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话尾,苻红浪听起来愉快极了。康绛雪急忙定神,强行撑住心态,只当作没听到,扬起下巴故意骄矜道:“朕倒是不知道,除了毒,舅舅原来还会用蛊。”
一句话证明了小皇帝的目击,也证明了这一切变故源自谁手,苻红浪却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他坦荡甚至毫不在意道:“不甚要紧的小玩意,随手玩玩罢了,不值一提。”
能控制人且完全不露痕迹的蛊虫如何会是不值一提那么简单?康绛雪纵是不谙此道也能想象到这其中的难度,越是如此,康绛雪对苻红浪越是觉得恐惧,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整个后背都贴在盛灵玉的胸膛之上。
小皇帝嗓子发紧嘲讽道:“舅舅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苻红浪摇头,倒是颇为认真:“臣的心思尽数花在荧荧身上,旁人如何能比?如今也只有荧荧,才能叫臣日夜记挂着,片刻不曾忘。”
第101章
一番关心慈爱之语,每个字本来的意思都让人内心熨帖,可这话从苻红浪的嘴里说出来,只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和威胁相差无几。被一个变态日夜记挂片刻不忘,哪里有人会觉得是好事?康绛雪强撑着没有反唇相讥,脸色则架不住又白了两分。
他的反应落在苻红浪的眼里,使得苻红浪兴趣盎然,眼角的弧度弯得比之前更加明显。
这多有趣。
这种恐惧、惊慌、瑟瑟发抖的模样,比小皇帝之前在他面前坚定为盛灵玉求情的时候可爱了太多。
苻红浪就是喜欢在小皇帝的脸上看到这副神情,畏惧、惊恐……
不妨恐惧得再多一点,害怕又强装不害怕的样子,才叫人热衷欣赏。
苻红浪伸出手去,想触碰小皇帝的脸颊,在他碰到之前,一只手忽然自身后护住了小皇帝的头往后一揽,这个动作不重,可视觉上却有一种分割一样的冲击感,仿佛将小皇帝整个人都保护在怀中,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拒绝意味。
这个动作来自身后的盛灵玉,即刻便引来苻红浪的目光,苻红浪的视线上移,越过小皇帝看向了身后之人。一瞬,康绛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比之前还要冷汗涔涔。
然而苻红浪的心情似是好极了,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他看了一眼盛灵玉,又看了看惊慌的小皇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未减,意味深长道:“看来这一次没有白来,倒叫臣看到了不少好东西。”
康绛雪不知道苻红浪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像是自说自话,可苻红浪没有将注意力转到盛灵玉身上就是好事,他也没心思深究,急忙定神道:“舅舅不忙,朕可是要忙的。”
苻红浪截话:“荧荧这便要回宫?”
康绛雪用急切的态度作为回应,抬脚便走,却听苻红浪悠悠道:“那荧荧不如和臣同行。”
同行?谁要和苻红浪同行?康绛雪心里一噎,头也不回地回绝道:“朕自己有车驾。”
苻红浪没有追上来,声音自身后道:“哦?荧荧是想扫臣的兴?”
小皇帝的脚步忽然止住,一时间像是被活活按在了原地,身体一阵一阵泛凉。明晃晃的要挟,可偏偏……他没有拒绝的资本,康绛雪僵在原地,身体仿佛被冻结一般。正在此时,苻红浪的笑声放肆而怪异地响起来,他笑道:“玩笑罢了,陛下慢行。”
苻红浪口中的一句玩笑,对小皇帝而言却是真的和精神状态密切相关。这短短两句话之间,他不只被戏耍一番,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康绛雪再也装不出镇定,脚步错乱地上了马车。盛灵玉紧跟其后,放下车帘前,回头看了一眼。
苻红浪没头没尾道:“对了,天气凉,最近要多吃点暖腹的东西才好。”
康绛雪没听清他说什么,忙不迭地叫郎卫驾车,走出好远,确定苻红浪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他才呼出一口气,浑身松懈下来。他看向盛灵玉,后者不知为何有些出神,被他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盛灵玉的目光回到小皇帝身上,手立刻安抚地扣上了小皇帝的手,他没急着和小皇帝说什么,只向着窗外道:“留下两个人守着,你们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车外传来郎卫应答之声,车边的脚步声很快少了两道。
康绛雪瞧着盛灵玉安排人手,到了这会儿才有些缓过神来,盛灵玉和他不一样,纵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不惊慌,照常有条不紊。小皇帝终于想起来问道:“你早就料到今天会出事?”
