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贴在你头上了。”
杨休羡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黏在万达帽子上的一小块红色纸屑取了下来。
看样子是炮仗的纸皮,应该是风吹上去的。
“我……我到家了。明天还要进宫朝贺,我先告辞了。”
瞬间,万达觉得有一百只小鹿在他的胸口跳迪斯科。
低下头,对着杨休羡胡乱地拱了拱手,就朝着新乐伯府的大门奔去。
身后的小黑驴撒开蹄子跑了好几步才追上。
“万大人!”
杨休羡高声叫道。
空旷的街道上都出现了回声。守夜的邻居们恐怕都听见了吧……
“干,干嘛啊?”
万达尴尬地回头。
他家的门房老白打开角门,好奇地看着自家二少爷。
“新年吉祥!”
杨休羡笑着对他作了个揖,“属下给您拜年了。”
“这位爷有意思啊,大年初一踩着点到人家门口拜年。”
老白好笑地走上前,将小黑驴牵了进来。
就刚才烟火绽放的那一刻,刚过了子夜。
如今已经是成化元年元日了。
“新,新年吉祥。”
万达哭笑不得地回了一个长揖。
看着杨休羡的背影一点点地融进了夜色里,万达依依不舍地走进了大门。
他捂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现在的脸,可能比大嫂那天第一次吃辣椒都要红了吧。
“才十六岁……过年十七岁了,还小了点,是不是?”
牵着一脸臭臭表情的“暴雪”,杨休羡看着天上零星绽放的烟花,笑了起来。
“那就再等等。”
天顺八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历史翻过了属于大明英宗皇帝朱祁镇的最后一页。
终究有人会怀念它的。
第18章 给我搞钱
成化元年元月元日
新春的第一天,在一声清脆的爆竹声中拉开帷幕。
新乐伯府的祖堂中,父子三人对着万氏祖先的牌位一起行了叩拜大礼,并饮下屠苏酒。
嫂子张氏一早已经大妆完毕。此刻在仆妇们的陪同下,头戴金冠,身着命妇礼服,登上马车,准备前往皇城与别家的诸多诰命夫人们,一起向皇后和太后行元日朝贺大礼。
皇上一早就已经出宫去天坛祭天,接着要去祭拜皇陵。回鸾后,继续参加大朝会,接受百官及番邦侍者的拜见。其中锦衣卫负责卤簿仪仗,教坊司演奏国家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上表的贺词文书,朱见深整个上午都会在忙碌中度过。
一直到用过了午膳,万娘娘身边的覃昌公公才来到伯爵府,迎接万达入宫。
“听说现在覃公公已经升为司礼监右少监了,真是恭喜公公啊。”
给姐姐万贞儿拜了年,收获满满地从昭德宫出来,万达将刚从万娘娘那边得到的一把金瓜子塞进了覃昌手心里。
“新春新气象,公公收好。”
“多谢二公子。也祝二公子新年顺心。”
覃昌笑纳。
听说之前皇上有意让覃昌公公,而不是现在的怀恩接班司礼监掌印一职。
这位长得跟书生似得覃公公居然主动拒绝,说他志不在此。比起司礼监的那些前朝事物,他更喜欢在后宫庶务中找到快乐。
皇帝没有办法,才由一向铁面无私,办事老练的怀恩公公来接任这一职。
如果现在给自己引路的不是覃公公,而是板正的怀恩公公的话,这把金瓜子,万达想送都送不出去。
“二公子现在差使办的越来越好,娘娘也越发高兴。娘娘开心,我们做奴才的才顺心。二公子,这边来……”
离开西六宫,穿过养心殿和奉先殿,万达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一路走到文华殿殿前。
前几日北京又下了一场大雪,把这紫禁城也装点的犹如雪国一般。
