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父亲”两个字,盛灵犀像是提到了什么禁词,一下子冷着脸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康绛雪见状提议道:“今年也不妨剪剪窗花吧,朕从来没剪过,正好你教教朕,教教我们平平,还有海棠。”
盛灵犀听出了小皇帝话里的暗指,去看平无奇,后者却躲开了她的目光,她微微一顿,仍像是没发觉一样应下了。
这提议适合大家凑热闹,海棠立即寻了好些红纸和剪子,四人各拿各的,在灯火下鼓捣起来。
剪窗花先得从纹样画起,小皇帝不谙此道,画得就不对劲,因此剪得再小心也不好看,虽然有盛灵犀带着,等把红纸打开,仍是个扭扭歪歪的兔子,哪里看着都不对劲。
平无奇和海棠失笑:“这……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康绛雪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地想道:
往常每一个年的年尾,盛灵玉都是这样在自己的家里,看着母亲和妹妹在灯下剪红纸。
原来那个人过去是这样过年的。
夜色越来越浓,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皇帝和众人同时抬头,期盼中的人影如约定的一般踏进来。
盛灵犀足有数月没见着盛灵玉,兄妹相逢,半天都没说话,等盛灵玉和小皇帝行了礼,两人这才有机会互相点点头。
盛灵犀道:“哥……”
盛灵玉应道:“坐吧,在剪窗花?”
寻常对话,却叫盛灵犀眼睛微红,盛姑娘抹了下眼睛,笑道:“陛下像是喜欢,哥哥也剪吗?”
盛灵玉用左手接了剪子,自然而然地在小皇帝的身边落座。这个位置贴着康绛雪,很近很近,盛灵玉一坐下,身上的梨香便冷冷清清地漫过来。
第114章
昨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亲密和轻吻都包裹着大团的迷雾,让康绛雪心情无法平复,对盛灵玉的靠近也不自觉生出一种心跳加速的紧张。
小皇帝没显露出来,只是刻意没对上盛灵玉的眼睛,盛灵玉似乎也有此意,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张红纸,在小皇帝身边随着众人一起动手裁剪。
纸张划出了细微的动静,盛灵玉剪了几下,将红纸摊开。
平无奇几人早已剪了两三轮,兴趣稍减,不由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盛灵玉身上,眼睁睁看着红纸显形,变成了一只和小皇帝作品相比亦扭曲到不遑多让的兔子。
这——
奇怪的兔子增加了!
海棠和平无奇本不想笑,竟一时之间都没有忍住,谁都没想到盛灵玉手底下还能出现这种作品。
小皇帝也惊讶,这才没忍住瞧了盛灵玉一眼,好笑道:“你莫不是故意的?”
康绛雪还记着盛灵玉给他雕的兔子,十分圆润可爱,惟妙惟肖,哪里会有这么不成形状,只怕盛灵玉是剪个丑的来哄他。
盛灵玉摇头:“手不行了,叫陛下见笑。”
盛灵玉的语气里没有任何伤感之意,只是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康绛雪却忽然间被堵得喉咙发紧,心疼和愧疚感同时奔涌而出。
是啊。
盛灵玉的手……
小皇帝没了动静,海棠眼睛尖,马上瞧出了关键,眼睛一转,忙开口活跃道:“哪里就见笑了!奴婢看盛大人这兔子妙着呢,乍一看是有点怪,但和陛下的放一起,岂不是刚好凑成一对儿!”
一边说,海棠姑姑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小皇帝刚才剪出来的那只兔子和盛灵玉的并排放在一起。
众人仔细一看,果然奇奇怪怪,两只兔子配出了一番新滋味——
丑萌丑萌的。
平无奇认认真真:“看着倒是标新立异……可要寻个窗子贴上?”
海棠接道:“书房怎么样?陛下常去书房,贴上以后每天都能瞧见了,反正是陛下和盛大人的手艺,想来应该是不会嫌丑的。”
“……”怎么不嫌,朕也是有审美观的好不好?
一问一答,刚才那一瞬间生出的异样气氛已经流逝而去,康绛雪正要接话,盛灵犀忽然小声“啊”了一声。
不小心剪到手了。
裁纸的剪子向来锋利,虽然没用太大力气,划在指尖仍是使得皮肉翻白,渗出一条血线。
平无奇脸色变化,反应比盛灵犀本人还要快,他径直拉起盛灵犀的手,急道:“出血了,我去给你拿药箱包扎,怎么这般不小心?”
