侯爷神情也跟着出现了扭曲变动。
只因那忽然露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嚣张放纵,近日才刚在西郊大营领了个虚职的陆巧。
陆小侯爷身上只是虚职,平时和小皇帝一样心情好了就上朝,心情不好就不来,在陆巧说话之前,就连康绛雪都没有注意到陆巧今天穿了身非常普通的四品官服,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时之间,朝臣皆惊,陆侯爷冷着脸出声道:“莫要胡闹!巧儿,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巧显然是清楚的,他胸膛挺起,目光直视前方,声音铿锵有力:“臣自请旨去永州,为陛下平风波树皇威,望陛下准许——”
说到后面两个字,陆巧直接在堂上跪了下来,他深深看着小皇帝,决绝的神情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瞬,康绛雪什么都说不出了。康绛雪真的十分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可现在陆巧站了出来,他心中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欢喜——原文之中,陆巧从来没有去过永州,这无疑是超出剧情的发展。
再者陆巧年纪轻轻,资历也尚浅,也许是需要历练,但将被当珍宝一样娇宠着长大的人直接扔进虎狼窝……康绛雪并不觉得算是好。
陆巧的出现将僵局打破,百官火眼金睛,当然不会看不出初出茅庐的陆巧在实力上无法和杨惑相比,可当下有心阻止杨惑去永州的人更多,陆巧掐住了一个十分有利的时机,百官没有其他的人选,大多数的人竟都在权衡之下表示了赞成。
“陆小侯爷心有乾坤,去永州也未尝不可。”
“正是,陆小侯爷是陆侯爷的儿子,虎父岂会有犬子?配上几个副将细心辅佐倒正适合。”
陆侯爷脸黑得吓人,还是没有拦住朝中舆论,气愤地瞪陆巧一眼,手都发了抖。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陆老侯爷的强烈反对并没有影响到陆巧,在逆流中,他竟像是开弓之箭,离了弦,再也不回头。
康绛雪问道:“你真的要去?”
陆巧道:“是。”
康绛雪还是迟疑,陆巧为人张扬,但不可能不知道治理永州非常危险,拿命怄气或者一时冲动都不是相应的理由,忽地,他没有顾忌旁人的目光,皱眉问道:“你想好了吗?”
陆巧合上眼睛,一字一字道:“迫不及待,绝不后悔。”
第84章
“陛下?……您进还是不进?”
康绛雪听着平无奇的轻声催促,还是没有立刻下定决心,人在正阳宫的门口逗留了十多分钟,依然精神飘忽,摇摆不定。
明明是回小皇帝的寝宫,康绛雪倒有种要上什么战场的错觉,他还没想好一会儿见到盛灵玉应该摆什么表情。
怎么想都头秃,康绛雪甚至因为攀升的压力有种想逃避的冲动,他本质是一个很佛的人,可唯有涉及盛灵玉,他真有种因为太过珍重所以不由得凡事小心翼翼的心态。
康绛雪犹豫中,殿门口倒是先迈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娇俏好看,又不乏英气,正是张剪水。
瞧见小皇帝,张剪水也是微微惊讶,不过很快露出礼貌的神情恭敬行礼:“参见陛下。”
小皇帝疑道:“你怎么……”小皇帝和张剪水平时的交往都是暗线,极少有白日里正大光明的见面,这会儿时辰刚过早朝,显然不是往常的时间。
想来应当有个正当的名头。
张剪水道:“回陛下,臣女是从司衣库那边奉命而来,陛下新婚,需要添置些新的物件,陛下不在,臣女便和盛大人一一交代完毕,现在已是妥了。”
本以为此遭见不到小皇帝,正好碰到也是好事,张剪水顺势恭贺道:“恭贺陛下新婚大喜。”
张剪水的祝贺合情合理,小皇帝自然点头,张剪水这才离去。
两人的说话声或多或少传进了殿内,殿里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是盛灵玉。
康绛雪没了再躲避的可能,只得大步踏进来,殿里头果然如张剪水所说多了几个箱子,盛灵玉越过箱子迎上来,黑色的衣摆掀起,小玉从他的鞋面上跳了过去。
那身耀眼的红衣被换掉了,盛灵玉一身黑衣,还是美得令人窒息,眨眼的工夫,已是到了眼前,似是怕踩到小玉,他弯腰把小玉托了起来,小玉毛茸茸一团,被盛灵玉随手一摸,就装死似的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窝在了盛灵玉掌心。
盛灵玉唤道:“陛下。”
盛灵玉的声音轻柔,一向最令人舒缓放松,可此时落在康绛雪的耳中却像是一把钩子,让小皇帝一激灵,仿佛被人径直向耳蜗里吹了一口气。
他忽地想起了昨夜……盛灵玉也是这样叫他。
只是那时盛灵玉离他特别地近,他的唇就贴在他的耳朵上。
康绛雪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忽然确定了那不是梦,那就是真的,因为他记得实在太过清楚,所有的感觉都印在他的脑子里……
是完整的。
康绛雪顿时心惊又紧张,他和盛灵玉匆匆对视了一眼,一时没敢细看盛灵玉的神情便移开了视线。他无措地转了转眼睛,在两人交流之前,率先冲进殿中,边走边找话道:“朕刚刚看见张剪水了,她说送东西,就只是送这些,她没趁机说些别的事情?”