金色的琉璃瓦被皑皑白雪覆盖,飞檐斗拱都显得比往日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灵动。屋脊上的神兽仿佛也更欢腾了些,骑风仙人似乎要带领着一排神兽飘然而去。
这还是朱见深第一次在御书房接见万达。
一进门,就看到朱见深双手交握垂在身后,背对着众人,正在看着悬挂在正殿上方的一副巨幅地图。
万达这辈子的视力没有被电子游戏糟蹋,还不错,一眼就看到了写在地图最上方的几个大字——《广西舆地全图》感觉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万达立即跪下,不敢说话。
地图这种东西,在六百年后随便找一家书店、网店立马可以包邮到家。不但如此,手机里有娘度地图、缺德地图。各种交通工具上还有各种导航仪器。
除非涉及军事和科研机密,不然基本上是人人唾手可得。
但是在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
莫说这样的省级舆图或者京师总舆图,就连普通县城的防卫图都可以说是绝密文件。
虽说自己是霸州城团营顾将军的义子,在军营里混大的。但是每次去军帐拜见义父的时候,他都会将地形图收起,才会同自己说话。
万达也是来到这里,才明白就跟土豆、辣椒、玉米一样,很多在未来都稀疏平常的东西,放在六百年前,就是可能改变世界走向的关键事物。
在没有卫星的年代,舆图就是打开江山天下的密码。
就因为其重要性,古时候才有了“张松献图”和“图穷匕见”这样成语的出现。
从覃昌公公把自己带到这靠近前三大殿的文华殿的时候,万达就知道,今天的入宫,绝对不是元日拜贺那么简单。
在这位姐夫的心里,他这个“小郎舅”终于从一个“看门人”,升格为可以托付一些大事的臣子了。
“地上凉,起来吧。”
朱见深回头看着一脸拘谨的万达。
“朕听说你和卫所里的一位杨千户交好。他叫什么来的?”
“回陛下,他叫做杨休羡。”
万达恭敬地答道。
“是了,是叫这名字。据说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试千户’了。他的养父是景泰朝时候的都指挥同知。这次假银案告破,袁彬递上来的折子里,很是提了一番这位杨千户的功绩。”
“是。”
万达想了想,补充道,“杨千户办事可靠,很受北镇抚司上下的敬重。”
“小郎舅不觉得,这桩案子自己才是‘首功’么?毕竟是你找到了账本。哦,之前那个‘癞子头’的案子,也是你找到突破口和杀人凶犯的。怎么如此为下属说话呢。”
转身坐回金龙交椅上,两手扶着圈椅的扶手,朱见深敛起眼眸,抬起下颚问道。
“臣只是侥幸而已。”
万达低头,无形的威压让他汗毛倒竖。
“此案北镇抚司上下皆是尽心尽力。杨千户,邓总旗,还有一干校尉、力士们,日夜查访审讯,四处奔忙,才能在如此短时间结案。臣不敢专功!”
“你知道杨休羡是袁指挥的义子么?前几年,袁彬甚至提过要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他。”
朱见深突然说道。
“啊?”
万达一脸惊讶地抬头。
昨天晚上杨休羡连自己是妾生子的事情都对自己说了,但是他和袁大人的关系,却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更别提什么差点被招婿的事情了。
这个杨休羡,真是个黑心芝麻汤圆!
亏我以为你真的和我交心了。
万达内心骂道。
看着万达的表情,朱见深笑了笑,摇摇头,“小郎舅,你知道他是故意接近你的么?”
“这个……臣从一开始就知道。”
万达耸了耸鼻子。
“既然知道他是奉了袁彬的命令故意接近你,好让你在朕面前提及,你不生气么?”