那伤说来确实是小伤,一秒的惊慌后便实在算不上什么,康绛雪紧张了一秒就冷静下来。
平无奇先是慌张,之后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再去看盛灵玉,发现盛灵玉这个兄长都没变脸,反倒他这个奴才……
周围几人什么都没说,平无奇仍觉得万分失态,僵着身体去给盛灵犀拿了纱布包扎,结束之后没瞧盛灵犀和小皇帝都是什么神情便匆匆道:“那纸兔子还是趁早贴上为好,赶在打更之前还能应个景,奴才现在便去弄。”
平无奇匆匆离去,步子显得有些匆忙,心里更是难堪复杂。他快走几步到书房,不想随即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他惊讶回头,却是盛灵玉跟了上来,一身黑袍,一副与盛灵犀如出一辙但更锋利更逼人的好容貌。
若在往常,平无奇面对盛灵玉绝不会有任何触动,偏在他刚刚才失态了的此刻,难免难以和盛灵玉对视。
平无奇强撑着去看,不意外地在盛灵玉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藏不住的底。
这也难怪。
盛灵玉心明眼亮,入宫陪在小皇帝身边之后更是观察入微,他又表现得那般突兀,如何能看不出来?
只是不知道盛灵玉这般跟上来,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平无奇做不到坦坦荡荡,低头问道:“盛大人何事?”
盛灵玉沉默,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却压得平无奇近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盛灵玉问道:“你最近可给陛下诊过脉?”
“……”
平无奇有了一刹那的茫然,既惊讶于盛灵玉会问这么一个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问题,又十分不解盛灵玉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看盛灵玉的眼睛,盛灵玉分明已经看出了他对皇后……
但为什么没提,反而询问陛下?他缘何要给陛下诊脉?莫非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平无奇想不通透,正待要问,盛灵玉已经转身离去,留下一道高大瘦削的背影。
……
时间稍过,深夜里,康绛雪做主和众人一起用了水饺。
处在皇宫大内,想要自己做顿饭热闹一下麻烦得很,因此只在饺子里按照习俗包了一枚铜钱,博个好意头。
餐桌上暗潮涌动,海棠几个眼神雪亮,都想把有铜钱的饺子夹到小皇帝碗里,而康绛雪想把铜钱给盛灵玉,也挑挑拣拣倾情投入。
万不想一顿饭下来,一家五口谁都没吃到那个铜钱饺。
不敢相信!
竟然没有铜钱!
海棠不停地扒拉空盘,眼睛都直了:“奴婢明明亲眼盯着他们包的饺子,奴婢的铜钱呢!这铜钱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小皇帝道:“别是煮漏了,沉到了锅里?”
海棠气得要死:“不行!奴婢要去小厨房看看,非找到铜钱不可。”
小皇帝不在意铜钱,只在意这份热闹,虽没博到好意头,但一顿饭下来还是十分开心,然而海棠姑姑有自己的信仰,穿着小夹袄一溜烟地跑了。
康绛雪拿她没办法,只能和剩下的几人围坐在一处守岁,又过一阵,远处夜空之中亮起了闪烁的烟火,星星点点,却格外闪耀。
宫内禁炮竹,宫外倒是有富贵人家还有余力华彩满天,康绛雪奔到窗边探头去看,盛灵玉守在他身侧,替他挡住了一些冷风。
瞧着那明明灭灭的烟火,康绛雪轻叹一声,由衷道:“真的过年了。”
热闹了这一晚,康绛雪一直觉得有些飘浮,直到这一刻静下来,才真觉出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他问盛灵玉道:“听到了吗?”
盛灵玉应道:“嗯,打更了。”
打更了,便是跨年了,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和盛灵玉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节。
心中有什么柔软的情绪闪过,康绛雪转头看盛灵玉:“新年好。”
盛灵玉不太理解这种问好的方式,但很顺从道:“陛下也是,新年好。”
两个人如此平静地对视,很适合说些什么,可惜房间里还有旁人,小皇帝下意识去瞧盛灵犀,发现后者倚靠在榻上,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康绛雪顿时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睡着了?”