小皇帝一触即离,没有看到盛灵玉的身体在他逃走的时候僵硬了一瞬。康绛雪躲避似的回到自己的龙窝里找暖炉焐手,目光有意无意地四处乱瞥,就是不敢看盛灵玉。
于这时,盛灵玉回道:“说了些旁的事,只是不是公事。”
康绛雪心里头混乱,出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不是公事,就只有私事,可现如今,张剪水能有什么私事……
盛灵玉道:“谢灵华要出狱了。”
一句话,康绛雪原本混乱的心绪硬是冷静下来,他自是知道谢灵华是谁:谢成安的私生子,盛灵玉和盛灵犀同父异母的便宜弟弟。
一个垃圾。
在定朝,有罪者行连坐之法,家人也要判刑,小皇帝为了保住盛氏纳盛灵犀为后,立后之时,天下大赦,罪不可恕的重刑犯如杨显等人自然皆以原判,然而像谢灵华这样被牵连的子女……刚刚好在宽恕之列,只要收敛了家财,就会被从轻发落预备释放。
何其讽刺。
盛氏无辜,但被牵连至此,而谢灵华这个真的卷进叛乱的罪人之子竟然擦着国法的边儿留下一命,光是想想,就令人觉得不舒服。
康绛雪心里头有点堵,他对谢灵华的印象极差,生不起一点同情之心,不仅仅因为谢灵华是谢成安的私生子,从小就和父亲一起吸盛氏的血,更是因为他知道剧情,很清楚谢灵华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文之中,这位谢灵华跟着谢成安过了许久好日子,盛氏家破人亡之后,他对盛灵玉兄妹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而谢成安被捕以后,也没见他有反省之心,反而厚颜无耻地缠上盛灵玉,以血缘之名要求兄长供养。
若谢灵华是个良善之人,也算盛灵玉无奈之下以道义为先的付出和照料没有白费,可谢灵华是一条天生的毒蛇,面上装得可怜装得知错,实际上对盛灵玉心怀嫉妒恨之入骨,得了机会就对盛灵玉狠狠插上一刀。
这么一个人,康绛雪一点都不想见到,更不想让盛灵玉和他扯上关系。他皱眉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盛灵玉道:“不做处置。”
康绛雪有几分喜意:“置之不理?”
盛灵玉略作思索,回道:“给他一个落脚的安身之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的生死与微臣、与灵犀都无关。”
这样的不扯上关系的处置无疑是好的,不过按照康绛雪的想法,其实连个落脚下榻的地方都不想给谢灵华。
换了旁人,此刻不落井下石私下泄愤都已经算是好的,还能做到如今这般不带私恨的,怕是只有盛灵玉。康绛雪忍不住叹息道:“你待人良善,他人待你却未必。”
“良善。”盛灵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适当的形容,他将这个词在口中嚼碎,竟是低头无声无息地收敛了目光。
只是因为不知道他的想法,才能说他一声良善,他将谢灵华留在皇城也不过留待他用罢了。
谈了一会儿,康绛雪的心已是冷静了许多,他的手指头在暖炉的边缘抠来抠去,斟酌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询问道:“昨天晚上……”
盛灵玉也在这时抬头望过来,开口道:“微臣昨夜饮了些酒,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归来正阳殿,又做了些什么。昨夜仓皇,可是打搅过陛下?”
康绛雪听出了话中的含义,忽地无声,他猛地看过去,在进殿以后第一次直视盛灵玉的眼睛道:“你是说,你不记得……?”
盛灵玉反问:“记得什么?”
一时之间,康绛雪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他来来回回纠结了这么久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万万没想到盛灵玉喝得断了片,直接全忘了。
小皇帝心中担忧,一直是怕盛灵玉反应太大,现下对方忘了,无疑是件缓解双方尴尬的大好事。康绛雪僵硬之后,只得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嘴上这么说,脸上也在笑,可放松的同时,康绛雪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些很淡很淡的感觉——不知怎么,有些失望。
小皇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又到底在失望什么,只能移开视线,另找话题:“今天早朝上,杨惑封了宁王。”
这一移开眼,康绛雪错过了盛灵玉看到他笑容时悄悄攥起的拳头,两人心中各有所思,都强压情绪谈到正事上来。
盛灵玉道:“宁王?封号都定了?”
杨惑的称号其实还没定,还要由礼部细心选上一段时间才能千挑万选选中这个“宁”,康绛雪心有剧情,没注意这茬顺口说了出来,心里一阵自打嘴巴,面上只能含含糊糊糊弄过去。小皇帝改口道:“他封了王,心中所想昭然若揭,要这么下去,朕真的有点……”
康绛雪直面生存的压力,定神和盛灵玉商议:“之前你说朕可以抢得到,那朕,到底要如何抢?”
盛灵玉全无慌张,杨惑封王的消息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紧张感,他回道:“且等一等。”
康绛雪问道:“等什么?”
盛灵玉道:“等水浑。”
水浑了才可以浑水摸鱼,这一点康绛雪明白,可问题是这般情况,水要怎么样才会浑?
盛灵玉解释道:“太后一派和长公主持政至今,论其原因,是两相抗衡,势力达到了平衡,如今杨惑封王,平衡便持续不了太久,一旦倾斜,必有祸乱。”
康绛雪心中明白,却也猜不到那般轻易就答应了杨惑要求的苻红浪心里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苻红浪这人的权力欲本就不高,康绛雪着实拿不准他。
盛灵玉依然只有一句话:“陛下莫急,且等一等。”
从盛灵玉的嘴里说出来,不管什么话都能安抚人,康绛雪那阵担忧果然很快停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