这次假银案之后,北镇抚司上下各有封赏。
不过对于杨休羡来说,什么封赏都比不上被皇帝记住名字。
不出意外的话,杨休羡的那个“试千户”前头的“试”字被抹掉,甚至再上一步,只是时间问题了。
“皇上让臣去北镇抚司‘看门’,用意不就在此么?臣以为,除了要监督他们办事外,也是为了给陛下留心,看看锦衣卫中有什么可造之材。”
万达坦陈地说道,“杨大人是个人才。这样的人才,即便没有臣的推荐,早晚也会走到陛下面前的。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朱见深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
“杨大人主动走到我的面前,那就是‘毛遂自荐’了。事实证明,杨大人办事利落,为人老成,在锦衣卫中声望又高,是个可造之材。能够发现这样的人才,方不辜负陛下对我‘看顾好那些人’的嘱托啊。”
虽然被瞒着有些不开心,不过万达还是实事求是地将杨休羡夸了一通。
他知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外戚,太风光了不是什么好事。
别的朝代就算了。老朱家为了防止外戚作乱,皇帝们也好,皇子们也好,除了永乐大帝朱棣娶了开国大臣徐达的女儿,其他的都是从民间选妃,从源头上杜绝外戚的势力坐大。
如今皇帝姐夫身边的一后二妃中,王皇后曾是江南的牧鹅女,家境贫寒,大字不识一个。
栢妃的父亲也不过是县衙中的一个低级典狱而已。
别看他们老万家现在住在伯爵府,自己是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哥又在军部衙门出入。
之前在霸州的时候,只不过是军汉之家,还是获罪充军的军汉。
大明朝可以没有什么“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说法,而是“一人充军,全家入籍”。大明朝规定了,军户之家,至少要抽取两个男丁前往军队服役。
管你之前身世多么显赫,只要家里有一个人发配充军,整个家族都要脱去原有的户籍,被编入军籍。
除了要受到地方衙门的管辖,还要受到卫所的管束。
虽说军户也是良籍,但也只是相对于“乐户”、“丐户”而言的。不然怎么有“贼配军”一说呢。
什么企图依靠母系家族联姻,结成门阀,挑战皇权,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明一代,压根就没发生过这种剧情。
在明朝,做外戚,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何况万家姐弟现在的名声,在京师高官显贵圈里已经很不堪了。
按照万达有限的历史知识,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
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万侍长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小机灵鬼。哈哈哈。”
朱见深抬起胳膊,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哈哈大笑。
“呼……”
看到皇帝露出笑容,万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暗地里擦了一把冷汗。
娘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这点电视剧倒是没骗我。
“朕要出兵广西。”
接过怀恩奉上的清茶,朱见深对着万达勾了勾手,示意他上前。
“你了解广西么?”
我了解广西柳州螺蛳粉,荔浦芋扣肉和陆川烤乳猪……
万达摇了摇头,“不曾去过,臣不知道。”
“也不曾读过有关广西的书籍?”
朱见深斜着眼睛觑他。
“臣从不读书。”
万达理直气壮地答道。
在这一点上,他一向是问心无愧的。
“一派胡言!”
朱见深重重地放下茶杯,“真的不曾读书,刚才那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么有哲理的话,难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谁教你这么说?”
这句话粗糙是粗糙了点,用词过于直白,不像文人口吻。不过内涵深刻,朱见深只听了一耳朵就觉得振聋发聩。
万达暗道不好,自己虽然不学无术,好歹也没有逃过九年制义务教育,这句话难道不只是中学生作文好句常用句那么简单么?
莫非它是鲁迅先生说的不成?
(尼采&周树人冷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银子也会发光。铜、铁生锈了就不会……不是么?”
万达眨了眨眼睛,磕磕绊绊地答道。
“噗……”
站在一旁的覃昌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即被站在他身边的怀恩用肩膀撞了一下。
“……”
朱见深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这个半文盲。
“你不是和那个杨千户交好么?他之前被北镇抚司派去广西一年,如今回来了,就没有对你提过那边的事情?”
和杨休羡同去广西刺探军情的不止一位锦衣卫,还有东厂的番子和军部的细作。杨休羡带了什么情报回来,早就结成了文档送到朱见深的案头。
“臣没问,杨大人也没提。”
万达毫不犹豫地抬头大声答道。
好歹“上辈子”也看过不少谍战剧,知道他们做情报工作的,保密是第一位。要是此刻有丝毫露怯,自己和杨休羡,甚至袁指挥使都没好果子吃。
“为何?”
“这不是臣的本分。”
姐夫也真是的,今天怎么总是在刺探他。
大冬天的,万达感觉自己层层礼服下的内衫被汗湿透了。
负责东厂情报工作的怀恩,此刻也朝着万达投来了欣赏的眼光。
“朕问你,你觉得如果真的打仗,什么是最重要的?”
心满意足的朱见深踢了踢龙椅下的小杌子,示意万达坐在上面。
万达早就站的腿软了,小狗儿似得跑了过去,撩开衣服下摆就坐上小杌子。转头接过了覃昌递上来的香茶,感激地笑了笑。