盛灵玉点头:“她身体弱,鲜少能熬这么晚。”
能一起过年守岁已经很好,小皇帝哪能让盛灵犀再这么损伤身体,他吩咐平无奇道:“平平,把皇后安排在偏殿睡,你赶紧把她抱过去,动作轻些。”
听到要抱过去,平无奇露出犹豫之态:“盛大人在,本应由盛大人送过去才好。”
论及关系,自然是由盛灵玉抱过去比较好,可小皇帝没忘记盛灵犀被平无奇拉住手紧张关切时露出的温柔之态,总还是想推他们一把。
小皇帝退一步道:“那就一起去,反正你别闲着,去给皇后好好看看屋子,省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平无奇没法子,只能应了。
眼见着盛灵玉抱起了妹妹准备跟上去,他忽然又想到了盛灵玉刚才那句提问。
事关小皇帝的身体,这是平无奇心里头一桩总放不下的心事,他没多说,一把握住了小皇帝的腕子,指尖不露痕迹扣在康绛雪的脉门上。
康绛雪不明所以,仍是催促:“你快去啊,拉朕做什么?”
小皇帝知道平无奇心怀抗拒,所以才借着身份催他一把,却没想到平无奇在他的催促下肩膀忽然间明显地颤抖起来。
康绛雪无形一噎,着实想不到平无奇竟然抗拒到了这种地步。
正在此时,盛灵玉唤了一声“平掌事”,平无奇宛如大梦初醒,顷刻间脚步仓皇神情愣怔地跟了上去。
小皇帝看着平平的背影,隐隐觉出几分天崩地裂的意思,不由得也有点心惊——
呃,平无奇就这么不想去吗?
快走几步出了大殿,甩脱了宫人,安置了盛灵犀,平无奇仍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回不过神来。
等他强行稳下心神,仍头晕目眩,久久不能成言。
盛灵玉没急着开口,窥见平无奇神色几经变化,眼下亦忽明忽暗,两人对着沉默了半晌。
盛灵玉问:“是病?”
平无奇并不知道盛灵玉提醒他诊脉究竟是察觉了些什么,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他滚了滚喉结,像是许久都没有说过话的人一样艰难道:“不、不是病……”
轻轻一顿,平无奇仍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那简单的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触之即死的禁忌一样无法出口。
荒唐、无稽、悚然、震惊,种种感觉在平无奇胸腔里呼啸而过,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挤在舌尖的那一句话无比荒诞。
可是那偏偏是真的,是他身为一个医者,怎么都不可能摸错的结论。
平无奇闭上眼睛,宛如下定决心一般道:“奴才很清楚这么说有多可笑,也比谁都清楚陛下是个男子,但陛下他确实、确实……”
顿了下,平无奇咬紧牙关,沉沉道:“陛下腹中有喜,且时间不短,若摸得不错,足两月有余。”
第115章
更声过后再做耽搁,夜已经极深。
康绛雪有意等盛灵玉回来独处一会儿,可直到寻不到铜钱败兴而归的海棠专程给小皇帝的床头续了新烛,盛灵玉和平无奇两人还是不见动静。
小皇帝等得奇怪:“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有了小半个时辰?”
海棠也有同感:“确实,可要奴婢去看看?”
康绛雪摇头,等得多少有些疲乏,索性自己先洗漱一番,倚着床栏打哈欠。
海棠见小皇帝是真犯了困,笑道:“陛下若是困不妨先睡下,反正醒了也能见着盛大人,又没什么可急的,难道说话差这一会儿不成?”
小皇帝的心事哪能和小姑娘说,笑笑打发海棠道:“你怎么还这么精神?赶紧去睡吧,折腾这么久,可别惦记朕了。”
海棠略有不平,不过只在嘴上嘟囔两句,行动上很听小皇帝的话,很快去了。
康绛雪独自一人闲着无事可做,没忍住合上眼睛眯了一会儿,许是他意识有些放松,恍惚间半梦半醒真浅睡了一会儿。
再睁眼,蜡烛又燃了半支,一旁专属于盛灵玉的床榻依旧空空如也。
还没回来?
康绛雪意识有些不集中,晕乎了两秒才看到远处门口戳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盛灵玉。
但不知为何,盛灵玉没有进门,而是站得很远,就那么遥遥看着他。
康绛雪本就迷迷糊糊,见状不由茫然:“……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盛灵玉的位置离灯火实在有些远,半个身子和黑色长袍一样,颜色暗得让人几乎看不清。
可他的存在感很强,甚至太过突出,不像个该站在黑暗角落的人,冷不丁一瞧,叫人平白心颤。
也不知他回来了多久,姿势都透着僵硬,被小皇帝唤了,盛灵玉才像是打断了思绪,缓慢踏了进来。
进了门,盛灵玉仍没有像往常一样靠近过来。康绛雪没注意到盛灵玉的反常,只当盛灵玉在意自己尚未收拾,问道:“可要叫人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