盛灵玉握着小皇帝的手,回道:“有一些猜想罢了,并不十分确定,今日看了,方知这位苻国舅比微臣想的还要有些手段。”
这话的意思便是盛灵玉知道苻红浪一定会出手,但并不知道用蛊控制新娘杀人的具体方式。
可这一点再细想仍有不解,小皇帝问道:“苻红浪要反击不难想,可你怎么能确定是今天,一定在杨惑大婚之日?”
盛灵玉的声音轻飘飘,他回道:“在一个人志得意满最欢喜的时候把他从高处拽下来,才能叫他刻骨铭心。微臣只是想,若是换了微臣,便选今天。”
康绛雪得了应答,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他的心尚无法安定,四处喷涌的血和红色虫子从尸体里爬出来的画面像是烙在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如鲠在喉,浑身发冷。
盛灵玉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握住他的手揉搓他的掌心,问道:“陛下,害怕?”
康绛雪在苻红浪的面前,怎么都不肯承认那个怕字,但面对盛灵玉,他没必要,也不想要隐藏。他是真的害怕苻红浪,从刚穿来的时候开始,每一次见苻红浪,他都很怕。
刚才从婚礼上离去之时,小皇帝和苻红药也对上了视线。苻红药的角度和他差不多,她目光躲闪想来也是看到了那条虫子。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尚对苻红浪那般畏惧,他更难以幸免。
康绛雪问盛灵玉道:“你就不怕?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人连蛊都能用……”
盛灵玉淡淡地摇了摇头:“可他不过是个人,只要是人,掐断他的喉骨,砸碎他的头颅,挖掉他的心脏,他就会死。不管多么有手段的人,死了便也没什么可怕,杀了他就是了。”
“……”康绛雪听得无声,隐隐觉得是这样,却又不是这样,苻红浪死了自然不用再怕,可如今谁能杀得了他?杨惑现在遭遇人生滑铁卢,还能像原剧情一样顺利地除掉苻红浪吗?
康绛雪得不出答案,回了正阳宫之后就紧闭殿门,以压惊之名暂且闭门不出。送给杨惑的贺礼真的跟着他的马车一起被抬了回来,但此刻已经没人注意,小皇帝脑中只有这场变故,一边往肚子里塞零嘴一边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长公主出事的消息控制不住,只消片刻必然会传遍朝堂,从明日开始,满朝文武都要迎来一场大变动。小皇帝的位置适合观望,他一时半刻不需要太急,眼下,值得注意的还是长公主的生死。
小皇帝走得匆忙,观察不仔细,问盛灵玉道:“你觉得长公主的命能不能保住?”
盛灵玉回了宫便守在小皇帝的身边陪着他吃东西,闻言并未多加思考便道:“保不住,但不是今日。”
小皇帝听得莫名:“什么意思?”
盛灵玉道:“在微臣看来,那簪子不及匕首锋利,又有衣料遮挡,未必能伤及心脉一击致命,从伤势来看应是死不了,但反过来想,用簪子不能保证得手,行刺又怎么会没有别的保障?比如……”
康绛雪忽地明白:“用毒,那只簪子上还有毒。”
既然是毒,没有当场毙命就不是急性,而是慢性。不过出自苻红浪之手,纵使人一时半刻不会死,这一劫也肯定逃不了,轻易救不回来。长公主的死亡是肯定的,区别就在于在杨惑一方全力救治下,长公主还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坚持几天。
这么一想,康绛雪也略微有些唏嘘。等到了晚间,留在宁王府的郎卫回话,果然和盛灵玉猜测的相同,长公主一息尚存,但昏迷不醒。
死和不死终究是两回事,这一口气将吊着所有的长公主一党,让他们在苻红浪的势力相对之下再坚持一段时间,杨惑也应该会在这段时间消化掉母亲的遗留势力。
康绛雪凝神思索,问道:“那若长公主撑得久一点,杨惑接替长公主的位置负隅顽抗,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到之前的平衡格局?”
盛灵玉反问道:“为什么要恢复到平衡格局?”康绛雪微怔,又听盛灵玉道,“陛下,水浑了,此刻正是我们的时机。”
第102章
时机。盛灵玉语气平常,说出的话却叫人精神一振,亦有着无法言说的信服力。康绛雪心有所感,出声问道:“你有打算了?”
盛灵玉微微抬起唇角,乃是一抹清淡的笑意,虽没说话,但无疑是个肯定的回答。
康绛雪心弦震动,不由喃喃道:“是,这个时机是很好,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我们手里的东西太少了,只有那条暗线、这些时日里攒下的钱,除此之外……朕想不到别的。”
盛灵玉淡淡道:“这便够了,有钱便有人,有人便有消息,用消息能做的事情其实远比拼刀枪要容易得多,陛下只要全都交给微臣便是了。”
盛灵玉简单两句话,给人的感觉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康绛雪对上盛灵玉的眼睛,只觉得里面闪烁着光芒,像是反射了粼粼月光的水面,于是小皇帝不再问,竟真的觉得放下心来:“……那朕要怎么做?”
点到为止的追问代表着小皇帝的全副信任,盛灵玉的笑容略微加深,又很快化为虚无,他开口压低了声音。
“明日早朝,陛下……”
两人一谈便聊了许久,到了深夜海棠来催,这才洗漱上了床榻。
有了白日之间的一场惊险,海棠对于小皇帝的心理健康状况十分忧心,特意燃了两支安神香,退下之前又多次交代:“陛下宽心,万万不要老是回想,要是被梦魇了就叫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守着。”
海棠若是不说还好,她说了像是给小皇帝下了心理暗示,康绛雪反而更不自觉地去回想,生怕梦里真有剧情回放,不知不觉便有些抗拒入睡。令人放松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仍是没能让他生出一点睡意。
康绛雪辗转反侧,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盛灵玉背对着他,在萦绕的淡淡烟气之中一动不动。
小皇帝无意打扰,脑中思来想去,实在忍不住了方唤道:“盛灵玉。”
盛灵玉仍是未动。
小皇帝又道:“盛灵玉。”
盛灵玉似乎是睡熟了,还是没有反应。康绛雪心里空落落的,心中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犹豫。
周围只有夜色,黑暗能藏住所有的心事和表情,小皇帝很小声道:“……玉郎。”
康绛雪先前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应,唤“玉郎”时也没有抱希望,只异样地自言自语,没想到声音落地,盛灵玉忽然转了过来,眼睛睁着,没有被叫醒的混沌,而是一片清明,哪怕在昏暗中也能看得清晰。
康绛雪哑然,一股被发现的羞赧感冲上头的同时,忽然有点怀疑盛灵玉是不是故意的。
小皇帝带着被戏弄的恼怒,以及一腔被发现的羞耻,气恼道:“你耍朕。”
盛灵玉淡淡道:“没有。”
康绛雪明知道盛灵玉不会说谎,偏当下就是不信,他鼓着嘴没出声,又听盛灵玉很突兀道:“再唤一次。”
再唤一次,还唤玉郎?康绛雪哪里有那么多勇气?他支吾着没出声,盛灵玉的呼吸声轻轻的,停顿一刻,也没有再要求。
几秒的工夫后,盛灵玉问道:“是不是饿了?”
盛灵玉原来以为他叫他是因为想吃东西?康绛雪一直被当作孩子一样包容惯着,之前没啥感觉,冷不丁意识到,便有些受不住,他忙摇头:“不是。”
然而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出,只是单纯的睡不着罢了。
盛灵玉并不计较他在深夜里故意叫了人却不肯说话,只是道:“明日若得空,微臣去叫平掌事回来看看陛下。”
康绛雪道:“看朕?朕是被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吓到,又不是吓坏。”
盛灵玉微顿,接道:“还是看看更为稳妥。”
康绛雪并不知道盛灵玉如何想,但他自己真觉得没有必要,旁观一场刺杀还要专门叫平平大老远跑一趟,皇帝又不是纸糊的,最重要的是……吓出毛病这种说法太跌份了,还是别了。
“朕说不用就不用,让平无奇安心在落霞宫照顾皇后就是。”康绛雪一口回绝了盛灵玉的提议,也不管盛灵玉反应如何,刚好提到平平给了他自我开解,胆子一旦壮起来,他也缓缓有了些睡意,合眼睡了过去。
小皇帝呼吸均匀,盛灵玉仍没有立刻安睡,他凝视小皇帝许久,方缓缓闭上了眼睛。
翌日,小皇帝按时按点上早朝,文武百官来得又早又全,没等露面,隔着十来步便听到了吵闹之声。康绛雪照常落座,往日的左右垂帘位置空了一个,长公主不在,只有气质娇艳的苻红药一个人,随意一眼看过去,忽有种一方红红火火一方空空荡荡的对比悬殊之感。
平衡歪斜,此消彼长,不得不说,今日苻红药和长公主的存在对比就是权力博弈的象征和真实写照。眼下,无疑是太后一党的主场,长公主不在,杨惑也不在,只有散乱的朝臣和被夹在风口浪尖的平远将军。
两派相争的分水岭,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